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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限的人生彼此相依.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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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有限的人生彼此相依是一些感人故事的合集,包含了父母情,兄弟情,姐妹情等等,他带给我们温暖,让我们相信世界是有爱的,也让我们面对生活更加坚强。

    在有限的人生彼此相依内容简介

    《青年文摘典藏系列:在有限的人生彼此相依(红棉温情卷)》汇聚最温暖感人的情感故事,人生有缘,相携相依——不仅仅关于如何顾爱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如何善待身边的陌生人和整个世界。“我的意志愈来愈坚强,心灵却愈来愈柔软。”

    在有限的人生彼此相依作者简介

    王小柔、陈丹燕、丁立梅、安宁、风为裳等情感作家为你讲述最曲折婉转的故事,如果不想别人看到你流泪,请在没有人的时候静静阅读。

    在有限的人生彼此相依章节预览

    第一辑给陌生人依偎的肩膀

    西生花/王宁

    这个星球有你//张丽钧

    用美好成全美好/羽毛

    给陌生人依偎的肩膀//马德

    天上飘下来的礼物/孙道荣

    吐尔逊大叔的电话/老壳子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陈蔚文

    那群叫我老师的孩子/成小晟

    观戏/韩丽睛

    花痴/塞壬

    无“债”一身轻//姜钦峰

    保姆万姐/岑桑

    藏在衣服里面的善良//葛闪

    遥远的上海有点儿甜/黑瞳仁

    那个感激的微笑//苏龙美惠

    女孩的梦想永远都高过现实/凌霜隆

    那些青春岁月里的过客//张振旭

    第二辑谁会为爱你放弃尊严

    亲亲的额吉/小径稀红

    爱在爱中儿凸凹

    父辈的旗帜/王太骐

    四舅儿青春不在

    谁会为爱你放弃尊严/姐姐

    AA制的母爱//如祖儿

    让我完成他的爱/敏行

    母亲的心//周海亮

    此人不用抒情/南在南方

    老小孩和小小孩//王小柔

    父亲的显摆/林特特

    那个不能让你虚荣的女儿/安宁

    因为从来没有忘记你儿王子皿

    什么样的女人会幸福/王海

    陪你一起找罗马/(台湾)廖玉蕙

    第三辑因为我们都害怕孤单

    旧时光与任天堂/辛北

    我们是春天里最幸福的鼹鼠//华丽

    广场上弹吉他的弟弟/包利民

    和那小子的债务往来/玲珑

    约法三章/雅蒙

    因为我们都害怕孤单/美丫

    当坎坷转身/安若彬

    亡弟儿卢周来

    谁是最亲爱的家人l/清越

    我还欠你一声“妹妹”/初莅

    最好的爱l/宁子

    爷爷没有看见的事/林特特

    第四辑以花的姿势凋零

    每天爱你一小时/刘国庆

    您的幸福让我愧疚//游本章

    超越24小时开机的爱/玲珑

    父亲的背//高巧林

    以花的姿势凋零/童话

    世界上最爱撒谎的那个人/曹春雷

    娘的白发儿厉彦林

    送民工父亲回家//张颖异

    母亲/工立梅

    继父泪/王恒绩

    终于知道妈妈喜欢吃什么儿陈祖芬

    那小子真帅//吴光林

    爱着你的苦难/江少宝

    那是她的家,她是我的家/姐妞

    只是不想失去你l/安宁

    第五辑红尘里的坚守

    只因多看了你一眼l/李耿源

    万里未归人//查一路

    859个孩子叫他“阿爹”/黄丽娜

    好人原来是这样的/张鸣跃

    红尘里的坚守//包利民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东东

    无法喊出的爸//周莹

    香伯/[新加坡]尤今

    人生的士米之内我负责/风为裳

    守着厕所吃饭l/杨林科

    一米的距离/春华

    我的童年在平乐/陈丹燕

    花样年华//工立梅

    百万步的爱l/成小晟

    我不是一个人战斗//羽毛

    在有限的人生彼此相依截图

    目 录

    第一辑 给陌生人依偎的肩膀

    两生花 王宁

    这个星球有你 张丽钧

    用美好成全美好 羽毛

    给陌生人依偎的肩膀 马德

    天上飘下来的礼物 孙道荣

    吐尔逊大叔的电话 老壳子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陈蔚文

    那群叫我老师的孩子 成小晟

    观戏 韩丽晴

    花痴 塞壬

    无“债”一身轻 姜钦峰

    保姆万姐 岑桑

    藏在衣服里面的善良 葛闪

    遥远的上海有点儿甜 黑瞳仁

    那个感激的微笑 苏龙美惠

    女孩的梦想永远都高过现实 凌霜降

    那些青春岁月里的过客 张振旭

    第二辑 谁会为爱你放弃尊严

    亲亲的额吉 小径稀红

    爱在爱中 凸凹

    父辈的旗帜 王大骐

    四舅 青春不在谁会为爱你放弃尊严 妞妞

    AA制的母爱 如祖儿

    让我完成他的爱 敏行

    母亲的心 周海亮

    此人不用抒情 南在南方

    老小孩和小小孩 王小柔

    父亲的显摆 林特特

    那个不能让你虚荣的女儿 安宁

    因为从来没有忘记你 王子皿

    什么样的女人会幸福 王海

    陪你一起找罗马 (台湾)廖玉蕙

    第三辑 因为我们都害怕孤单

    旧时光与任天堂 辛北

    我们是春天里最幸福的鼹鼠 华丽

    广场上弹吉他的弟弟 包利民

    和那小子的债务往来 玲珑

    约法三章 雅蒙

    因为我们都害怕孤单 美丫

    当坎坷转身 安若彬

    悼亡弟 卢周来

    谁是最亲爱的家人 清越

    我还欠你一声“妹妹” 初荷

    最好的爱 宁子

    爷爷没有看见的事 林特特

    第四辑 以花的姿势凋零

    每天爱你一小时 刘国庆

    您的幸福让我愧疚 游本章超越24小时开机的爱 玲珑

    父亲的背 高巧林

    以花的姿势凋零 童话

    世界上最爱撒谎的那个人 曹春雷

    娘的白发 厉彦林

    送民工父亲回家 张颖异

    母亲 丁立梅

    继父泪 王恒绩

    终于知道妈妈喜欢吃什么 陈祖芬

    那小子真帅 吴光林

    爱着你的苦难 江少宾

    那是她的家,她是我的家 妞妞

    只是不想失去你 安宁

    第五辑 红尘里的坚守

    只因多看了你一眼 李耿源

    万里未归人 查一路

    859个孩子叫他“阿爹” 黄丽娜

    好人原来是这样的 张鸣跃

    红尘里的坚守 包利民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东东

    无法喊出的爸 周莹

    香伯 [新加坡]尤今

    人生的十米之内我负责 风为裳

    守着厕所吃饭 杨林科

    一米的距离 春华

    我的童年在平乐 陈丹燕

    花样年华 丁立梅百万步的爱 成小晟

    我不是一个人战斗 羽毛第一辑 给陌生人依偎的肩膀两生花

    文王宁

    16岁,我在高原一个很破落的镇上读中学。我背着十斤红薯和一袋

    子莜面,住在可以做饭的十人宿舍里。冬天来临前的夜晚,没有炉子取

    暖的房间里,已经有滴水成冰的残酷的冷。深夜下了晚自习,我常常不

    脱衣服就整个人囫囵钻进被筒里读书,以抵御寒夜漫漫的侵袭。

    条件的艰苦我能够承受,我珍惜着每一分每一秒学习的时间,在期

    末考试时取得年级第一的成绩后,我乘坐大巴回到远在牧区的家。

    我冲进毡房,黑黢黢的一片。父亲蹒跚过来,唉声叹气,他的腰在

    上一个春天时被建筑工地上高空坠落的一块钢板砸伤了,现在创疾愈发

    严重。妈妈在另一间房里掉眼泪,为了给哥哥治病,家里的牛羊已变卖

    得所剩无几,而哥哥的病情却丝毫未见好转!

    那个春节,是我16年来,第一次懂得什么叫“绝望”。临近开学的日

    子,我决定还是去一趟学校,希望可以凭借第一名的成绩减免学费。

    许是校领导对我面临的处境同样感到震惊与无奈,许是他们真的不

    愿看到一个成绩如此优秀的女孩就这样被迫辍学,他们给予我减免学费

    的特许。

    不久,我收到一个叫杜小悌的女孩的来信,她和我同名同姓。信上

    说她从一个帮助边远山区少年的联谊花名册上看到我的名字,和她同名

    同姓的女孩,成绩优秀得让她感到自卑。她想和我做好朋友,并会按期

    给我汇来她的一小部分零花钱……她的信写得婉转而真诚,小心翼翼地

    呵护了我的自尊,又带着顽皮的口吻求我一定接受她的心意。没过几

    天,在寄走给她的回信时,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张汇款单——200元整,这足够维持我半学期的生活。拿着那张汇款单,在三月操场上仍然白亮

    白亮的厚厚雪地上,我拼命地跑啊跑,不让眼泪掉下来。

    杜小悌远在青岛,那个有海的城市,延伸了我想象的世界。杜小悌

    为我描述了她的生活,她的写作理想,她对日复一日学习的抱怨……我

    们心有灵犀,我总是在寄出一封信的等待里,收到她的来信,减轻了我

    繁重的学习压力。杜小悌,成为我学习之外最牵挂的人。

    我收到她汇来的十张汇款单,这十张汇款单,顺利地帮我渡过了人

    生中最难最难的三年。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我一律填报了青岛的中国

    海洋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的心忽然一阵绞痛,慢慢地蹲在地上时,脑海里忽然闪过另外一个城市的杜小悌,她在做什么?昏过去之

    前,杜小悌一遍遍闪现在我的心头。我有轻微的心脏病,已经很多年不

    发作。

    十天之后,我康复了,我背着简单的行囊提前抵达了杜小悌所在的

    城市。我兴冲冲地按杜小悌曾经无数次寄信来的地址,找到那条在脑海

    里翻飞了多年的街巷,我甚至激动地对着那个标着405号门牌的房子

    喊:“杜小悌,我来了!”杜小悌的妈妈开门时,我不敢相信似的,往后

    倒退了几步!

    客厅的中央,那个和我有着相似面孔的杜小悌正在一个黑色的相框

    里对着我笑!她妈妈说,两个星期前的一天上午,杜小悌在去学校的路

    上突然心脏病发作,不治而去。

    算下来,那正是我心痛至极、昏迷在医院的时间。难道,这世上真

    有所谓的心有灵犀?这个帮了我三年的女孩,长得和我如出一辙、有着

    先天性心脏衰竭的女孩,我们没有见过一面,只是在书来信往里,将锥

    心的想念延续到这座城市,她却已经走了。

    后来的一天,当我看到《维罗妮卡的双重生活》时,影片中一个生

    活在波兰,一个生活在法国的维罗妮卡,就像我和杜小悌。冥冥中似乎

    有一条线在维系,看不见,但我们却时时能够感觉到另一个自己的存

    在。现在,我宁愿相信是杜小悌带走了原本属于我的那部分疼,而我更

    喜欢电影的另外一个译名——两生花。

    四年之后,我选择留在这座城市。领到第一份薪水时,我资助边远

    山区家庭贫困的孩子维持学业,我想这也是杜小悌的愿望。这个星球有你

    文张丽钧

    彭先生打来电话,邀我去西部教师培训会上讲座。尽管与彭先生仅

    有一面之交,但还是愉快地应允了。

    撂了电话,翻一下工作安排,发现居然与一个会议撞车了,连忙打

    电话向操持会议的人请假。对方沉吟了片刻,半开玩笑地扔过来一

    句:“去走穴?”问得人火往头上拱,又不便发作,赔着笑说:“跟商业

    不沾边。组织者提供交通、食宿费用,不安排旅游,我的讲座是零报

    酬。”对方听了,用洞悉一切的口吻说:“哦?零报酬?那不是他们太不

    仗义就是你太仗义了吧?——来这个会还是去那个会,你自己掂量

    吧。”

    我跟自己说:“何苦来?背着一口黑锅去搞什么讲座!”可是,答应

    了的事又怎好推辞?我需要寻觅一个推掉讲座的充分理由。

    我上网搜索彭先生的背景材料。彭先生本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毕

    业后到天津市一家知名软件公司做软件企划,朝阳的年纪,做着一份朝

    阳的工作,惹来许多人艳羡。但是,突然有一天,他毅然决然地辞去工

    作,做了一名自愿“流放”西部的IT人。

    促使彭先生下决心去西部的,是一对苦难的母女。

    冬季的傍晚,彭先生从公司下班回家,发现车胎没气了,便把车推

    到一个修车摊去修理。三九天气,刀子风刮得人脸生疼。为他补胎的是

    一个进城打工的女人,女人身边,是她五六岁的女儿。小女孩渴了,一

    直缠着妈妈要水喝,但妈妈忙着挫胎、涂胶,腾不出手来给女儿弄水。

    小女孩见妈妈实在顾不上自己,便趴在试漏的水盆前,小声地问妈

    妈:“妈妈,这盆里的水能喝吗?”没等妈妈回答,渴极了的小女孩居然

    把头伸向了那漂着浮冰的脏水盆……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彭先生的

    心被揪疼了。他赶忙跑到最近的一家商店,买了几瓶牛奶,以最快的速

    度跑回来交到小女孩手中……

    第二天上班后,整个上午,彭先生全身都在发抖,他事后说:“在

    离我们公司不到500米远的地方,竟有如此苦难的事情发生!而我却坐

    在有空调、有暖气的办公室里……这件事是一个导火索,它把我几年来

    想好的事情一下子提前了;或者说,好比是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让我赶

    紧去做更应该做的事,我再不能等下去了!”

    他于是去了那个叫黄羊川的地方,分文不取,义务支教。当他坐在一户王姓人家的炕头,吃着读到四年级就因贫困而辍学的

    女孩烤的土豆时,他哭了。

    当他在另一户人家,听到一个做了母亲的人说因为没念完书而一直

    后悔着、怨恨着时,他哭了。

    通过努力,他让黄羊川的中学生每周吃上了一次肉。

    通过努力,他让黄羊川连上了互联网并拥有了自己的网页。

    在他的影响下,他的一位在中央气象局工作的同学毅然辞职,来到

    黄羊川,做了一名长期固定教师。

    我原本寻觅疏离缘由的心,此刻却被亲近的热望塞得满满。在这些

    故事面前,一口“黑锅”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我不知道那些津津乐道于“血酬定律”的人该如何从学术的角度解读

    彭先生的行为,我不知道哪个聪明人能有本事为彭先生的发抖和流泪标

    价。《博弈圣经》上说:“生存的游戏就是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之间的

    博弈。”有的人,利己是本能;而有的人,利他是本能。而“本能”,是

    生命所接受的教育总和在某个瞬间的大暴露。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人

    一听到“讲座”这个词,第一反应就是酬劳,而彭先生一看到别人受苦挣

    扎,拯救的欲望立刻就主宰他的生命了。

    ——我决意充当那个可有可无的会议的叛逃者。

    ——我决意把多年淘得的教育真金悉数献给西部。

    ——我决意将新出版的书赠与那些与我今生有约的同行。

    我发给彭先生的短信是:“这个星球有你,我多了一重微笑的理

    由。”用美好成全美好

    文羽毛

    这似乎是一个时髦的90后:运动连帽衫,身形挺拔,步伐轻快。长

    春火车站有点儿拥挤,他神色匆忙地穿梭其间,后面还跟着一名扛摄像

    机的记者。

    记者刚刚去过他家。

    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住了五个人。19岁的宋建平,他的聋哑父母,他的姥姥姥爷,全家人仅靠姥姥几百元的退休金生活。姥姥告诉记者,孩子父母一直找不到工作,也不大管孩子,就爱打牌。

    这样的家庭却出了一个大学生。宋建平刚被吉林师范大学录取,学

    杂费要8000元,家里七拼八凑又四处借钱,还差3000元。

    贫困学生经历过的尴尬、艰辛,想必宋建平都经历过,但这张19岁

    的面庞平湖秋月,甚至有种贵族般的淡定。

    前不久,《中国达人秀》评委周立波淘汰了一位才艺了得但喋喋不

    休的洗车工,原因就是“男人不应该展览自己的苦难以博同情”。宋建平

    早已深谙此理,他的人生是一场战争,除了迎战,别无可想。

    作为贫二代,他以勤学改变命运,却又被高学费一把拦住。

    宋建平左思右想,还是给一家报纸打了电话,希望能够在“助学平

    台”版面刊登自己的信息,寻求帮助。

    他实在没有想到,很快报社传来佳音:有人为他捐了3000元。

    宋建平坚持当面感谢恩人,报社记者说对方是天津人,正准备离开

    长春,于是他匆忙地来到火车站。

    他得到的外貌信息是:捐款者是个胖哥哥。

    真正见了面,宋建平还是被震撼了,“哥哥足有三个我重,太胖

    了。”

    23岁的胖哥哥邓雪健已经和肥胖作战了23年。七个月大时,他就已

    经重达30斤,相当于一个正常的三岁小孩的体重。父母抱去医院,医生

    诊断为“单纯性肥胖症”。父亲忧心忡忡地想,孩子会爬了会跑了,上学

    校动脑筋了,应该就会瘦了?

    小学五年级,300斤的邓雪健夹在同学里像颗巨大的土豆,没有朋

    友,被人围观和嘲笑时,他也只能一摇一摆地缓慢离开。他唯有寄情于

    学习,优异成绩却无法阻挡肥胖,骑单车上学,单车过几个月就得报

    销。父母帮他作了决定:辍学回家,专职减肥。

    各种减肥方法都来尝试。那是一段极其饥饿、孤独的日子,他几乎

    没有吃饱过,常常腆着脸去邻居家要点儿吃的。视肉如命也被迫戒掉,一大家子跟着吃素。没有吃饱还要慢跑锻炼,绕着村庄一圈、两圈。

    常常想放弃,回头,看见父亲骑单车跟在后面,早生了华发,心里

    一疼。大年三十,家里称来几斤肉,让他吃饱。他咬一口肉,幸福到想

    哭。

    这样过了两年,他竟减掉了150斤,回到学校,十分欢喜。始料未

    及的是,体重快速反弹,报复性飙升,他不得不再次辍学。

    邓雪健选择了自暴自弃,过了几年,他心跳加速、头晕、身体不

    适,体重高达410斤。父亲要带儿子去长春的减肥机构,却为钱发愁。

    村里人听说了此事,你五十他一百地凑了3000块钱,送父子俩出了村

    口。

    可是减肥疗程太贵了,3000元完全是杯水车薪。

    父子俩失望地回到了招待所,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在这段时间,邓

    雪健无意中看到了报纸上的助学平台,想到自己辍学时的痛苦,决定把

    这笔钱捐出去。

    “这点儿钱不多,却为我点燃了希望之火,我希望它还能点燃别

    人,把村里的爱心延续下去。”

    于是,有了邓雪健和宋建平的相识。从一出生,这两个孩子就分别

    和自己的苦难作斗争,不肯屈服,由此惺惺相惜。可贵的是,无论是贫

    困还是肥胖,都无损一个人的善良纯真。

    结局美好。宋建平接受了善款,如今已是大学生,和胖哥哥一直保

    持联络,告诉他大学生活的模样。邓雪健因为捐赠善款被媒体关注,得

    到了一家医院的免费减肥治疗,减至220斤的他可以穿上自己喜欢的条

    纹T恤,在镜头前笑出更多自信。给陌生人依偎的肩膀

    文马德

    好像好多次了,我都收到来自山西某镇煤矿的信件。我不知道写信

    的是谁,因为他的信件从来不留姓名。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给我写信,因为在他的信中除了谈煤矿的生活,很少涉及我。

    那该是一个不大的煤矿,下井的条件并不好,也处处充满着危险,他经常提到巷道深处的寂寞和黑暗,还有冰冷的石头以及不温暖的煤

    炭。冬天的时候,常常是在井下干得浑身汗湿透,然后一出井口,衣服

    便硬挺挺地附着在身上,再下井的时候,还是这身衣服,凉冰冰地穿着

    下到井下去。生活是艰苦的,然而更贫乏的是精神生活。从初中毕业辍

    学打工后,他一直保持着看书的习惯,仅有的几本书几乎都翻烂了。矿

    工们常常聚在一起胡侃一些荤段子,他不愿听,就独自一个人坐在工棚

    后边的山梁上,望着对面的大山发愣。我很想写信安慰安慰他,那年高

    考落榜,我曾经在大同打过工,我知道一个读书人在那种境地里的落

    寞、无助和内心的荒凉。然而,我不知道怎样联系他,因为他没有留下

    姓名。

    有一次,我试着拨打了他所在地区的114台,查到那家煤矿的电

    话,我稀里糊涂地说了半天要找的人,对方似乎也没有听清楚,嘟囔了

    一句,就“啪”地把电话给挂了。这唯一的希望也断了。

    沉默了一个月后,我又收到了他的信件。他在信中说,这一段时

    间,他和领班的闹了意见,差一点儿打了架,矿上说不想要他了,周围

    的矿工也嫌他不合群。他说:“矿上不收留我,我收留我,谁都不要我

    的时候,我也要我。”他还在信中谈道:“有一次矿上接到了一个河北的

    长途电话,说要找一个写信的年轻人,我没告诉他们写信的人就是我。

    但我猜想那个打电话的人该是你,我也希望是你。你知道吗?那一天,我很激动。其实,我一直没有什么奢望,我只是希望你收到信的时候,认真读就是了。我很希望能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哥哥,给你写信,就是在

    我孤单的时候,想象着依偎在你的肩膀旁边,然后,静静地让你听着一

    个头发蓬乱的弟弟,一点儿一点儿地诉说遭遇。”

    ——哦,亲爱的弟弟,这一封信,你才让我彻底地弄清了事情的原

    委。让我高兴的是,你并不缺乏坚强。这一封信让我明白,有一种帮

    助,其实需要的并不多,只要默默地亮出你的肩膀,一个在尊严中活着

    的人,就得到了最好的依靠。天上飘下来的礼物

    文孙道荣

    收衣服的时候,发现一个衣架子是空的,探身往楼下一看,果然又

    被风刮到楼下去了,喊儿子,去,到楼下林奶奶家的院子里把掉下去的

    衣服捡上来。儿子愉快地答应着,蹦蹦跳跳地下楼去了。

    风大的时候,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常有一两件会被刮到楼下。一

    楼的林老太太,人有点儿孤僻,不太好说话。记得刚搬来的时候,一次

    衣服刮到她家院子里去了,我下楼敲门,想进她家院子捡一下。敲了半

    天,老太太连门都不肯开,“你到院子外去拿。”

    奇怪的是,儿子倒是和楼下的林奶奶挺投缘。那天,又一件衣服掉

    楼下院子里了,我看看,离栅栏不远,估计拿根竹竿就能挑出来,我让

    儿子下去挑挑看。儿子趴在栅栏边,用竹竿往外钩衣服的时候,林老太

    太突然走进了院子,儿子吓得不知所措,我站在阳台上,也隐隐约约听

    见她说,下次衣服再掉下来,你就从我家进来拿,好不好?儿子点点

    头。就这样,衣服再被风刮到楼下的院子里,都是儿子去捡。

    儿子似乎也挺乐意干这活。每次下去捡衣服,都要好大一会儿才回

    来。问儿子,在林奶奶家都干什么了?林奶奶喜欢清静,不要打扰了林

    奶奶。儿子歪着头说,没有啊,林奶奶可喜欢我了,跟我说了好多话。

    林奶奶告诉我,她孙子跟我差不多大呢,可是,她只看过他的照片,孙

    子在美国,还从来没回来过呢。

    关于林老太太,我也听社区工作人员谈起过。他们告诉我,林老太

    太唯一的儿子在美国,很多年没回来过了。老伴去世得早,儿子出国

    后,老太太就一个人生活。退休后,生活更孤单了,常常一个人闷在家

    里,跟外面的联系越来越少了,人也变得越来越乖僻。原来是这样!难

    怪那次我去敲门,她连门都不肯开。社区工作人员说,你们住她楼上,帮我们留意点儿,也尽量给老人点儿照顾。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真不

    知道,怎样帮这个孤僻的老太太。

    日子平淡地过去,风偶尔会将我们家阳台的衣服刮到楼下去,儿

    子“噔噔噔”地下楼,又“噔噔噔”地上楼。他快乐得像一阵风。有时候,我会问儿子,楼下的林奶奶生活得怎么样啊?儿子想想,说,林奶奶看

    到我的时候,是很开心的啊。

    一次,儿子下去捡衣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

    果。儿子说,这是林奶奶给的,是林奶奶家的叔叔,从美国寄回来的。儿子还自豪地说,我还帮林奶奶念了信呢,是叔叔写给林奶奶的。儿子

    手上拿的衣服,叠得方方正正。儿子说,咱们家的衣服掉下去后,林奶

    奶捡起来,帮我们又洗了下,晾干了。我的心里,酸酸的,感动。

    我们和楼下的老太太,仍然没有什么来往。我们的儿子“噔噔噔”地

    下楼,又“噔噔噔”地上楼,他快乐得像一阵风。有时候,从楼下林老太

    太的家里,会传来“咯咯”的笑声,一个童声,另一个很苍老。

    春节,我们一家回老家去了。回来时,才听说楼下的林老太太突然

    去世了,据说是无疾而终。我们注意到,儿子的眼圈红了。

    人们在整理老人的遗物时,看到了一个日记本,记录下了她最后的

    日子,基本上是流水账。但是,老人在日记里多次提到,从楼上刮下来

    的衣服,以及下来捡衣服的小男孩。老人的日记里,反复出现这样一句

    话:“那是从天上飘下来的礼物。”我明白老人的话。那也许是老人孤寂

    的生活里,最后一点儿期盼。吐尔逊大叔的电话

    文老壳子

    大约两个月前,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个听起来很虚弱的声音

    说:“小韩吗?我找不到你爸爸的电话,我这里有他的钱,有时间让他

    来拿。我是吐尔逊。”

    30年前,吐尔逊大叔复员到公社上班时,在我父亲手下干活,中午

    就在我家吃饭。他身材颀长,健壮,面色红润,然而他看人时眼神羞

    涩,非常内向腼腆。

    因为是在内地当的空降兵,吐尔逊大叔汉语不错,但在家里交流

    时,我父母亲都和他说维语,他们说的什么,我听不大懂,时间久了,吐尔逊大叔就像家中一员,我本来喊他哥哥,父亲不同意,说吐尔逊是

    我的同事,你还是叫叔叔吧。

    忽然就有一天,吐尔逊大叔吃饭时羞涩地说,我要结婚了。

    我欢欣雀跃,上次父亲带我参加维吾尔族人家的婚礼,那抓饭的香

    味没齿难忘啊,又可以吃席了,开心而期待。

    然而我等了好久,也没吃上抓饭,吐尔逊大叔也不来家里吃饭了,我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说,结婚了呀,不过没办婚礼,就住在旁边马

    号的空房子里。

    马号其实就是马厩,马厩旁原先看马人的房子,现在是吐尔逊大叔

    和阿丽娅大婶的新房。听到消息的第二天早晨,我自作主张就去祝贺

    了。原本脏乱不堪的房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刷了浅蓝的石灰,盘了一

    铺大炕,家什虽然简单,却透着温馨,屋里一股浓烈的奶茶香。我脱口

    而出,婶婶长得和仙女一样!吐尔逊大叔哈哈笑,给妻子翻译了,阿丽

    娅大婶也笑,亲了我一口。

    早饭很简单,玉米面馕和奶茶,我吃得很香,阿丽娅大婶掰碎了馕

    饼放进碗里,让我泡着吃,他们两口子也不说话,笑吟吟地看着我吃

    饭,时而对视一眼,蜜糖一般黏稠的幸福。

    后来,阿丽娅大婶在房前建了一个馕坑,家属院的女主人们就经常

    聚在大婶家打馕,同时交流一些做饭食的经验。那阵子我父母亲忙,时

    不时地我就去阿丽娅大婶家混饭,回来就挑剔母亲做的拉条子不及阿丽

    娅大婶的手艺。惹得母亲笑骂,你个小白眼儿狼,你去吐尔逊家当儿子

    算了。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以后的十几年里,我在外读书,每年寒暑假照例去吐尔逊大叔家玩,再以后工作了也一样。吐尔逊大叔人到中

    年,沉稳而极具长者风度,仍然亲切而不苟言笑。阿丽娅大婶容光焕

    发,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他们的儿女是我们那里的明星,漂亮,学

    习好,体育也好,舞更是跳得让人炫目。

    我现在时常感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的残酷,最早的因

    素来自阿丽娅大婶。因为她突然得了怪病,身体一天天肿起来,到后来

    失去了劳动能力,每天只能待在家里,偶尔出来晒晒太阳。吐尔逊大叔

    四处延医,到了没有治好老伴的病,阿丽娅大婶还是走了。大叔几乎一

    夜白头,身形也佝偻起来。

    好在一双儿女争气,后来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当单位和同事的助学

    款交到大叔手里时,他忽然失声痛哭,眼泪恣肆滂沱,口里不断念叨着

    大婶的名字。众人惊讶,再难的日子,即便是阿丽娅大婶的葬礼上,他

    也没哭。

    父亲退休后,离开了工作多年的乡下,搬去昌吉和妹妹一家比邻而

    居,我们两家的联系慢慢就断了,我去探望父母时,他俩时常念叨,真

    怀念和吐尔逊两口子在一起的日子啊。

    国庆时我去看父母,说起了吐尔逊大叔的来电,父亲说,我们搬家

    前吐尔逊大叔自告奋勇地接收了咱家的欠条,说是反正快退休了,也没

    什么事,帮着我们去催欠款。后来吐尔逊大叔果然四处奔波,大到几百

    元,小到几十元,一家家地讨,两年里讨回了全部欠款,给你的电话就

    是他收回最后一笔欠款后打的。

    实际上,正是两个月前,吐尔逊大叔刚被查出肝癌晚期,得知结果

    后,吐尔逊大叔很平静,也没有住院治疗就回家了。

    父亲说,吐尔逊大叔在电话里希望他们回去一趟,把钱拿走。父亲

    说,钱你留着,我们11月就回去看你。吐尔逊大叔不愿意了,说你们来

    看我我高兴,钱要拿走。父亲答应了。我对父亲说,这钱你还真要吗?

    怎么可能,父亲回答,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文陈蔚文

    那次,带着四岁半的乎走过地下道,遇见个流浪孩子,大约八九

    岁,有点儿智障的脸孔,或者那也是出于长期缺乏爱与交流的迟钝,总

    之让人心疼!我让乎递了点儿零钱给他,那孩子木然没反应。这时,我

    瞥见地下道的斜坡有卖菠萝的小贩,我买了串让乎送给那个小哥哥,乎

    说自己也要吃,我又买了串。这串不慎掉在地上,小贩提出用盐水冲

    下,让乎把这串给那位小哥哥,我阻止了,让乎把干净的那串拿去给哥

    哥。乎反身向地下道跑去,一会儿跑来,很开心。

    再回地下道时,那孩子走了几步过来,冲我们笑了下。是的,他的

    脸孔尽管有种因爱长年缺席的钝滞,但那的确是表达谢意的笑。笑容在

    这张面孔上显得这样珍贵!我无比快乐,这一刹,若用一个矫情的形

    容,仿佛空气中真有一朵花噼啪一声开放。

    只是串菠萝,这样微小的给予给双方带来的却这样多!

    有次去上海的动车上,乎突然提起那位哥哥,问他现在在哪儿,说

    好想给他买些吃的!我讶异于这份惦念,一个孩子对另一个陌生孩子的

    惦念,为乎小小的心里已能盛装对一个流浪孩子的关心而高兴。

    曾看台湾年轻女作家胡淑雯的一篇《无脸人》,写晚上十点的台北

    捷运板南线上,乘客即将把座位填满,有个座位始终空着。一个二人

    座,靠窗的一侧坐着一个人。

    “我站在车厢另一头,看着其他的座位一再被填满、空出、再填

    满,这空位依旧空着,愈来愈不自然地空着。空位旁落单的那个人,流

    出勉强笃定的眼神。于是我决定填满这不自然的空位,平息我内心的不

    安。

    “我这一入座,形同对这落单的人,说了一声‘嗨’。虽然我一语不

    发,他却仿佛受到扰动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对他微微一笑,猜想他也

    给了我一个微笑。他脸上唯一活生生的东西,只剩下一对眼睛,然而就

    连这对眼睛也是歪扭的,眼皮坠入眼眶,仿佛敞开的伤口。也许因为一

    场大火,或是工作中失控的强酸,他的颜面已然熔解,像一片冷却过后

    的熔岩,布满古老的惊恐。”

    作者说,很想跟他聊天,听他说说脸的故事,痛的故事,孤冷的故

    事,可她什么也没问。虽然她可以确定,这样一个浴火重生者,肯定到

    达过普通人未曾抵达的远方与痛的边界、人性的边界——在熙攘人群中,他有过多少次被视作异类的经历?因为他的颜面,人们装着忘记了

    这躯体中也盛装着精神与感受!

    匆忙间,作者意识到即将到站,她转头跟身旁的他说:“我要下车

    了。”他静静点头,就在她起身之际,他说话了——

    “祝你平安快乐。”他说。

    “谢谢你,”她说,“也祝你平安快乐。”她感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仿佛长出一张全新的脸、全新的皮肤。

    一篇千字随笔,却比万言书更令人震动!那晚,我若在那辆捷运

    上,我会否会在他身旁落座?我竟没有信心答出:会。是的,他若在街

    边行乞,我可能会掉过目光,扔点儿零钱在他碗内,可在他身旁落座,给他一个平等的微笑,远比给钱更难!

    最动人的慈善从不与物有关,只是推己及人,众生平等——无论他

    残或贫、病与畸,正如捷运上那个给身边人的微微一笑,那一句“我要

    下车了”。寻常不过的这一笑一言,即是爱的春秋之笔,爱的微言大

    义,远比某些辉煌的募捐仪式更动人心弦。

    多年前,看到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诗句,“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

    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

    少都跟我有亲。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说得真好!这世上,谁与谁没有亲呢?没

    有血缘之亲,至少有人类之亲。人类的命运往往不是个体的,而具有普

    遍性,正因洞悉那普遍性背后的痛与孤独,我们格外需要同类间的温

    度,它比地理温度更决定着世间冷暖。那群叫我老师的孩子

    文成小晟

    我不是师院毕业,也没有考取过教师资格证,但我当过老师,在我

    的生命中,这是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那时的我刚大学毕业,信心满满地就直奔省城而去,但接连找了几

    份工作都不尽如人意。很快,出门时爸妈攒了几个月给我带上的钱就所

    剩无几了,无奈之下,只好每天去人才市场溜达。

    人才市场岗位很多,但大多都在招聘销售人员。在无数次的徘徊和

    犹豫不决中,我正要走向一家宾馆要客房服务的招聘岗位时,在人才市

    场的狭小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小摊位在招聘老师的牌子。这次,我没

    有丝毫的退缩就转向了那里。

    不像别的招聘摊位人头攒动,这里显得格外冷清,摊位前只有一个

    年轻女人和一个八九岁穿着简朴的孩子。看到我,年轻女子显得很热

    情,她身边的孩子也死死地盯着我看。简单了解后,我才知道年轻女子

    办了一个私人学校,而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学生。年轻女子说,因为学校

    主要教从农村过来打工的子女,所以工资不高,因为忙不过来,所以需

    要一个全职老师。

    做老师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我没有任何资格成为一个专业的教师。

    苦于生计,我用言语把自己装潢了一番就与年轻女子达成了意向。我当

    时想,不管怎样先找一份工作糊口是当务之急。

    第二天,我就很早起床赶往所在的学校。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所谓

    的学校只有三间破烂的教室,并且是租的。学校一共三个班,从一年级

    到三年级,教室里有一块用黑漆涂成的黑板,大小不一的课桌前坐满了

    学生,没有统一的校服,从5岁到12岁的孩子穿着粗糙的衣服乱成一

    片。招聘我的年轻女子就是徐校长,而我是除她之外唯一的老师。徐老

    师看到我的到来很开心,把全部的学生集中在三间房子前带头鼓掌欢迎

    我,我杵在那里,进退两难。

    本来是想一走了之的,不管怎样我也是堂堂大学毕业生,真能沦落

    到如此地步?但看到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我老师时,我竟然没能挪动脚

    步。

    为了区区一个月500块钱,我每天早上5点半就要起床,坐两个小时

    的车赶到学校,8点钟准时上课。徐老师带一二年级,而我带最大的班

    三年级。一天七节课,我负责全部。在孩子的眼里,我成了无所不能的超人,既可以上语文数学,又可以讲地理历史,并且一周还要上两节音

    乐课、两节体育课和两节画画课。音乐课无非就是教孩子们唱歌,把歌

    词抄写在黑板上,我唱一句学生跟着唱一句;体育课就更简单,拿一个

    破旧的足球大家踢着玩,偶尔拿个绳子男生拔河,女生踢毽子或跳绳。

    画画我不在行,最多也只能画几个小狗小猫之类的。可在孩子的眼里,我是他们名副其实的老师,我的话比他们父母还管用。

    可是我做得并不开心。在偶尔联系的一帮同学里,我根本不能说出

    自己所在的环境,我怕他们用异样的眼神小瞧原本在学校成绩优异的

    我。当然,班级里也会有一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看着自己布置的作业

    没有完成或者在课堂上嬉闹,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很抱歉的是,我曾

    经罚过他们站,甚至气恼时用板尺打过他们的手心。但是天真的孩子不

    记仇,他们看着我,清澈的眼神里全是崇拜。

    那段时间痛并快乐着,为自己的前途迷茫而复杂的痛,也为那帮孩

    子们带来的感动而单纯的快乐。嗓子哑了,第二天讲台上就会有水果和

    茶水在。每天,他们都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坑洼不平的地面也扫得一

    尘不染,甚至,有同学中午让我去他家吃饭,还有部分同学每天送我去

    车站。两个月后,开了一次家长会,所有的家长都抛开自己的生意齐齐

    来到学校,就如他们的孩子一样整齐地坐在课桌前,看着那一双双把对

    孩子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时的眼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后来,有家

    长看到我中午在小摊上吃一块五一碗的米线时,他们开始让孩子给我送

    午饭来,尽管是简单的青菜面条,我吃过一次就拒绝了,因为我知道这

    群孩子的父母就如我在乡下的父母一样贫穷,平时节衣缩食的。在这样

    温暖的让人心疼的环境里,我依旧清楚地明白这里不是我长留之地,毕

    竟一个月500块钱不是我生活的全部理想。

    但我没想到自己会走得那么快。那天早上,我如往常一样去上课,下公交时突然发现口袋里的手机不翼而飞。那个手机是我大学毕业前爸

    妈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给我买的,说是让我有事联系家里。我急得一头

    大汗,如泄气的皮球一样蹲坐在地,想到毕业后发生的一切,不禁悲从

    中来。

    第一次,那天上课我迟到了。等我无精打采赶到学校时,班里的学

    生正从窗户里探出头朝我来时的路上眺望。我走进教室,不由分说就严

    厉惩罚了他们,我把自己的满腹冤屈撒到了这群无辜的孩子身上。

    我决定辞职。徐老师尽管不舍,但也无奈同意了。她几乎用乞求的

    语气说,麻烦你再多代几天课,让我找到新的老师,行吗?

    我答应了,但同时也让徐老师保守秘密。此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借

    了同学的相机带他们去邻近的田地里拍照,教会他们最后一首歌,布置

    了一场考试,给每个人的试卷上写上鼓励的话。星期天,我和他们约定带他们到市里去玩。领着二三十个孩子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头,然后看着

    他们在公园里一个个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天中

    午,我用刚领的500块钱带他们去吃麦当劳,他们羡慕地看着进进出出

    的人群就是不愿意进去,一个个堵在门外,只等到我发了脾气才雀跃地

    跑进去,但每个人也只点了一点点东西。我不知道他们是看出我生活的

    拮据还是隐约感觉到即将面临的分离。

    下午,我把洗出来的照片一一分发到他们手里,然后一个个安全送

    回家。他们一个个笑意盈盈地和我说:老师,明天见。而我只是笑着,笑着。等把最后一个学生送回家,天已经黑了,坐上空荡的公交车,我

    不禁喉头发紧,眼睛发酸。

    就这样,第二天我没有去,在小小的出租房里躺了一天,我不知道

    他们得知我不辞而别的消息后一个个会是什么表情。几天后,在同学的

    引荐下,我去了外地开始了崭新的工作。

    如今,八年过去了,偶然还是会想念那段单纯美好的时光,我不知

    道徐老师的学校是否还在?也不知道那群甜甜叫我老师的孩子们现在都

    怎样了?也许,如果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他们其中的某一个,我认不出他

    们的样子来,也不能完全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我希望他们能记住我这位

    教了他们半年的小老师。

    那年,我22岁,现在已奔三了。那群叫我老师的孩子,你们现在也

    都一个个长高长大了吧?走时也没能亲自和你们道别,对不起了。如

    今,你们一切还好吗?是否还记得那个半路逃跑掉的老师呢?观戏

    文韩丽晴

    我们去开家长会,有位新调来的老师。

    一上来,老师即说:我是三无老师,没有头衔,没有职务,没有光

    环。老师又说,但我有一笔最大的财富,我是一个五岁男孩的母亲,我

    能懂得父母的心,能体谅父母的良苦用心,我对孩子有爱心,能站在父

    母和孩子的角度想问题。

    年轻的老师又说,我教过一年级,隔了一个暑假,再看到这些升到

    二年级的孩子时,百感交集,隔了一个暑假没见,孩子们真是变化太大

    了,站在阳光下看他们上体育课,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再过几

    年,当他们升到六年级的时候,我想都要仰着头看他们了。说到这里,讲台上的年轻老师眼眶已盈出点点湿润。

    我喜欢这样全身心地爱着的人,我喜欢这样全身心地热爱着某项事

    业的人,我喜欢敢于这样有智慧有勇气表达自己情怀的人,我喜欢这样

    知道换位思考将心比心的人……

    又想起前天碰到一位出租车司机,姓蒋,在出租车上摆放矿泉水,供客人免费取用。天天如此,八年。他一天去除各种规费之外,能挣二

    百元左右,多数客人不好意思取用,所以平均下来每天矿泉水花费十多

    元。他起初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经常有客人上了车后,说找个地方停一

    停我下车买瓶水,有时因为停车不当,被交警扣分。为了大家方便,他

    去批发瓶装水,成本是一元钱一瓶。有一次从新街口上来四位小伙子,打车去上海路,起步价七元,四人四瓶水,这一趟他收入三元。还有一

    次,一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带着两个姑娘上车,他照例客气地说,车后

    有免费矿泉水,如果需要请自行取用。小伙子说,你的水我不敢喝。这

    样的话他听得多了,便笑着解释说,放心喝吧,没问题的,我批发来

    的。小伙子说,谁知你有没有用针筒往里面打东西啊!他气得半天说不

    出话来。

    几乎每天,我都会遇上这些创造美好的人,这是我的福分。从儿子

    的老师,到出租车的司机,到进出电梯时一个稍稍后让一下的绅士的背

    影,还有在水饺店里端菜小妹的笑容,都能感觉到天使无处不在。你看

    到了,你感受到了,你体会到了,是福分。是的,这个世界是不够美

    好,但是我们自己可以美好,如果都是美好,这个世界也便会美好起

    来。花痴

    文塞壬

    他是公司的电梯工。第一天上班,我被他盯得无处躲藏,太放肆

    了,但我有些害怕,不敢做声。电梯门一开,我就拔腿往外冲。主管跟

    我解释说,下回你狠一些,他就退了。是个花痴,她顿了顿说,挺可怜

    的一个人。

    大概三十多岁吧,看上去还体面,干干净净的。对公司新来的女子

    都会表现出花痴的那一段,盯着脸看,黏着,不移开,半张着嘴,呼出

    热气。这举动是失控的,无礼的,明白了之后,就没有人会跟一个病人

    计较。我在一个傍晚用凌厉的气势、刀锋般的语言喝退了他。

    第二天去办公室,我看到那些年轻的女同事,心里暗想着,她们跟

    我一样,都是对那花痴下过狠的人。这样想着,忽然地感到有些可悲。

    再在电梯看到这个人,他的目光是畏惧的,空落落的,躲着,缩着,他

    畏惧这个世界。

    我的老家也有得这个病的男子,叫作相思病。这是多么没有尊严的

    一个病啊,正常的男人,可以把想女人这个事捂住,或者说控制在理智

    范围内。我真忍不住说,人一虚伪,就正常了。但这样的病男人,结了

    婚后就好了。听同事们说,公司这个花痴年轻时追一个姑娘,他家里穷

    没追到,从此就落下这个病了。不犯病的时候,他是很勤快的,一叫就

    应,帮客户卸货,四处打杂,挺好的一个人。

    办公室的两个女同事吵架,其中有一个居然这样骂另一个:你什么

    东西,连看电梯的花痴都瞧不上你,得意什么啊……

    花痴最近盯上了财务室的出纳小月姑娘。小月刚刚大学毕业,人很

    漂亮,笑的时候,眼睛眯缝着,嘴角微微向上翘,是暖暖的甜。年轻姑

    娘一身灵气,进出哼着歌子,什么都让她很好奇,她忽然问我,红姐,财务室是员工吃午餐的地方吗?我笑了,小月不知道,打她来之后,公

    司未婚男孩都爱往财务室跑。

    花痴就黏着她,影子一样跟着,甩不掉,小月停下来,转过身看他

    一眼,继续朝前走,不说一句话。我们都告诉过她,对他狠些,他就不

    敢了。这么久了,这花痴还这么盯着她不放,我们就说,这都是小月给

    纵容的。中午在财务室,公司几个年轻人在饭堂打了饭聚在那里午餐,很是热闹,小月咯咯的笑声从窗户外弹出来,弹得满地都是。花痴在门

    外徘徊,他怯怯地撞门,撞得急了,里面的男生生气地朝外嚷:神经病,你还有完没完啊?小月止住笑,说谁啊,男生一努嘴说,还有谁,那个神经病啊。

    小月起身,说让他进来啊,说着去开门。花痴就进来了,他看着众

    人,目光躲闪,瑟缩着,显出那样孱弱的孤单来,他的双腿似乎在抖,几乎快站不稳了,他急促地呼吸,想说话,但哽住了,终究没说出来。

    来了一个可供取笑、娱乐的对象,男生们兴致高了起来,脸上都泛着红

    光。

    “听说你对董事长的太太都心怀不轨,你要敢亲那女人一下,我们

    就做你的马仔……”

    这话刚落音,人群就跟着附和起来,对对,你要亲了董事长太太,我们给你打工……接着就是大笑。董事长的太太是个肥胖的女人,样子

    很丑。财务室的另两位会计小姐也都笑得趴桌上了。

    花痴突然涨红着脸,他抬起头,嘴唇哆嗦起来,喘着粗气,但分明

    清晰而又执著地说出:我要亲小月。众人都止住笑,一时错愕,而后愤

    愤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死变态,骨头痒了是吧。”一个壮实的男生站

    起来,上前推搡花痴,他一直是瘦弱的,被推在墙壁上靠着,一动不

    动。“欠揍!”又有人上前,动了架势。

    小月突然径直扑到墙上的那个瘦男人身上,把嘴唇印到他脸上,很

    温柔,但很果决。她回过头向门外冲去,她一脸的泪水。

    这事马上在公司传开了,人们都说,这么好的姑娘居然看上了一个

    神经病,不可理喻。我却不认为小月看上了这个花痴。忽然想起,我对

    花痴下狠后,心里居然感到自己的可悲。对一个毫无攻击性的弱者,我

    们可以那么狠,狠得理直气壮。小月姑娘辞职了,她无法向别人解释她

    所做的一切,没有人能懂她。无“债”一身轻

    文姜钦峰

    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的哥”,开了十多年出租车。一天晚上11点多

    钟,下着瓢泼大雨,他开着红色捷达赶回去交班。路上几乎看不到行

    人,那条马路新修不久,路灯还没装起来。昏暗的车灯仿佛随时会被大

    雨浇灭,他双手紧握方向盘,全神贯注目视前方。

    突然,一个黑影横穿马路。他紧急刹车,但是距离太近,根本刹不

    住。“砰”的一声闷响,黑影应声倒地。坏了,撞到人了!他吓得浑身哆

    嗦,脸色苍白,立即靠边停车。救人要紧,他赶紧摸了把手电筒,打开

    车门,跑到马路中间找人,却不由得魂飞魄散。眨眼的工夫,人居然不

    见了!

    难道是幻觉?可是,躺在地上的那辆变形的自行车,却明明白白地

    告诉他,刚才的确发生了事故。要么就是见鬼了,他从来不信鬼神,扩

    大范围继续搜索。车底下查过了,连马路两边的水沟都没放过,依旧活

    不见人,死不见尸。雨越下越大,他浑身湿透。此时四处无人,他如果

    驾车离开现场,肯定神不知鬼不觉,再也不会有麻烦。这个念头刚冒出

    来,他就骂自己蠢,必须尽快找到伤者,说不定还有救。

    他拿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110,警察同志,我刚才开车撞

    到人了!值班的警察说,我们马上派人过去,你别紧张,想办法先救

    人。他说,没法救。警察很有经验,你能确定人已经死亡了吗?他说,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找不着人。警察沉默片刻,你是不是喝酒了?警察

    以为又是醉汉打骚扰电话,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他说,路上天天查酒

    驾,我哪敢喝酒啊。他忽然明白了警察的意思,赶紧解释,我不是开玩

    笑,真的撞到人了,你们快来帮忙找人。警察说,那好,你别走开,注

    意保护现场,交警马上就到。

    打完电话,他心里稍微平静了些。他哪知道,就在他焦急等候警察

    时,一公里以外的地方,另一个司机也差点儿灵魂出窍。

    一辆小货车停在路口等红灯,后面的车子忽然向他狂按喇叭,司机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时,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过来告诉他,你车底下挂

    着一个人!司机大惊失色,赶紧下车,果然看到车底下挂着一个像人形

    的东西。车子撞到了人,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司机将信将疑,还以为

    是服装店里的假人模特儿,走近了仔细再看,赫然看到鲜红的血迹。车

    底下挂着一个中年妇女,早已断气!司机不由得魂飞天外,立刻报警。两件事前后不过几分钟,交警很快查明了真相。前面那位“的哥”发

    现撞倒人后,立即靠边停车。紧随其后的货车司机并不知情,依然向前

    正常行驶,刚好把倒在地上的妇女挂住。雨夜视线不好,货车司机毫无

    察觉,拖着人继续往前开,直到在路口被红灯拦住,才被后面的人发

    现。“的哥”还在原地找人,但他做梦也想不到,人已被拖到了一公里之

    外的地方。

    依据案件事实,交警划分了事故责任:“的哥”负主要责任,货车司

    机负次要责任。法律规定,交通事故致人死亡,负主要责任以上的,就

    要承担刑事责任。“的哥”因涉嫌交通肇事罪被刑事拘留,将面临最高三

    年的有期徒刑,而货车司机不用坐牢。很离奇的连环事故,假如“的

    哥”撞人后逃逸,货车司机可能会有牢狱之灾,死者是在他的车底下发

    现的,怎么也说不清楚。“的哥”本来想救伤者,却无意中救了后面的货

    车司机。

    这个案子后来转到我手上。我在看守所见到那个“的哥”,是个黑瘦

    的中年汉子,眼睛明亮。

    我说,你是好人。假如你当时一走了之,隐瞒不报的话,今天坐在

    这里的,可能就是后面那个货车司机。他笑了笑,这我可没料到。当时

    只想救人,人家是一条命,我不能见死不救,否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

    安,不等于判了自己无期徒刑吗?现在,我顶多坐三年牢就出来了,不

    吃亏。他脸上的表情轻松自在,完全不像失去自由的人。

    很潇洒的“的哥”,我忘不掉那双明亮的眼睛。但求问心无愧,无论

    身在何处,他都是自由的。有些人之所以活得累,有的是过分攀比,有

    的是背了良心债。保姆万姐

    文岑桑

    我和万姐相识,是在我怀孕的第三个月。

    那一年我24岁,在一家贸易公司刚刚升职。

    我宣布怀孕后,部门领导找我谈话。他说上层觉得我不重视这个职

    位,刚升职就要休产假。他很委婉地提示我,拖到产假结束被辞,不如

    现在主动离职回家。我还能说什么,没有选择。

    辞职之后,我和以前的同事很少再有来往,天天窝在家里,保姆万

    姐成了我唯一的朋友。说起万姐,她是很勤快的人。不过,她好像没有

    经过保姆培训,对好多电器一窍不通,微波炉、空调……常常一边干活

    儿,一边稀奇。

    那天晚上老公加班,我在客厅里看电视,万姐坐在沙发上缝衣服。

    她忽然很感慨地说:“你们城里的女人真是好命,孩子还没生就在家里

    养着,我怀孕八个月时,还下地干活儿呢。”

    “这有什么好的,”我无聊地按着遥控器换台,“如果他能生,我就

    让他在家里养着,我出去挣钱。”

    万姐掩着嘴笑了,“哪有男人生孩子的。”

    我轻抚微微隆起的肚子,叹了口气,“其实我挺恨这个孩子,来得

    真不是时候。”

    万姐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放下手里的针线坐过来,“你可千万别

    瞎说,母子连心的。”

    “这是实话,我是被逼的。”

    万姐突然拉住我的手说:“傻瓜,不是你心里想要这个孩子,谁能

    逼你把他生下来。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孩子不要了,就是条命呢。”

    万姐的家在贵州山区一个我从没听说的小山村。她很少说自己,我

    只知道她离婚了,有一个女儿,住在亲戚家。她最高兴的事,就是每个

    周末我同意她往家里拨一个长途电话。

    而我的心情却越来越糟糕。我常想自己的未来,就是一片灰暗,丢

    掉的工作、快要出生的孩子、脸上的妊娠斑、满身的赘肉……每一样都

    让我郁闷。

    临近新年,老公要去青岛出差。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他这次

    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可最终老公还是气冲冲

    地走了。我坐在沙发上,一个人默默地掉眼泪。忽然我肚子里的孩子就像感到我的烦躁一样,不停地踢我,一次一次,让我难过。我恼怒地举

    起手,肆无忌惮地砸向自己的肚皮,“我让你踢!都是你害的!”

    万姐正在厨房做饭,听到我的叫嚷声,突然冲了过来,拼命拉住我

    的手说:“可不能这样啊,他都八个月了,已经是个人了!”

    万姐的话,让我冷静下来。我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再不愿意,也

    已经是个妈妈了。万姐扶我回卧室躺在床上,不停地哈气搓手,直到手

    掌暖了,才轻轻放在我的肚皮上,缓缓摩挲。她的手很硬,有粗糙的

    茧,但也很暖,让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安静下来。她坐在床边,轻轻地

    说:“以后别再做傻事了。你可以恨男人,但不要恨孩子,他是你身上

    的肉啊。”

    老公从青岛回来,陪我去医院做孕检,医生说我身体很健康,但有

    些“产前抑郁”倾向,让老公多多包容。我有种奉旨胡闹的感觉,万姐

    说:“你们城里人可真有意思,生孩子还要‘抑郁’。”

    就从那时开始,我才渐渐安于自己新的身份——母亲。而我也是从

    那时才发现,万姐特别喜欢做衣服,都是些小孩的衣裤。

    深冬的夜晚,我起夜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但万姐房间的灯仍然

    亮着。她坐在床边,一针一针地缝着衣服。我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发

    觉。

    “万姐,你这是给谁做衣服啊?”万姐被我的声音吓一跳,怔了一下

    说:“给我女儿。”

    万姐手中的衣服,起码有十几岁孩子穿的大小。我有些不明

    白,“你女儿不是才八岁吗?干吗做这么大?”

    “趁着有工夫,多做些。”

    忽然觉得她有些傻气的举动,有种淳朴的倔犟。我笑着说:“现在

    的孩子都很挑的,等长到十几岁,谁还穿家里做的衣服啊。”

    万姐也不抬头,说:“当妈的,就要想远点儿。”

    我的孩子是在春天出世的,是个男孩。如果世界上真有天使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万姐说得没错,我恨他,是因为我还不是个妈妈。

    当我看见他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只想说,我爱他。

    儿子的名字一直没有起,又要看八字,又要算星座,还要念起来好

    听,我和老公一直犹豫不决。那天我在网上找到一个起名的网站,上面

    有名字测试。万姐一直抱着孩子站在旁边,等我找完了才说:“能不能

    给我女儿也算算,她叫任洁。”

    其实不过是个游戏,可是看着万姐虔诚的样子,我倒怕真算出个不

    好的,让她失望。我说:“那东西都是玩儿的,不准,还不如我在网上

    给你搜搜,看看有没有你女儿的消息。”

    “能找到我女儿吗?那你快搜搜。”只要和女儿有关,万姐总是兴奋十足。

    我在Google上填了她女儿的名字和学校,试着按下回车。其实并没

    有抱太多希望,一个偏远山区的孩子和网络能有多大联系。可是那天很

    意外,竟然真的找到一个有关她女儿的帖子。那是一个山区老师发的,说他们学校条件很差,但仍有许多三好学生。帖子的最后,附了一张照

    片,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年轻的老师。万姐忽然指着蹲在前排的一个女孩

    说:“那是小洁,我女儿,都是三好学生了!”

    电脑上的照片并不清楚,但仍能看清那个瘦小的女孩有一双清亮的

    眼睛。万姐坐在电脑屏幕前仔仔细细地看着,毫不掩饰地哭了。晚上,我把打印好的照片拿给她,她仍然显得有些激动,爱惜地抚摸着,就像

    在抚摸女儿的头发。

    我说:“万姐,你那么想孩子,就回去看看吧。我不雇别人,等你

    回来。”万姐却叹了气,转了话题说:“你要好好珍惜和儿子在一起的每

    一分钟,不然你会后悔的。”

    万姐是在我儿子过百日之后离开的。我和老公一再挽留,她却不肯

    留下。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就来找我。”万姐笑笑说:“可能不回

    来了,我想我女儿了。”

    万姐背着一个比她身体还要宽大的包袱,一个人摇摇欲坠地向楼下

    走去。老公要下楼帮她拦辆出租车,却被她拦住了。我这才发现,原来

    她住在我家里时,竟然做了那么多的衣服。

    我和老公又去了当初那家中介,想再找一个保姆。也许因为有了万

    姐做比较,一年里换了几个都没找到称心的。那天和中介所的阿姨闲

    聊,我随口说起了万姐,希望她能回来。中介所的阿姨很惊讶地

    说:“你们不知道吗?万姐半年前就去世了。”

    “怎么会……”我惊讶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癌症,在你那儿干活时就查出来了。她不让我说,怕你不雇用她

    了。”

    “那……她为什么不治病?”

    “钱呗,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还有一个女儿寄养在大伯家。她不看

    病,大概是想给她女儿多攒点儿钱吧!”

    我忽然想起网上那张照片里,蹲在前面的小女孩,心里有说不出的

    难过。那天我和老公商量,在我上班之前去一次贵州,看看万姐唯一的

    女儿。

    万姐的家,比我想得还要简陋,土坯的房子,坍塌了一半。我见到

    了她的女儿,小洁,就像照片里一样羸弱,但眼睛依然清亮。自从万姐

    去世后,她就一个人固执地生活在这幢破败的房子里。

    我问她:“怎么不和大伯住呢?一个人不害怕吗?”她说:“这里再破也是我的家啊。”

    她清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固执和倔犟,我似乎看到万姐的影子。当

    初万姐离开我和孩子,是我最大的遗憾,我不能再把她的孩子一个人留

    在这个不能遮风挡雨的家。我想老公一定会理解我这个决定。

    拉起小洁的手,我亲切地说:“和阿姨走好不好?阿姨对你会像女

    儿一样。”“为什么?”“因为阿姨是你妈妈在北京的朋友。”

    任洁看了我很久,忽然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我妈和我说过

    你,她说你是个好人……我有很多东西都能带上吗?”“不用了,阿姨给

    你买新的。”“不行,”任洁忽然转过身,打开一个脱了漆的大木箱,里

    面从大到小整整齐齐地摆满了衣服,“这是我妈给我做的,她说,够我

    穿到16岁了。”

    看着那些衣服,我忍不住落泪了。我忽然明白当年万姐夜以继日地

    缝这些衣服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她已经预知了生命的期限,但女儿还

    没有长大。她只能在无可奈何的命运里,以一双手,为女儿缝制尽可能

    多的未来。一刹那,我仿佛听见万姐在我耳边说:“当了妈,就要为孩

    子想得远一点儿。”

    “好的,东西我们都带上……”我抱住小洁,轻轻地说。藏在衣服里面的善良

    文葛闪

    家里新房刚装修,堆放在屋子里的装修垃圾,看着就惹人心烦。我

    去桥头的劳务市场,准备找人把垃圾清扫下楼。

    刚到还未等我说话,一大帮人就倏地围了上来,争着抢着问我是不

    是要找人干活。

    最终,我找了两个人,一个是脸上稍带稚气的小伙子,另一个是看

    起来朴实憨厚的中年男人。谈好了五十元的价格后,两个人就四下里忙

    活了起来。他们不愧是“专业”人员,不到一个小时,就将那些脏乱的垃

    圾清扫完毕,并且全收入袋桶。那个中年人,明显经验和方法足,干起

    活来比小伙子麻利多了。临结束时,中年人还顺带着把我家地板也擦了

    擦。

    我按事先谈好的价格,给了他们每人二十五元。拿过钱,中年人明

    显不满,说他干的活多,应该给他三十,那个小伙子应该拿二十。我没

    多说什么,也没让小伙子少拿五元,又掏了五元给了那个中年人,他才

    心满意足。

    一个月后,新房正式装修完毕,需要从里到外擦拭一遍。我又到了

    劳务市场,结果那个中年人一眼就认出了我。尽管他上次的表现让我有

    些微的不屑,但最终在两个人中,还是有他——毕竟,他干活的质量确

    实高。另外一个,是一个中年妇女。

    但我没想到的是,到了我家看了一圈后,他竟然说不想干了。我知

    道,他是嫌活少,一人才分十元。我内心里,对他更不满了。

    男人看出了我的心思,将我拉到门外解释,说上次之所以争着多分

    点儿钱,是因为他干的活确实多,而且那个小伙子比他年轻,还未结

    婚,家庭压力小。

    我倒奇怪了,那这次活虽然小,钱也少,但最起码很快就可以干出

    来。倒不是因为活小钱少,而是因为那个女人家境比他更困难,这点儿

    钱,不如让她一个人赚。男人这样解释。

    我这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

    “要是这样,那不如你帮她一起做了,然后不拿一分钱岂不更能体

    现你的伟大?”我带了点儿调侃的语气。

    “这哪能呢。”男人讪讪一笑,“要是那样,岂不刺伤了她的尊

    严?”男人说完,向我打了个招呼就匆匆下了楼。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诸如他这般的人,因为生活的窘困和艰难,会为蝇头小利而披上斤斤计较的斑驳外衣。但同时,他们貌似计较的外

    衣里面,内心的深处,善良却也一直在熠熠生辉。遥远的上海有点儿甜

    文黑瞳仁

    我曾经在上海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她是我的第二个房东。我们之前

    是邻居,却并不熟稔,只是在电梯间门口碰到几回。那时,正值夏天,她穿各式吊带的连衣裙,淡妆,雅致,清爽,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小姑

    娘,见到我,就笑着对女孩说,快叫阿姨好。

    我看了她的房子很喜欢。三室两厅的户型,布置得和我想象中差不

    多,和她的人一样,清爽,舒适。我还在犹豫,因为没有和房东一家住

    在一起的惯例,怕局限太多。尤其还有个小孩,也不知道会不会太吵。

    她仿佛看出了我的顾虑,告诉我,她的丈夫在小区隔壁的部队当兵,虽

    然离家很近,半月一月的才能回家一次。平时就她们娘儿俩,她在上

    海,没有工作也没有朋友,很孤单,所以想自己留一间卧室,其他两间

    都租出去,彼此有个说话的伴。女儿也快上幼儿园了,在家的时间不会

    太多。我能看出来她的极力挽留,心想先试试吧,如果不行,再搬走也

    不迟。

    她的另一间卧室迟迟没有租出去。来看的人不少,都不遂她的愿。

    她告诉我,她的房子不能租给情侣,情侣动静大,卿卿我我的,影响不

    好。不能租给素质低的人,他们不会爱惜家具,不懂维护公共卫生。不

    能租给长相丑的人,在一块儿吃饭,很容易影响胃口。最好是有大学文

    凭工作好的帅哥美女,像你这样的,养眼又养心。我被她逗笑了,隐约

    有了一丝自豪感。

    那时,我到上海的时间不是很长,有两件事情困扰着我。第一件

    事,我对本地人的称呼很不习惯。他们一直叫我小姑娘。在外地奋斗了

    六年才被人称为女士的我,现在又被打回原形,我撅着嘴跟她诉苦。她

    则无比羡慕地看着我说,除了工作关系,上海人对女人的称呼只有两

    种,小姑娘和阿姨。他们叫你小姑娘,是在赞美你,说你年轻,说明他

    们都喜欢你。我半信半疑地听着,心里却美美的。

    还有一件事,就是吃饭的事。我在家办公的时间多,可是一个人做

    饭是件费力又费神的事。我抱怨过一次后,她邀请我搭餐。一天三顿,订了明确的就餐时间表,分秒不差。刚开始我过意不去,我知道她也是

    不吃早餐的,宁愿睡懒觉,可是为了我,每天早上6点起来熬稀饭,做

    小凉菜,7点半准时叫我起床吃饭。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不吃早餐对

    人的危害可大了。要不是为你做饭,我还真起不来床。多好啊,托你的福,我们也能吃上营养丰富的早餐了。我的心湿润了一下。我对她说,你让我想到了妈妈,除了我妈,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她说,当我是

    你的亲姐姐吧。

    后来,慢慢熟悉起来,才发现她的生活并不像表面那么风光。第一

    次,听到她和她丈夫在客厅里吵架,是因为钱。女儿要上幼儿园了,可

    因为不是本地户口,念私立幼儿园每个月要八百多元。也是那一次,我

    才知道,她丈夫的工资每月大约两千元。我不敢想象,在这个物欲横流

    的大都市,对于一个家庭,这些钱能干什么。

    她的女儿吵着要去肯德基的时候,每次她都只敢买一个汉堡包,因

    为汉堡包能填饱肚子。

    说这些的时候,我知道她已经把我当成家人。她依旧坐最早的班车

    去超市,排在一堆老爷爷老奶奶中争夺那些新鲜的特价品,满心喜悦。

    可是,她始终融入不了这个城市。那天,她因为两块钱,在公交车

    上和售票员发生了争执。场面有些失控,她抱着女儿,拖着一堆东西,被中途赶下车。站在微凉的晚风里,她泪流满面。她说,房子是丈夫家

    贷款买的,她丈夫兵役还有一年就满了,到时把房子卖掉,回温州老

    家。上海,不适合他们。

    而这些,我丝毫不能切身体会。此时,我刚刚适应了微甜的菜品。

    地铁上,有阿姨操着吴侬软语拉我坐到她旁边的空位上。在站牌下等车

    的时候,有小车停下来问,你去哪儿?我捎你。我们都是外地人,这根

    本无所谓,关键是你有没有把外地人当成你的标签。

    我拖着她们去吃肯德基。我说,我请,我伤心的时候狂吃一顿,就

    没事了。那天我点了很多吃的,几乎所有的种类。可是付钱时,她几乎

    和我打起来,抢着把钱付了。她依旧只给她女儿一个汉堡包,然后说,其他的我们要留给阿姨吃,知道吗?我突然很想哭。那150块钱够她给

    女儿买一个月的零食了。

    不久,她和我解除了搭餐的协议。因为她找到一份工作,是钟点

    工。打扫卫生,每天给雇主做两顿饭。她很抱歉地说,不能给你做饭

    了。

    每天她很早起来,梳洗,化妆,和她女儿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出门

    去。幸好,我在她脸上看不到悲伤。上海不相信眼泪,每个人都把悲伤

    和失落放在心里,衣着华丽地出门,这是这个城市的特征和态度。

    离开她,是偶然。我回西安参加同学的婚礼,可是一个星期内,好

    朋友为留住我,居然替我找了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又找了个很有前途的

    男友。

    我打电话给她,请她帮我整理东西,快递过来。她在电话那端泣不

    成声。她说,是不是我不能做饭给你吃,你不方便?我可以辞职的,以后每天我都给你做饭吃。是不是你有男朋友了?你可以带他回来,我对

    他像对你一样好。是不是经济有压力?我给你减房租。她说,我再也碰

    不到像你一样的人了。

    我还是没再回去。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快递,也接到了她最后一个

    电话,她说了许多话,我静静地听着,掉下泪来。

    八个包裹,整理得整整齐齐。大包裹里套着小包裹,分别是书架第

    一层,第二层……连我身首分家的钥匙扣小熊也已经缝补好,密密麻麻

    的针脚一针一针一直蜿蜒到我心里去,疼到了心底。

    离开她两年,我电话通讯录里的人满了又删,删了又满,她的电话

    号码一直在那里,虽然一次都没打过。这样的离别,让我觉得亏欠她。

    越是亏欠越是无法面对,直到我买给她女儿的芭比娃娃被退了回来,再

    打她的电话,已经是空号。才想起他们一家应该已经回老家了吧,我们

    彻底消失在擦肩而过的茫茫人海里。

    上海不是她的城,也不是我的,可是在那里,她却给了我最好的

    爱。很多人问过我上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城市,我毫不迟疑地回答,上

    海,它有点儿甜。这甜,是她放进我生命里的滋味,不能被遗忘。那个感激的微笑

    文苏龙美惠

    那是我在北漂的时候,去一家网络公司上班。我的主要工作是设计

    策划书,关于网络投资与项目的。按照我的设计内容,一个男孩子在计

    算机上制作图片。

    那男孩子来自河北,很纯净的脸,顶多20岁的样子。他的工资是每

    天50元,后来才知道这意味着没有节假日,也没有星期天,还无报酬地

    任意被加班加点。

    因为西安的会议,公司对策划书要求很急,从老板的思路到策划方

    案及制作,必须3天拿出来。已经熬了两个通宵了,我靠着咖啡提神,当然,对于我这次超负荷工作,工资是另算的,也就是单独的10, 000

    元。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男孩子显然很困,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对着电

    脑已经有40多个小时了,甚至中午、晚上吃着饭,都没有离开过电脑。

    伙食是老板提供的,也就是简单的炒土豆丝,尽管没有半丝肉腥,老板

    依然要每个月扣除他300元的伙食费。

    土豆丝早就在肠胃里消化了,空空的肚子也咕咕作响起来,我给了

    他一个蛋糕,他拿着,回过头,对着我一笑——那笑,是疲惫的,因为

    太困倦而显得很艰难,但是,却表达着感激。

    到这个公司工作已经半年多了,他每天平均下来都得上班十七八个

    小时,除了睡觉,就是望着电脑……此刻,男孩子似乎来了精神,狼吞

    虎咽地吃着蛋糕,他那单纯的脸和繁重的活路,让我感叹那些年轻的生

    命在这个冷漠的大城市里生存的艰难与挣扎,然而,眼前的男孩子似乎

    并没有自怨自艾,吃了蛋糕后的满足使他工作得更轻快,看着我打盹

    儿,他就逗我笑,给我吹口哨提神,并时不时地和我聊天:

    “父母离婚后,都又结婚了,我只能和奶奶一起过,后来奶奶死

    了,没有去处,所以,高中毕业就来到了北京。”

    “想父母吗?”我一阵心酸,因为我想着和他相同命运的远在四川的

    儿子。

    “想啊,他们管不管我无所谓,只要他们过得好就行!”

    “等我挣了钱,再回去看他们,给他们买礼物……”

    后来,我离开了那家网络公司,去了报社、杂志社……北京的生活

    依然交织着加不完的班和看不到希望的路,我俨然一台机器,紧张得成天绷着脸,鲜有对别人和生活细节的感激与微笑。

    回到四川老家后,北京的记忆很是模糊,倒是这个加着夜班、熬得

    通红的眼、拿着蛋糕、冲着我微笑的男孩子,很是清晰——在一个缺少

    关爱的孤独环境中成长的孩子,面对超强负荷的工作,却毫不抱怨,工

    作努力且善待父母——我相信,他一定会从一个青涩的男孩子,成长为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女孩的梦想永远都高过现实

    文凌霜降

    我喜欢独自到处走走看看,但不喜欢跟团。在开封看了几尊泥塑,实在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不如跟在一个声音清脆的导游小姐的团里,听

    她讲些编来的故事。

    太阳很大,在去翰园碑林的路上,她回头看我,说:“姐,太阳太

    大,我们到树下歇会儿吧。”

    她叫我姐,我不好意思起来,她讲解得再有趣,我毕竟也不是付费

    的客户。我说:“我会付你一部分导游费用。”

    她有些惊讶,还是接过了我递过去的十块钱,“经常有散客跟着我

    们,大多不给钱的。”

    她的笑容有些疲惫,却很纯真,“我叫春兰,姓李。”春兰笑的时

    候,毫无心机,只是偶尔不说话的时候,眼神看着别处,充满了一种未

    知的迷茫。

    一个文静瘦弱的女孩,一个尽量把导游当作一件乐事来做的导游,这是春兰给我的第一印象。

    当晚我想在开封住下,托春兰帮我找间干净旅馆。她抽了游客吃饭

    的空儿,带我到了一间临街的旅馆说:“这里是吵闹些,但来了开封,不逛开封夜市不算尽兴,住得远了我怕你一人不安全。”

    夜市上我遇见了独自一人的春兰,游客们都各自去逛了。几杯啤酒

    下肚,我们聊了起来。

    和大多数从村里进城打工的女孩子一样,春兰家里的情况并不太

    好,她初中毕业就在家帮父母种庄稼。18岁,她到了郑州,在一个大排

    档极辛苦地洗碗。一年后,又来了开封,几经周折,因为性格活泼,才

    做了导游。

    一个月后,因为陪远道而来的朋友去开封游玩,特地打了春兰留给

    我的电话,想请她作陪。

    她一直关机。我们离开开封前一个小时,春兰的电话才打过

    来:“姐,刚才手机没电了。”隐约间那边有男人大声呵斥的声音。

    她问了我们在哪个车站,便挂了电话。上车前十分钟,春兰风尘仆

    仆地来了,塞过来一袋小苹果:姐,你尝尝。从家里摘的,还不甜。

    车开动后,春兰追了几步,一直在挥手,很舍不得的样子。

    朋友知晓这是我与春兰的第二次见面后说:“我以为真是你妹妹呢,看她叫姐叫得那么亲热!”

    说得我也奇怪了,试想如若只是一面之缘,何以她费时费力赶来车

    站见我一面?

    回到家,打电话给她,谢谢她特地送来的青苹果。春兰说:“这有

    什么可谢的呀。姐,你知道吗,你长得可像我姐,我姐嫁到广西了,嫁

    得那么远,过得也不好。”

    原来如此,她对我,不过是寄托对她姐姐的挂念。

    自此后,春兰发来一些短信,大多说带团的状况,或者,父亲生

    病,不开心,如此之类。偶尔也说买了新衣裳,认识的一个男孩在追求

    她。男孩很好,可惜家里是乡下的。

    女孩家的事情,大抵也是这样琐碎。女孩的梦想,大抵也敌不过现

    实。

    再见春兰,是深秋。是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有点儿感冒,拿了药,昏沉沉地想睡觉,恍惚间听到有个男人在呵斥谁:“你怎么又来了?不

    是说叫你不要来吗?”

    有女子低声地道歉和恳求着什么。我远远看去,那女子瘦瘦的,似

    曾相识,一时间倒也想不起是谁。在那男人的推搡下,女子只得转身向

    这边走来,尖尖的瓜子脸,眼睛大大的,不是春兰还有谁?

    她也看到我了,提着手里的大堆东西跑近,“姐,姐。”

    想来是听到我声音因感冒而沙哑,春兰大呼小叫地扶我,好似我是

    重症。

    “没事,只是感冒了。”“什么没事呀。感冒很伤人的。走,我送你

    回家。”她不由分说,架着我往外走。

    我的小屋通常很乱,但春兰坚持一定要送我上楼。上了楼,她放下

    手里的东西,然后把我摁进被子里,自己忙开了。

    昏沉中我有想过,昨天领回来的两千块稿费我随手放在书桌上。但

    困得严重,只隐约知道她在房间里忙来忙去,她什么时候走的我就更加

    不清楚了。

    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了,房间里的整齐洁净让我恍惚间以为到了别

    人家,几乎不用的厨房里有一锅已经冷掉的小米麦片粥,我点了火加

    热,不一会儿便麦香满屋。吃了一半,忽然想起桌面上的钱来,端着粥

    过去看,失望爬上心头,钱不见了。掏出手机打春兰的电话,通了,没

    人接。再打,关机。

    粥仍然很香,却吃不出味儿了。想起春兰毫无心机的笑,只好自己

    安慰自己,就当是请了一个贵一点儿的钟点工。

    两天后我又再见到春兰,还是在医院里。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哭。

    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春兰。”她抬头,大眼睛里满是泪水,看到我,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抱着我大喊:“姐!”

    我本来还想责问她为何拿走我的钱,她这么一哭,我反而说不出话

    来了。或者她是骗子,我总应该听她说完她编的故事。

    春兰到医院里,是来看她的儿子的。很难相信,这么年轻、这样腰

    身纤细的春兰会有一个儿子。

    春兰刚刚到郑州的时候,发现自己与刚刚分手的小男友偷食禁果而

    珠胎暗结。在她身无分文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当时她打工的那个酒店

    的一个客人,向她提出了一个建议:把孩子生下来,由他抚养,给春兰

    一点儿钱,签好协议让春兰从此之后不能再去看孩子。

    当时才18岁的春兰答应了他的条件,她的理由是那个男人是有点儿

    钱的城里人,孩子跟着他们,也就有了个好归宿。

    四年过去,春兰虽然偶尔也想一出生就没见过的孩子,但总归年

    轻,也没觉得怎么样。可前几天,那个男人却找到春兰,说孩子出了意

    外,由于血型特殊,需要她去输血。就是我在医院里遇见她的那天,她

    输了血后,求那个男人,让她见孩子一面,男人没答应。今天她是想来

    偷看一眼孩子的,但听护士说孩子的家人已经让孩子转院了。她想着很

    伤心,于是在这里哭。

    我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她的故事,离奇,却也真实,我不知应该信

    还是不信。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我们白纸黑字的说得很明白了,你永远不能

    见他。再说了,跟着你他能过得比现在好吗?说不定连医院都上不

    起!”

    男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对春兰的呵斥终于使我相信,这不是

    故事。

    从医院里出来,春兰说要急着赶回开封上班去了,她请了三天假,明天一早就得上班。

    我想问钱的事情,张了几次嘴巴,都没问出口,春兰倒是说了很

    多。

    姐,你一个人住,多注意,现在小偷又多。

    姐,饿了也要自己做饭吃。

    姐,有空到开封来玩。还找我,我不收钱。

    公交车来的时候,她快步跑走了,两条腿很长很直,背影看起来是

    一个时尚又美妙的姑娘。

    我干脆学会换位思考,就当是把钱给了那个不知道自己亲生母亲是

    谁的四岁孩子,没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从此后,春兰发来的短信,我不回了。她打电话说来了郑州

    约我见面,我也编了不在郑州的谎言搪塞过去。半年后搬家,收拾书桌时,发现很少打开的那个抽屉里的一角,整

    齐地放着一沓钱,用一张小纸条封住,数了数,整整两千块。我想了好

    一会儿,没印象自己曾这样整齐地放过钱,于是我想起了春兰。

    忙翻看手机,才想起已经删除了她的号码,她也已经很久没有给我

    短信或者电话。

    一个周末抽了空去开封,还是天波杨府,问了好几处,才有人说:

    春兰呀,辞职不干了。听说要到更大的城市去,不知道她在哪儿。

    更大的城市是哪里呢?而春兰,你在那个更大的城市里,过得还好

    吗?那些青春岁月里的过客

    文张振旭

    那年,我从安徽老家到上海的桩基工程队做小工。

    我们的机器驻扎在龙吴路一个工地上,迟迟没有开工,我被滞留在

    工地上。在那些前途未卜的日子里,雨下个不停,像所有彷徨难堪的人

    滔滔不绝的眼泪,淹没了我24岁的夏天。唯一幸运的是,身边的工友对

    我很好。

    他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他们关照、善待了我这个刚进入

    这里的新手,见组长安排给我的活没有干完,他们不曾袖手旁观,而是

    跑过来不声不响地帮忙,直到完成了才一道离开工地下班。

    我吃不惯工地饭堂里的饭菜,碗里的米饭飘荡着霉烂味,盆里的菜

    像煮猪食一般少油缺盐。工地上的活是需要重体力一次次来完成,还不

    到下班时间,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待到下班,两条腿像捆绑着铅块,已

    经饿得头晕眼花,有气无力了,但自己身上没钱,只得忍着。

    慢慢地,好心的工友们发现了我的困境,便隔三差五地请我吃夜

    宵,有时候是一个馒头,有时候是一碗馄饨。热气氤氲的大排档、温热

    的食物,是我生命的深渊里最明媚的阳光。为了顾及我的自尊,工友们

    总说等我发了工资要狠狠地吃我一顿,但直到我离开,他们对请客的事

    也只字不提。

    他们的家里都是有老有小,每月那么一点儿工资差不多都寄回家里

    了。他们帮助我时,没有半点儿施恩者的姿态,只是心疼面黄肌瘦的

    我,疼惜落魄的我。因为平时爱写文章的缘故,他们把我这个普通的打

    工者视为他们当中最有文化的人,无私地关心我、爱护我。

    有一次,我病了,烧得昏沉沉的,说着胡话。半夜的时候,大家被

    一天疲劳整得倒头就睡着了。邻铺的四川工友老肖发现了我的情况,二

    话没说,从床上爬起来,背着我跑三里多路去看医生,帮我出医药费。

    为此,他耽搁了两天没有出工,直到我病愈后陪我回来。这一份的真

    情,我一辈子都会铭记着。

    在那种艰难的岁月里,尽管工友们休息的地方已经很拥挤,但他们

    偷偷地腾出个单间房屋给我,让我在安静的地方写作。

    我的文章被一家报社领导所欣赏,他主动联系我,让我到他们报社

    当编辑。当我接到那家报社的邀请函时,我的泪水止不住簌簌落下。

    离开工地的前一天晚上,一个很要好的工友老贵陪我逛夜市。夜市里的人流熙熙攘攘,霓虹灯闪闪烁烁,我们途经一个卖旧书的

    摊前。老贵憨厚地笑着说:“你就要走了,买点儿东西送给你。”我们俩

    半蹲下来,他左挑右拣的,最后买了一大摞书塞进我的怀里。

    在回去的路上,他说:“这些书本能与你相依相伴——它们能给你

    带来好运!”

    第二天,我与工友们一一道别,离开了上海。

    临走前,我忍住眼泪说:“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那时,我还不

    明白,生命中有一些人,叫作过客。

    我再次去上海的时候,是离开后的三年,参加一个文学沙龙聚会。

    我特地跑到龙吴路的那个工地。昔日的工地已经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了,当初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那些善良的工友们,像城市里的候鸟,不知迁徙到何方,也不知道散落在城市的哪个角落了。

    他们成了我心底永远的怀念。虽然他们都是些没受过什么教育的

    人,但他们却都有一颗善良的心,是他们告诉我人与人之间真情尚在。

    那些镌刻在青春岁月里的过客,是一本本博大精深的书,我将用永

    生永世的时间去阅读、去体味、去思索……第二辑 谁会为爱你放弃尊严亲亲的额吉

    文小径稀红

    1

    第一次见她,她正站在门口。我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妈妈!”她

    拉着我的手,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叫额吉!”

    于是,我就叫她额吉,这一叫就是十年。

    十年前,我和一个叫毕力格的蒙古族小伙子相爱,却遭到了他父亲

    的坚决反对。他是一个地道的蒙古人,希望他的独子也能找个蒙古族姑

    娘。

    毕力格秉承了他父亲的固执,在北京租了一间房子,领了结婚证,我们就住在了一起。毕力格一直为此感到内疚,一再承诺,等父亲同意

    了,就送我一个风风光光的蒙古族婚礼。

    知道我们结婚,他父亲拒绝和毕力格说话。我们打电话回去,一直

    是额吉接电话。再后来,工作忙,电话很少打回去,额吉就给我们打,话没说出口,笑声先传到。

    额吉跟我无话不说。其实,她就是寂寞,是想有人听她说话。于是

    我听,偶尔说说毕力格的坏话,快要挂电话了,她会补一句:“呀!忘

    了跟儿子说了,下次吧。”

    是不是真的忘了,我不太确定,但她先儿媳、后儿子的做法,让我

    很受用,毕力格有时会酸溜溜地说:“额吉满脑子都是你了!”

    2

    婚后第一个新年,额吉动员我回草原过年,我一口答应下来。额吉

    高兴地问我:“你吃得惯羊肉吗?不喜欢,我准备牛肉,要不驴肉,要

    不……”

    想到那里天寒地冻,离最近的苏木(蒙古语,指一种介于县及村之

    间的行政区划单位)也有二十多里。我实在不忍心说其实我喜欢青菜,就说:“那就吃手扒肉吧!”

    说好腊月二十六动身。腊月二十那天,毕力格被公司临时派往深圳

    出差。二十二日晚上,我接到他公司的电话,毕力格在高速路上超速行

    驶,车毁人亡。

    我急得不知所措。从火车站到机场,又从机场到火车站,始终无法赶到事故现场。稀里糊涂地挨了三天,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默默地摸

    摸我的头发,我俯在她怀里流泪,像个无助的孩子。

    处理完毕力格的丧事,额吉要陪我几天,有她在,我感到很踏实。

    有一天夜里起来,我听到另一间屋里有声音。我轻轻走过去,额吉用被

    子捂着嘴抽泣。

    我突然明白,老年丧子,她其实比我更伤心,而她却掩饰着自己的

    伤口来安慰我。

    第二天,我细细地打量着她,好像一夜之间她老了许多。我故意

    说:“额吉,你做的饭不好吃。”她很内疚的样子,坐立不安。我狠着

    心,视而不见。当天晚上,额吉说:“我想回去了。”我没说话。

    我把额吉送到车站,看着她步履蹒跚地走到站台上。在转身的瞬

    间,泪水再一次冲刷了我的脸,这一次,是为额吉流的。

    3

    额吉走了没几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拿着化验单,在医院门口

    徘徊了一天,没舍得把孩子做掉。他,也许是毕力格和我在这个世界上

    的最后一点儿关联。

    春节一过,我就辞掉了工作,回到故乡找了一份闲职,安心等待孩

    子的出生。妇女节前,我突然接到额吉的电话,那边风很大,她好像在

    喊:“佳佳啊!换了地方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无语。她说:“不管毕力

    格在不在,我都是你的额吉。”说完就笑。我也跟着笑,一恍惚,就回

    到了从前……

    额吉的电话就再也没中断,给我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份牵挂。

    儿子四岁那年,额吉突然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去汽车站接

    我?”我把她接回家,她掏出一大堆奶皮、奶酪、风干牛肉。

    最后,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喜滋滋地说:“你看。”

    我扫了一眼,是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她说:“镇上老张家的儿子,在包头当公务员。你要是觉得行,我给你们撮合。”

    我笑了,“不合适。”她白了我一眼,“你早该找个人了,你总不能

    老一个人过吧?”我忍了又忍,说:“我早找了,儿子也有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半信半疑。正在这时,儿子回来了。她推了我

    一把,“你不对啊!不告诉我,还不请我喝喜酒。”她笑着,就跑去抱儿

    子。额吉把他放在腿上,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手,细细地端详。儿

    子居然不认生,冲她笑。我看着,心里酸酸的,却没勇气告诉她真相。

    4额吉回去以后,我在她睡过的枕头底下发现500元钱。我把钱给她

    寄回去。没过几天,她又寄回来。从那以后,隔两个月寄一次钱,300

    或500不等。怕她再生气,我只好收下。

    每次打电话来,她总是用近乎讨好的口气让儿子叫她额么格(蒙古

    语,奶奶):“就一声,就叫一声行不行?”儿子不肯叫,她很失望地

    说:“那就这样吧。”

    后来,儿子和额吉渐渐熟悉了,俩人在电话里唧唧喳喳地说个没

    完。儿子也终于开口叫她额么格,她高兴得直笑,笑声在三米以外都能

    听到。

    儿子七岁那年的国庆,我准备开始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就打电话告

    诉额吉:“我打算再婚了。”她高兴得一个劲儿说好。

    婚礼前夕,额吉准备了精美贵重的蒙古族服饰前来祝贺。为了表示

    尊重,我把它作为结婚礼服。整个过程,额吉都很兴奋,大口喝酒,借

    着酒劲儿给大家唱歌。

    回去时,额吉要带儿子住几天。送她到车站,我说:“额吉,这么

    大岁数了,你还要这么兴师动众。”

    她的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一驼,显得矮小单薄。她

    笑了,“谁让我是你的额吉呢。”

    我目睹着车子渐行渐远,想起了七年前,她捧着毕力格的骨灰离开

    北京的情形。七年后,她再次从我眼前一点一点消失,旁边是活蹦乱跳

    的儿子。而她却不知道,他的生命里流淌着她的血!

    5

    儿子回来后,我决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额吉,又考虑到电话里不太

    好说,想抽个时间到额吉那里。临到眼前,又因为一些小事没能成行。

    这一拖,又是一年多。今年春天,毕力格那个倔犟的父亲,第一次

    给我打电话:“佳佳,你额吉好像不行了,她很想见你们母子俩。”我来

    不及多说,就带着儿子赶了过去。

    额吉躺在医院里气若游丝,看见我,她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彩,我

    拉着她的手,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我感觉她好像笑了一下,就气息全

    无。

    安葬了额吉,收拾她的遗物。柜子里有个蓝布包,里面还有包,里

    里外外包了四五层,藏着两张相片,一张是儿子的六寸彩照,一张是两

    寸黑白照片。公公说,是毕力格小时候照的。不说我也知道,鬈曲的头

    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儿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原来她知道,她早就知道的!我的额吉,亲亲的额吉!爱在爱中

    文凸凹

    从记事起,我就感到父亲的性情和他的身量是不统一的。他身材高

    大,面相俊峻,有天然之威。但他始终寡言,语调也和缓,给人以厚道

    之感,而不是畏惧。白日里在田堰里劳作,已然是累了,但一回到家

    中,就不言不语地去担水。

    有一个时节,山村旱涝频仍,收益几稀,粮食只够一季。粮断之

    后,瓜菜代之,继以野菜树皮。到了最后,满眼秃树,地面上也少有可

    充饥之物。父亲凄然一笑,说,命运不理会废话,沟坎不理会腿瘸,只

    理会不服软的人——咬一咬自己的后槽牙,总会有活路可走。撂下这番

    话,他背起两挂羊毛大绳,走了。

    悬崖峭壁之上,居停着一种怪异的复齿鼯鼠,村里人称之为“寒号

    鸟”。它体似松鼠,前后肢间生有宽大多毛的飞膜,孤傲地在山间滑

    翔,且常在夜深风高时发出凄哀的锐叫,一如啼饥号寒。名贵的是它的

    粪便,是上好的中药,医生的方笺上写着:五灵脂。都知道五灵脂可以

    换钱,但它窝藏在陡处,采取之时,有生命之虞。父亲的去处,就是这

    样的陡处,家人的生路,让他别无选择,付以向死而生的决绝。父亲走

    后,母亲脸白而泣。哭暗了天地,升起了星斗,父亲居然盈满而归,只

    是两只膝盖都磨破了,露出森然白骨。母亲的心力只够喊出一声“我的

    天啊”,就晕倒于地。

    五灵脂换来了几口袋土豆和红薯,疗救了饥饿,膨大了父亲的形

    象,我们心中敬重。那时的敬重不过是在苦寒面前不喊,在艰难面前忍

    受,不再给他增添忧烦。我们很早就懂事、知趣,且以苦为乐,不怨天

    尤人。

    父亲后来当了支书,有了到县城开会的机会。那天回来,他在我的

    那所学校落了一下脚,从布袋里掏出两个馒头,塞给我。我知道那是他

    撙下的会议用餐,关爱之下,是他自己的辘辘饥肠。心里自然是热,眼

    角也自然是酸涩,但还是笑着收下来。父亲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我把那两个馒头,收在书包的最底处,拿回家里,放到家人的餐桌

    之上。父亲看到,眼圈立刻就红了,忍了几忍,还是掉下泪来。他说,你这样做,更让我感到做父亲的无用。我说,你的馒头,大家分享,情

    意自然就衍生开来,一如母猪下仔,让大家爱在爱中,都感到温暖,怎

    么能说无用?我的话,让他很感动,以至于偌大的一条汉子,居然很羞涩地低下头去,嗫嚅道,你真是长大了。

    后来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报到那天,他

    说,我口袋里也没有稀罕之物,唯一贵重的,是我本人的送。他背着我

    的铺盖,挟着我的胳膊,上了公共汽车。下车之后,还需走四里多的路

    程,背囊就显得重。我几次要求跟他替换一下,他都说,不用不用,既

    然是我送你,你就安心受用。到了学校,我对他说,爸,你赶紧回吧,不然就赶不上末班车了。他说不急不急,我必须把铺盖给你送到宿舍,待彻底安顿了,我才松心如意。他执意送到了宿舍,亲自把被褥在床板

    上铺舒展,弄妥帖,一举一动,精心,细致,一如母亲。但到底是错过

    了坐车的时辰,想到那几十里的山路,我说,你就跟我挤上一晚吧。他

    说,不成不成,我又不是学生,不能占学校的便宜,再说,那几十里山

    路对我来说是小意思,有星星月亮做伴,岂不更惬意。

    然而惬意的事情是不属于他的。我在重点高中里就读,学费、饭

    费、住宿费,加起来是贵的,而山村的家庭殊少财路,只有到了年底结

    算才能分到少许的现钱,平常用度,只能靠借。山村地瘦,生民无多余

    膏腴,朝人张口,颇费踌躇。急难之下,母亲说,亏你还当着支书,就

    不能想一想变钱的路数。一个“变”字,让父亲的脸黑得凝重,他说,我

    父亲是1938年的老党员,一辈子以清正为荣,墙上总挂着伟人的手书:

    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再说,我上有老下有小,都要认真对待

    ——对老要敬,俗称孝;对小要爱,俗称护。护小不能欺老,才是男人

    的周正。他做了一个悲壮的抉择,到隔岭的煤窑,当了一个窑工。

    他的举动,对我的触动是大的,我不敢懈怠,终于学有所成——上

    了大学,当了干部,可谓一路顺风。春节的一天,父子对酌,脸红耳

    热,都感到光景好。喜乐在喜乐中,父亲突然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从房柁上取下来一个包袱,打开已褪了颜色的包袱皮,呈现在眼前

    的,竟是一摞小学生用的练习本。每个本子的封面,都一笔一画地写着

    他的名号,虽经岁月,字体的颜色,还是重的。打开本子,密密麻麻的

    字体也是那么工整,简直是笔笔不苟。那是他当支书时的会议记录、生

    产计划和工作日志,记得事无巨细。他嘿嘿一笑,说,我当支书的时

    候,上边的每一次会议我都认真传达,生产的每一个季节我都没有错

    过,堰田的每一处地块我都没有荒疏,空口无凭,有字为证。

    就这么周正的一个人,后来居然得了癌症,让我有了愧疚之上更大

    的愧疚。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官位,有了自己的专车,有了可以动用的

    人脉,便不顾一切地施以回报。看病的路上,父亲说,你能不能不用公

    车拉我,我一个普通农民,在这样的车上坐着,屁股底下会着火。在病

    房里,看着你进我出的探视者,父亲说,你能不能不让他们来,我只是

    你一个人的父亲,对旁人无恩。我说,不要计较这些,你只需安心养病。他说,就连阎老西(阎锡山)都知道,不慎于初,必悔于终。你这

    样做,不但减轻不了我的病,还是在给你自己找病。

    不敢拂逆他的意志,一切就轻减了。一个人陪他上医院,来来去去

    都坐公共汽车。那一次去友谊医院,抽血、穿刺、下胃管,一系列检查

    下来,他整个人都散了身架,躺在医院走廊的木椅上,无声地缩成一

    团。我悲从心起,给司机打电话,要把车调过来。刚接通电话,他猛地

    坐起来,吼道,你敢!

    坐在公共汽车的硬座上,由于久病的消瘦,他的臀部只剩下了两块

    骨头,便总也坐不稳,左掂右转,不停地替换,且发出细小的呻吟。我

    蹲在他身边,给他换过来的一边按摩。那曾经是壮大的一个腰身,现在

    看来,却如儿童一般弱小。为了缓解他的痛苦,我调侃道,爸,你竟返

    老还童了。他强睁开疲沓的眼皮,无奈地笑道,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

    子饥,我都这样了,你还拿我开心。之后,他依旧摇晃,依旧呻吟。我

    感到了命运的力量——即便是这样一个耿直自尊的人,毕竟也是一个肉

    身,也怕病苦,也怕疼。我哭了。

    临去世的那个晚上,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走之

    后,一把火烧掉。我说,咱山里允许土葬。他说,你想想,你是谁,我

    又是谁,即便不是支部书记了,还依旧是在组织的党员。

    送他火葬的那天,我没有哭,因为内心盈满。他即便是离去,也给

    后人留下体贴与关爱。在世是父,去世是魂——我们心心相印,爱在爱

    中,已了无生死。父辈的旗帜

    文王大骐

    我在兰州的家里曾看到过一张父亲大学时期的照片,他在里面相貌

    英俊,目光如炬。我母亲说,这就是锐气,也正是你们身上最欠缺的。

    这篇稿件刊发前的一个星期,我的爷爷刚刚在贵阳去世,王家的最

    后一个老人就这样走了。葬礼上我并没见到父亲的身影,他去梵净山看

    一个高尔夫球场的项目。邀请他的老板知道此事后,惊讶于他的“伟

    大”,认为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跪在灵堂坚硬的地板上,心里一直在咒

    骂。

    关于死亡

    火化结束后的晚上,父亲请亲戚朋友们吃了一顿饭以示答谢,摆了

    足足四桌,喝了不少茅台酒。最后在酒店的房间里,我问他为什么缺

    席,他说他相信的是厚养薄葬,在老人有生之年尽孝,死后一切从简,并引用了陶渊明的一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他认为人死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样才能彻底与

    山川湖海相容,并且他也知道自己当天不能出现在现场,因为那会导致

    很多老板来送大礼,这一下就坏了规矩。

    父亲是一个很直率的人,他鄙视葬礼上假惺惺的哭啼,更欣赏放浪

    形骸的古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他们放声歌唱,纵情大笑,以庆祝这一节

    日的到来。我在葬礼上恰恰有几次差点儿大笑出来,一次是装神弄鬼的

    法师带着我们一帮孝子贤孙绕着爷爷的灵柩奔跑,一次是面对台下七十

    多号人,听大伯念悼词的时候,死亡带给我最多的竟然是一种滑稽感。

    我们对任何东西都失去了敬畏,祖宗早已不是神灵,而流于形式了。

    狼性

    父亲是小县城里出来的人,全家总共六个子女。在那个年代,孩子

    的命似乎都不太金贵,也许是太多了,根本无暇顾及,每年夏天在河里

    淹死几个也是常有的事。父亲一次走远路去亲戚家参加婚礼,那时才十

    来岁,大人们作弄他,灌了他不少米酒,回家的路上他就躺倒在麦堆

    里,整整睡了三天。一个好心的农妇用水把他浇醒,给他喂了些饭,缓

    过劲后接着上路。进了家门,迎接他的只是一句,“回来啦?”父亲于是也这样教育我们,从小就把我们踢到水库里学游泳,小学

    的时候给了我们几十块钱,让我们独自在昆明城里玩,10点前不让回

    来。六年级被送去跟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教头学跆拳道,并且是全封闭,一待就是一个月,每天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被汽车赶着跑。学完跆拳道,父亲曾让我和弟弟对打,最后我一个飞腿把弟弟的嘴唇踢爆了。16岁去

    美国时,当其他家长都在机场哭成一片的时候,他只来了句“走吧”,接

    着扭头就走。当母亲多次担心我们就此消失的时候,他的回答总

    是:“优胜劣汰,既然这样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惜这些都没培养出我们的狼性,我们小时候从来就不像父亲,我

    们欠缺西方人提倡的领袖才能,也不是孩子王。在碧桂园小学,因为

    是“北佬”,我的床铺经常被暴发户二代用水淋湿,冬天洗澡的时候门常

    常被踹开,然后哗地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淋过来。初中时,弟弟每个星期

    都被同一个人按在地上,当众羞辱。这些事我们从不跟父亲说,因为他

    是个陌生人,因为我们是知识分子家庭。当时我也不能还手,因为人家

    有几个高年级哥哥,我只能学古惑仔,认了一个喜欢戴蛤蟆镜的同学做

    大佬。

    巨大的沉默

    我很少跟父亲在家里吃饭,他总是抱怨饭菜跟猪食一样。从小父亲

    就带着我和弟弟走南闯北,就连留学在外的几年也不例外,暑假回国永

    远都是一次次精彩纷呈的旅行。那段时间里,我几乎走遍了中国大江南

    北,每次都被强迫写下游记和感想,为的是“不像驴子一样转一圈”。我

    们吃的是“大锅饭”,每顿饭台面上几乎都能见到不同的叔叔和阿姨。如

    今,每当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他都会打电话叫我去吃饭,每次去也还都

    是一桌桌陌生的面孔,虽然那些面孔往往就是中国一副副活生生的权力

    金钱脸谱。

    多年以来,这些饭局的内容千变万化,但主角却只有一个。我有时

    会为父亲的滔滔不绝感到窒息,这彻底挤压了其余人发表言论的空间,也让我成了众多沉默者中的一员,丧失了与父亲交流的机会。

    父亲曾当着众人在饭桌上毫不留情地数落我,以致我因为羞辱差点

    儿哭了出来。这样的场景重演几次后,父亲又开始大大地夸奖我,他把

    我出的一本关于留学经历的书说得天花乱坠(这是他的强项,不管你怎

    么定义,是“忽悠”也好,是思想也好,他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兼具理性

    和激情描绘事物和远景的能力),一激动甚至说我的镜头感很强,以后

    应该搞电影,他先给我砸两个亿。

    可你不得不承认,压倒众人的气场,以及信心爆棚乃至于夸大其词的“演说”,却往往是老板和官员信服你的两个条件。混沌无所知的中

    国,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给自己打鸡血,希望自己能坚持到最后,而不

    至于被这个飞速旋转前进的时代抛弃。

    父亲在我出生不到半年就去了新华社内蒙古分社当记者,一去三

    年,偶尔回家。平时只靠和母亲通信,如今一大摞的信件还保存着,里

    面竟然没有丝毫肉麻的情爱,充斥着的是关于工作和未来人生的讨论。

    于是乎,从小我就认识到记者的行当注定是要“妻离子散”的。我的姥爷

    当年在新华社甘肃分社也是无暇照顾妈妈,反倒是母亲从小在家里做饭

    等姥姥姥爷回来吃。

    新闻

    我在兰州的家里曾看到过一张父亲大学时期的照片,他在里面相貌

    英俊,目光如炬。我母亲说,这就是锐气,也正是你们身上最欠缺的。

    父亲从来就拒绝把新闻做成“易碎品”,他总惋惜我做记者两年多,并没写下太多有文献价值的文章。而每次见面,他总能一口气说出10个

    新闻选题,听的时候兴奋,可具体落实却是无比困难。当我抱怨印度之

    行并没采访到重头人物时,他说这并不重要,好的新闻记者眼里处处是

    新闻。

    1986年,当他成为新华社总社小分队的一员时,被分配到的题目

    是“开放改革促进了精神文明建设”。按照惯例,手中有了点子,只要下

    去找几个例子,就可以关起门来写稿子。可他却选择了广东作为考察

    地,在完全没有找过任何一位省市领导人采访的情况下,只靠与基层干

    部和群众打交道,就写出了《广州人经受了三次冲击波》。

    而当我言语中充满了对中国未来的消极论调、对老板的不屑一顾

    时,他总说我是“一根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俨然一个愤青。

    他认为,在一片光辉灿烂中肯定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面,更为重要

    的则是,在一片污泥浊水中也说不定会长出一朵鲜花。用一个角落来证

    明阴暗同用一朵鲜花来证明纯洁一样,都是实用主义。要历史唯物主义

    地反映时代真实,就必须大跨度地立体地透视出事物发展的历史进程。

    之后的《中国走势采访录》是在70天纵横中国的采访中写出来的,那时我们住在五羊新城的家里。

    广州炎热的夏天没有空调,熟睡的我半夜起来,睡眼蒙眬地总能见

    到屋外亮着灯。那是父亲在“爬格子”,伴随着他端起水桶冲湿自己几次

    的声音。那时没有谷歌和百度,资料全靠自己手抄,写这篇文章时,我

    的电脑旁摆放的是尘封已久的一摞摞采访本,里面潦草的字迹记录的正

    是改革开放初期一个年轻人无比活跃的思想历程。年轻的父亲仰慕政治家般的新闻记者,他们是黄远生和范长江。他

    曾说:“真正的记者敢于碰硬,敢于纵论天下风云。”他也从不满足

    于“一问一答”的旧办法,而必须与采访对象以争论的方式,撞击反射,刺激出新的思想。

    如今的父亲开始变得柔软,他每个星期会主动打电话来询问我的工

    作,还会在微博上关注和评论我的留言,当我大喊大叫的时候,他也不

    说我“日鼓鼓”(大概是很二的意思)了。

    一次在香港,他突然塞给我一些港币,让我吃些好的;接着在我独

    自一人去夏威夷前,他又拿了些美金给我。不知为何,这总让我想起小

    时候课本里的那篇《背影》:父亲冒险翻过铁路路基,为的是到站台另

    一边去给远行的儿子买几个橘子。四舅

    文青春不在

    1

    四舅九岁那年高烧烧坏了耳朵,仅存微弱的听力。因为听力不好,所以说话也就吐字不清。勉强初中毕业后,街道给他办理了残疾证,每

    月政府给五百元的低保。四舅要强,不肯在家里吃闲饭,在一个街道下

    属的工厂里做了个勤杂工,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但因为他听不到别

    人说什么,内心的自卑让他觉得人家肯定在嘲笑他,所以,他离人群很

    远,性格上也有着不被人了解的孤僻。有一次,单位组织员工去近郊旅

    游,老板告诉了四舅,但他并没有听懂。结果第二天,他冒着大雨去上

    班,工厂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气极了,觉得自己被耍了,就一直在单位

    等,一直等,直到晚上八点多,老板回来了,到单位取车。黑灯瞎火

    的,四舅突然从工厂大门后冒出来,猝不及防地给了老板结实的两拳。

    等到老板反应过来是四舅时,疯狂还手,四舅当然不是他的对手。老板

    将四舅打得鼻青脸肿后,扬长而去。

    家人左等右等不见四舅回家。姥姥把其余六个孩子全部叫到家里

    来,让他们分头去找四舅。那天,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还有侄男外女都

    来了,黑瘦的四舅哭得像个孩子。一大家子将近二十几口人先把他送进

    了医院,围着他团团转。等到伤口处置好了,回到了姥姥家,我们几个

    小辈的男生血气方刚,暗地里摩拳擦掌地要找他老板去拼命。等到我们

    五个人在楼下集合准备出发时,不知道四舅怎么猜出了我们的用意,疯

    了一样从楼上冲下来,死命地抱住我们。“我不能让俺妈养活我……”我

    们五个,最小的弟弟11岁,最大的哥哥22岁,在四舅的咆哮里,我们的

    青春期提前结束了。

    要知道,那件事之前,我们一直觉得他是家里最容易被忽视的人。

    他不愿意说话,永远在我们吃喝玩乐的聚会上,一会儿烧水,一会儿择

    菜,或者一个人跑到阳台坐在小板凳上抽烟。饭桌上,他总是挑剩菜剩

    饭吃,千万别夹菜给他,那样他就撂筷不吃了。他总是恨不得在人多时

    把自己变成空气,任何的关注都会让他不安,手足无措。这样的他,注

    定是这个家里的配角。忽视他,偶尔觉得他是我们家的负担,是一直以

    来大家共同的想法。

    所以,当他说出“我不能让俺妈养活我”时,我最小的弟弟先哭了。心疼吐字不清的四舅,这也是四舅这辈子说出的最有分量、最具感情色

    彩的一句话!第二天,我们由着他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只是,我们兄弟

    五个私下里找了他老板。没说什么,就是让他看到,我们家有人。

    2

    被打事件中,全家人的关注让四舅体会到了大家对他的在乎。他变

    化挺大的,尽管还是不愿意说话,可是,哪个舅或姨回来了,他总是张

    罗着出去买他认为的好菜。家里人聚会时愿打麻将,人一凑齐,他不管

    人家商量好没,就吭哧吭哧地搬桌子。小舅是家里最瘦的一个,每次小

    舅往牌桌前一坐,他就拿个小被过来,叠成坐垫,递给小舅,怕他硌屁

    股。几个舅、舅妈还有姨们喜欢喝酒,聚餐时四舅不再自己跑到角落里

    吃饭,而是坐在桌前,看着他们拼酒。小姨是最不能喝的一个,他就趁

    着大家不注意,把小姨的酒换成茶水。有一次小姨喝大了,喝了一口四

    舅换成茶水的酒后,突然间放声大哭:“俺四哥要是不得这病,肯定能

    娶个好老婆。他的心比谁都细,比谁都软。”小姨的哭声,让大家都流

    了眼泪。

    那年春节,大家一起打麻将。因为人手不够,就让四舅替一会儿。

    打的是一元钱的推倒和,结果四舅点儿很背,输了二十几块钱。大家并

    没有当回事,谁知道第二天,我们全体被姥姥骂得那叫一个惨啊。为了

    输掉的那二十几块钱,四舅一夜之间嗓子哑了,聋得更厉害了。三舅赶

    紧掏兜,拿出五百块钱给他,他一把将钱打在地上,气呼呼地走了。姥

    姥骂得更凶了:“他比你们哪个都要脸儿,你这么给他钱,比让他输还

    难受呢。你们哪,个个都没长心啊。就你们这样,我哪敢死啊?我死

    了,他可怎么活啊?”

    每个月,四舅将五百元的工资全部交给姥姥,姥姥再给他五十块钱

    的烟钱。有时多转几趟车,公交卡里单位按月打进去的钱没有了,他就

    会步行上下班。我们曾经偷偷往他那卡里打钱,结果他发现后,气得不

    坐车了。有时候,对他的那份固执,我们很无奈,甚至有点儿愤怒,但

    拿他毫无办法,他有他铁打不动的原则。

    大姨家的哥哥失业离婚那阵儿,我们一家人都挺愁的。姥姥七个孩

    子,除了四舅,虽然都衣食无忧,但没有一个大富大贵,而哥哥自己又

    不要强,所以,一时连养活自己都成了问题。为了躲避大姨和姨夫的唠

    叨,他就待在姥姥家里。那段日子,四舅每天下班都拎一桶可乐、一瓶

    啤酒上来——哥哥就好这一口儿。有天哥哥要出去见朋友,穿上衣服时

    一摸兜,摸出一包七匹狼烟。那是四舅放了快一年的烟了,是他帮邻居

    厂子搬东西,人家送的。哥想说什么,四舅面无表情地催他:“快斗快斗(四舅把“走”发音成“斗”)。”那语气中,全是不耐烦。其实,他怕

    别人对他表达感情,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应。

    后来,哥哥找到工作了,再就业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全给四舅买了

    烟。可是,粗心的他这才发现,四舅的烟已经戒了。那段时间,为了供

    应哥哥的酒和可乐,他把自己那点儿烟钱和烟瘾全奉献了。一想这事

    儿,哥就难过。他说,四舅就这点儿爱好,却让他给剥夺了。

    后来,我们就知道怎么对四舅好了——给他新衣服,就说这是穿小

    了或者不喜欢了的,而且用恶毒的语言,将那些衣服攻击一番,这样他

    就穿了;想让他吃啥,就做了不吃,一直让它剩着,他就会当打扫剩菜

    给吃了;有时姥姥过生日,我们在酒店里庆祝,他不肯去,我们就自带

    酒水,装作扛不动的样子,逼着他当苦力。

    二舅家姐姐结婚那天,我们全家人一个没落地去了。四舅没做多少

    挣扎,他心里也想去看看姐姐的婚礼到底办成了什么样,嫁给了什么样

    的人家。在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四舅很不自在。后来,看着服务员

    忙不过来,他干脆就干起了搬酒、卷地毯等杂活儿。新姐夫终于发现

    了,准备跟服务员们发火,但被姥姥制止了:“让他干吧。能为你们干

    点儿啥,他心里乐着呢。”轮到姐姐给家人敬酒时,开心漂亮的姐姐给

    四舅倒酒时,哭了。她说:“四叔,等你老了,我养活你。”我不知道,四舅是否听清了姐姐说什么,只记得四舅将那杯五粮液一干而尽,说:“不行就回家。”那是全世界最不中听的一句话,可是,四舅的话让

    我们全家人都哭了。得体的姥姥一再跟姐姐的婆家道歉,但姐姐的公公

    婆婆说:“就冲着你们这么个团结的家,我们也敢肯定,儿子肯定娶了

    个好媳妇。”

    3

    姥姥是在2010年的夏天进入弥留状态的,生命体征全没了,等于说

    就剩下一口气。谁都知道姥姥为啥不肯走。那些天,四舅下了班就去医

    院,不吃不喝地守着姥姥,像棵树一样守在病床前。他那样子,让全家

    人的心都碎了。

    舅、妈还有姨请来了律师,立下字据,并做了公证:姥姥名下的房

    产及存款他们一分不要,全部留给四舅。每个月每人原来给姥姥的二百

    元钱,以后给四舅。

    律师前脚走,我们几个小辈儿给姥姥跪下来,哥哥代表我们

    说:“姥姥,您放心,爸妈他们要是不在了,我们养活四舅,肯定不让

    四舅遭罪。”

    92岁的姥姥走得很安详。四舅的难过可想而知,姥姥所有的东西,他都不准任何人碰,家里的一切全保持着姥姥在时的样子。每个周末,大家回去时,四舅买菜、做饭,张罗大家打麻将,忙得满头大汗。有一

    个星期,大舅出差在外没回来,四舅那一整天都闷闷不乐,谁也不知道

    为什么。晚上,喝了点儿酒,他吐字不清地说:“大哥不要咱家了。”大

    家这才知道,他是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不开心。此后,只要没有天大的事

    情,星期六,我们一家人一定要团聚在一起。要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

    做到的,但为了四舅,我们做到了。

    去年年三十,是我们家第一个没有姥姥的春节。四舅从早忙到晚,等到吃完年夜饭时,他累得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一会儿,打起了响亮

    的鼾声,听起来那样陶醉,那样香甜——想必,他在为这个家依然完整

    团圆而开心。

    多年来,我们一直觉得姥姥是这个家的灵魂,她成功地用四舅凝聚

    了我们的亲情。直到姥姥去世,我们才明白,是四舅的存在,让这个家

    始终不散。只要他活着,我们就呵护他一辈子,他才是我们家的传家

    宝。谁会为爱你放弃尊严

    文妞妞

    1

    她是个清高的老太太,即使从贫穷年代走过来,也傲气孑然。她的

    清高,是骨子里的。

    我出生后因为没有人照看,她远离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乡跑到甘

    肃,三岁的时候,我又被她带回到家乡。那时她已经六十几岁,带着我

    生活。

    村里人很敬重她,早早失去丈夫,但坚强自立地生活,光明磊落地

    做人,从没有做过任何授人以柄的事,也从未求过人,却又心地善良。

    小时候,我是个很调皮的小孩,不安稳,跟着村里的孩子满村子地

    跑。四五岁时,已经会指挥着小男孩爬树偷人家的果子,或者跑到别人

    家里偷鸡蛋,然后拿到村外点了火烤着吃——小孩子,偷来的东西总是

    觉得香。

    起初,知道是我所为,村里人嘟哝两句也就算了,都不去找她。换

    了别的孩子,早会去告家长了。但有一次,我调皮过了火,用树枝把村

    中一个浅浅池塘里的一只小鸭子生生抽死了,终于被人家找上门。小鸭

    子的主人,一个刚刚嫁过来不久的年轻妇人找到她,言辞激烈地控告我

    的“恶行”。

    因为愤怒吧,后来年轻妇人的控诉中就夹杂了几句责骂,骂我的顽

    劣。

    她是在这时候发作的,她说你还有完没完,她就是个孩子,鸭子也

    死了,不成我赔你们,用得着这样说一个孩子吗——边说,边用力把那

    年轻妇人朝外推。

    显然,那个年轻妇人也被她吓住了,忽然就住了口。这时年轻妇人

    的丈夫赶来,把她扯走了,边扯边责备她,怎么这样对大娘呢?他们是

    叫她大娘的,是本家。但那个中年男子,看着发怒的她,也是有些吃惊

    的。

    他们走了,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赶快跑回屋里躲藏起来,以为她

    会过来凶我。可是,她只是掸了掸衣服上的土,然后走到鸡窝前摸出两

    个新鲜的鸡蛋,喊我一声,妞妞,咱们煮鸡蛋吃。一句责备的话都没

    有。当我把第二个鸡蛋咽下的时候,她才轻轻说,妞妞,以后别祸害人家东西,你打小鸭子,它多疼啊。

    我用力点头,以后,再不惹那样的事。并不是她的教育让我入心,而是,我有些害怕她那样对人家发脾气,很不像她。

    许多年后,当她日渐苍老,还依然记得那一幕。她说,这辈子就没

    做过这么不讲理的事,明明是妞妞不对嘛,还骂人家——说着,就笑。

    许多年后,已经成年的我,也依然记得那幕,记得那天,为了我,她放弃自己大半辈子的光明磊落,冲人家无理。为此,她在那一刻失去

    尊严。

    她是我的外婆,是因为爱我而放弃尊严的人。

    2

    她是读着《红楼梦》长大的女子,她的清高,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

    年轻女子被文字修炼出的,是透明的,也是坚固的。

    她始终是那种话不太多、看上去有些脆弱实质上非常有承受力非常

    有担当的女人。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她一个人带着我们兄妹三个生活。

    那时,我们都正是长个子不懂事的年纪,吃得多又贪玩。但那几年,邻

    居却从没有见过她冲我们发脾气,也不见她为起早贪黑絮叨,倒是常常

    见她拎着重重的煤球或者冬天的白菜,自己一趟一趟从下面提回家。

    那时的她一百斤左右,戴着眼镜,很瘦弱,却非常有力气有韧性。

    晚上,她会在浅黄色的灯光下看书,一本《红楼梦》,她看了几十遍。

    而灯下读《红楼梦》的她,唇角总会不自然地流露出一份孤傲和清高

    来。那神情,让我有些陌生又无比敬畏。

    我读中学时,已经虚荣爱美,看中同学的一条裙子,央求她也给我

    买一条,可是同学的裙子却是北京的亲戚寄来的,县城里根本买不到。

    后来她看我实在想要,就让我将同学带回家,她包了水饺给同学吃。等

    同学吃完离开后,她拿出一张纸来——照着同学的裙子画了一条。裙子

    在纸上,依然很美。

    然后,她到处去挑选了类似花色的布,带着我去了当时县城里那家

    最大的裁缝店。

    那家裁缝店因为有点儿名气也有些牛气,师傅对她自己画衣服款式

    很不满意,觉得她是看不起他,擅作主张,所以拒绝接活。她也不走,就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后来那人烦了,开始比画着说不太好听的话,是想激她走。

    虽然那么想要那条裙子,可是年少的我也觉他有些过分,何况,我

    已经知道她是不会受任何人气的。我便拉着她走。但是她却不动,只是

    转身问我,是不是真想要那条裙子。我想了想,是的,我想要。那是懂得爱美之后的我,第一次那样强

    烈地想要一件新衣服,所以,我点了点头。在得到我的确定答复后,她

    就紧紧握着我的手,不再让我说话。她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着裁

    缝师傅边嘟哝边愤愤裁衣服。

    我的掌心,在她手掌中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一个小时后,那师傅把手中的活一扔,没好气地冲我说,过来,我

    量量尺寸。然后瞪她一眼,真服了你了。

    她轻轻地笑了,带着一种胜利后的自豪。而我转着身量尺寸的时

    候,却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从不曾见她这样过,为了什么求人,人家说

    那么多风凉话,她也无动于衷。

    那条裙子,多年后依然被我珍藏,是我唯一保留的一件旧衣服。可

    是每次说,她都说她忘了,忘了为了那个爱美的少女,她怎样去求人,不顾对方如何打击自己的自尊。

    她是我的母亲,是为我而放弃尊严的人。

    3

    他16岁去到部队,然后在部队整整待了30年,是个严厉严谨且极度

    清高的男子。他的清高,是他的戎马生涯和他倔强的个性融合而成的,是绝不容侵犯和摧毁的。他转业到地方之后,曾经很多次为了自己多年

    的清高和人发生争执,他看不上这个处处虚与委蛇的社会。为此,他不

    到退休年龄便一直打报告申请退休,一心想回到可以维护自己尊严的小

    天地。

    终于在他58岁的时候,单位批了他的申请,他提前退休了。

    退了休的他,在家里种花养草,很少出去。很多时候自己在书房里

    看报纸,写写画画,从清高的男子变成一个孤傲的老头儿。

    那年,我24岁。24岁的我,碰上了一个男人,男人叫我妞妞,和他

    一模一样的口气。我爱上了那个男人,不顾他长我10岁,不顾他有妻有

    子。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里,我只在意我的爱情,不管其他。

    我却一直没有告诉他,一直瞒着家人。我知道不管他有多爱我,也

    不会容忍我做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他的骄傲他做人的原则都会

    不允许。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隐瞒着,可事情还是用另外的方式摊开了。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男人的妻子知道后没有找我而是找去了家里。

    妈焦急而慌乱地在电话里说她去了家里,等我听明白,感觉到心都在飞

    速地下坠,这是最坏的方式。他的有生之年,没有做过任何能够被别人

    指责的事,他永远义正词严,现在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不敢想他该如何

    安置他逐渐苍老的尊严。心如霜寒,一路奔跑着回去,连车都忘了坐。等我在寒冷的风里大

    口大口地喘着气推开家门时,院子里却是出人意料的安宁。他正在花草

    中唯一青葱的冬青树前,耐心地用剪刀修剪着它的枝叶。听到推门声,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责怪,“跑啥跑,大冷的天灌一肚

    子冷风,快进屋喝点儿热水。”

    口吻平常平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答应着走进去,他还在那里剪着冬青的枝叶。我小声地问妈发生

    的事情,妈说:“我放下电话时,他已经把那个女人赶跑了,说人家胡

    说八道,从来没见他那么不讲理过……”妈一边絮叨一边给我倒开水。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想象着妈说的情形,想象着一贯以讲道理为做人准

    则的他,怎样蛮不讲理地赶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为了我,他本能地破

    坏了自己一贯的为人准则。

    我刚要说什么,他走了进来,放下剪子拍了拍手看着我,慢慢地

    说:“丫头,我告诉你,有些东西,如果不是自己的,即使要来了也不

    见得幸福。不是咱们的,咱们不要好不好呢?”声音,甚至有些低低的

    乞求。

    我怔住了,原来他是相信的,相信那个女人所说的话,相信人家不

    是乱说。而他最后的态度,却是如此。难道在他眼里,我所做的一切真

    的都正确吗?让一生明辨是非的他,缘由都不肯问一句,这样地委屈自

    己的心性,委屈他一度比生命更看重的骄傲。

    我说不出一句话,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而下。

    那天晚上,我给那个男人打了电话说我们分手吧。我说:“不管我

    有多爱你,也无法超越我爱他。”“他是谁?”他疑惑地问。

    我没有回答,这个答案,我自己知道就够了。慢慢地放下电话,那

    一刻,我的心仿佛无风的水面,异样的温和平静。我想起他说过,我是

    上天赐给他的生命的惊喜,那么我怎么忍心让他一次次为我委屈上天赐

    给他的生命的骄傲呢?

    那一刻,我想起许多年前的外婆和许多年前的母亲。

    他,是我的父亲,同样是为我放弃尊严的人。而长大的我已经知

    道,我要好好生活,自律自强,永远不要让他们为了我再放弃任何尊

    严。

    维护他们的尊严,是对他们深爱的最好回报。AA制的母爱

    文如祖儿

    1

    从我有记忆起,我和她就生活在南方一个慵懒的小城,相依为命。

    年轻貌美的女人带着一个拖油瓶很快成了众人的饭后谈资,三五人

    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见到她路过,立马压低了声音。

    她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地拉着我慢悠悠走过去。可是,见他们不

    注意,她会突然拉着我躲到一个角落。一旦听到有谁继续八卦,她一定

    跳出来,跟那人扭打在一起。

    她那么卖力地维护自己的自尊,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幼小的心灵根

    本不能承受这样的惊吓,哭得歇斯底里。

    她时常教训我,有力气哭,不如站出来跟他们作战!说完,举起自

    己瘦弱的双臂,做大力水手状。久而久之,我也越来越像她,一旦听到

    有人对我们不敬,一定挥着粉嫩的拳头,双眼瞪得杏圆。

    后来,街坊邻居真的再也没有人敢背地里嚼舌根。

    我跟她的关系,与其说是母女,不如说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朋

    友。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把简陋的一居室分隔成两个卧室,一人一间。

    不经对方允许,谁都不能进入对方的私人空间,一旦犯规,就要被罚扫

    房间。

    家务活更是由我们两个分担。我艰难地拿着高出半个头的扫把扫

    地,委屈地说她欺负我。她悠闲地坐在沙发上,腿放在茶几上摇来摇

    去,叹息道:这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我跟她一起在镇上编草席,赚的钱,一人一张来分,后来我才明

    白,她给我的都是一毛一毛的小票子……

    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回我感冒了,她竟然不带我去看医生,大冬天的,让我每天坚持用凉水洗脸。她还伶牙俐齿地给我讲科普知

    识:感冒来得快,却去得慢,不管吃药不吃药,症状都要持续一周以

    上,药物治疗不如物理治疗。而且,冷水洗脸还有强身健体的作用

    呢……

    那会儿,我懂什么呀,只能一边用冰冷的水洗脸,一边哭。不过,这招还真管用。

    后来,我也渐渐习惯了,一旦感冒首先用凉水洗脸,夏天用冰,直到现在还有这个习惯。

    2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我时常觉得委屈,特别是看到其他小朋友在母

    亲身边撒娇时的幸福模样。这时,我就会幻想我是被她捡回来的,祈祷

    上帝让我的亲生母亲赶紧找到我。

    然而,无论如何,她给了我一个家。做噩梦的晚上,只要我一大声

    喊,她就会冲进来,紧紧地将我抱住。

    我13岁那年,她不知从哪儿知道的理论,一个女孩子的成长离不开

    男人的影响。她让我去她一个朋友那儿待一年,这样或许能让我知道该

    怎样与男同学相处。

    那个好朋友离我们家很远,光坐火车就要十来个小时。而且,我从

    未见过他。

    我哭天喊地地不愿意离开,她铁了心要送我去,美其名曰要培养一

    个健全的孩子。

    她强行押送我去火车站,吻别之后,她抹干我的泪水,告诉我:以

    后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哭,暴露自己的脆弱等于告诉别人怎样可以伤害

    你。

    坐上火车,我一路没跟任何人说话,半夜不敢闭眼睛,生怕有坏人

    抢了我的东西。

    去了她朋友家后,按照约定,不能给她打电话,也不能写信。我只

    好把心中的思念付诸纸上,很快就有了几本厚厚的日记本。

    她的这个朋友很随和,说起话来慢腾腾的,一点儿没有她的雷厉风

    行。他让我叫他谢正。

    谢正对我非常好,给我找了最好的学校借读,每天送我上学,还给

    我准备早餐,放学后更是准时等在校门口。

    之前的十几年人生中,我从未享受过这样的优待,很不习惯,一再

    告诉他我自己可以,他却固执地坚持着,并无奈地耸肩,你这股倔劲儿

    真像你妈。

    我默然。

    想家的情绪一直萦绕在心头,我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过,跟坐牢似

    的。

    谢正终于将我送回家。30平方米的小屋,多了一个人,突然显得逼

    仄起来。谢正尴尬地离开,我依依不舍,眼泪几度要掉下来。

    回来的路上,她又厉声训我,以后你要结识的人多了去了,朋友不

    就是一路走一路丢吗?人要活得潇洒,最好做到十秒内能放下一切,包括我。

    当天晚上,听到隔壁房间有压抑的抽噎,我久久不能入眠。

    我经常背着她给谢正写信,说起她的冷漠,对她的单身状态的担

    忧……

    我跟谢正成了诚挚的笔友,可我从没要求过他来看我们,潜意识里

    我觉得这会让她难过。

    3

    岁月如梭,我就要上大学了。她极力反对我在本市读书,填报志愿

    的时候,蛮横地让我填报了北京的学校,因为她喜欢那个城市。

    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院。

    她说女孩子学外语好,以后有出息,可以去外交部上班,说不定还

    能见到希拉里呢,到时可别忘了给你老妈要份签名。她畅想。

    我不置可否。一个中年家庭妇女,不喜欢韩剧、不爱电影明星,却

    视政治人物为偶像,让人想不明白。

    然而,这老太太越老越像个谜,潮起来连年轻人都不能望其项背。

    高三毕业的夏天,我满18岁,她说要给我弄一个隆重的“成人典

    礼”。

    我受宠若惊,突然有种生命不能承受如此之重的感觉,心中虽然充

    满了期待,可是嘴上还是拒绝了。

    她的眼神立马黯淡下去,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觉得很无趣。偷偷地

    端详了一眼,才发现岁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白发、驼

    背……

    气氛尴尬。为了转移注意力,我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美女,走路

    要昂首挺胸,这样多不美观。

    她扬起嘴角傻笑,眼角的皱纹堆了起来……

    “成人典礼”没办成,可我18岁生日却收到一份“重量级”的礼物——

    一枚安全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东西。

    她耐心地给我讲解它的功用,听得我面红耳赤,而她苦口婆心地

    说,你已经成年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了。可是你要知道,在成年

    人的世界里,恋爱不再是跟男孩子偷偷地牵手抑或紧张地拥吻……女孩

    子要学会保护自己!

    我接过那枚安全套,放进了钱包。

    临行前一晚,我给谢正写信,第一次询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央

    求他经常来看看她。那天,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有责任让她活得幸福,而不是一直站在局外。

    她送我去火车站,说好不哭的,这也是她这么多年一直教育我的,却没想到,火车启动的时候,她捂着脸痛哭不已。

    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流泪。

    4

    谢正终究是没有去看她。他说那年他们确实爱过,只是他现在已经

    有了自己的家庭,过去的事他不想再提起。

    收到他的信,已经10年没流泪的我,就那么任由泪水一滴一滴地跌

    落在地板上。

    毕业后,我选择留在北京。因为她说大城市人多,思想开放,热

    闹。她老了,开始喜欢热闹了,她不再有年轻时那样锋锐的棱角,开始

    跟街坊邻居和睦相处,打牌、遛弯儿、扭秧歌,甚至能自嘲年轻时的冲

    动,生下这样一个女儿,上重点大学,在大城市工作……

    这哪儿是自嘲呀,分明是在跟别人炫耀。

    不过,毕业后我没能像她期望的那样去外交部上班,而是辗转了无

    数个招聘会后,去了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打电话,我学着其他人那样报喜不报忧。没想到她一下就听了出

    来,不过,好在她也非常乐观,你的生活才刚开始呢,一口吃不成胖

    子。

    我开始谈恋爱,男友的温柔,让我尝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甜头。将

    心比心,我极力主张她找个男朋友,她在电话里笑得腼腆,爱情于我来

    说,已在别处了。

    我讪讪地挂了电话,告诉自己要努力地工作、赚钱,在北京买房子

    让她跟我一起生活。如果她没有爱情,我不能让她连亲情也享受不到。

    我兼很多份职,没日没夜地工作,忽略了男友的感受。跟我分手

    时,他说:我要的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强人。

    我很长时间都振作不起来,一想到死亡就觉得是种解脱。她大老远

    跑到北京,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责骂道:死都不怕,还怕活下去

    吗?!

    我犹如醍醐灌顶,一下振作起来:人生最精彩的部分永远在明天,如果不死,活下来等着看明天的精彩,不是很有趣吗?

    其实,母爱并非都是一样的。如果说慈祥的母亲将孩子仔细收藏、细心呵护是爱,那么一个女人对孩子严格而又苛刻、从不遮遮掩掩的所

    作所为,又怎能不是另一种爱!让我完成他的爱

    文敏行

    她到来时,抱了一束百合,因为我说过我喜欢这种花。

    我却埋怨她乱花钱。因为我知道,她刚刚在一家小公司里面找到个

    推销的活儿,每个月只有一千元左右的薪水。

    她笑了笑,把花插在花瓶里。这笑容很熟悉,和大哥十分相似。还

    是昨天,我刚刚在电话里和大哥吵了一架。我对他,一直是有怨恨的。

    他工作最早,生活最好,却不知道孝敬爸妈,当年我上大学的学费,他

    一分钱也没有掏。

    可是她不一样,她自小就与我亲近。大学就选择了我所在的城市,那时,她在QQ上告诉我,她想来跟我做伴,事实果然如此。

    她告诉我说:昨天,我爸给我打电话了。

    我冷冷地说,别跟我提他。

    她怔了一下,乖巧地低下头去吃饭,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

    她总是安静地在这里吃饭,然后收拾我的房间,陪我看会儿电视,然后礼貌地对我说,姑姑,我走了。

    我送她到楼道口,有时会看着她的背影失神,她一个人独处的时

    候,会不会觉得像我呢?

    我不知道。低下头看短信,一个80后的未婚优秀男青年,在相亲大

    会上认识我之后,就开始对我无事献殷勤,鬼也能看出来他有目的。但

    他无房无车,不是我所能看得上的。既然已经成了剩女,那我一定要找

    个钻石男人。

    1

    以前的同学给我发短信:“清河园的房子正在开盘,现在一万定金

    顶五万,我能找到关系。”看得我心跳,是啊,在城市里没有自己的房

    子,整个人就完全没有了安全感。

    可是即使最小的一套房子,首付也要近十万元,我从哪里找这笔

    钱?我忧心忡忡无处发泄,找她聊聊,无非是望梅止渴,可是她却跟着

    我发起愁来,突然间说了一句,“要不,我找我爸借?”

    我的脸马上拉下来,我宁愿不要这套房子,也不会向他开口。这个

    被我称为大哥的男人,在我心目中如同陌路。

    借钱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翻遍手机却没能找出几个可以开口的人,我悲凉地坐在床边失神,是自己人生太失败还是羞于开口?没有答

    案。

    手机在一边拼命响,她在电话里兴冲冲:“姑姑,我借到了三万

    元,你不是说你有五万元吗?再找一点儿,不就够首付了吗?”

    我犹豫,是因为惊异,她同学大都刚刚毕业,她从哪里弄来这么大

    一笔钱?

    她把银行卡送来时,我心平气和地请她坐下,问她,这钱从哪里来

    的?她脸红了红,我找张鹏飞借的。

    我顿时就觉得有火气上头,那个男孩我早在她上大学时就见过,典

    型的富二代,张扬蛮横,却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她,追求她时就被我挖

    苦过,她也心甘情愿地拒绝了他,没想到藕断丝连,她竟然重新找到了

    他。

    我愤恨地把卡推回去,冷冷道:“我不要。”

    她却急了,姑姑,我找了很多同学,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找到他,他

    答应借钱,也没提任何条件,你知道他现在在他爸的公司里做事,人也

    不像以前那样张扬了……

    我看着小小的她,几乎能想象到这几天她跑各个同学那里借钱,羞

    涩的她怎么能开得了这个口?我想象着,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却依旧淡

    漠地说:“那房子真的不怎么好,我改主意了,这钱你还给他,说谢谢

    他。”

    她走的时候,很失望,突然回过头说了句:“姑姑,我要能变个男

    人心疼你就好了。”

    泪水几乎是要强忍才能忍得住,我推她,快走吧傻丫头,姑姑孤

    单,但姑姑活得很舒服。

    2

    那些年,她的父母在外面做生意,家里忙不过来,暑假时就把她寄

    宿到我家。那样敏感小心的她,自小就懂得寄人篱下的道理,虽然是爷

    爷奶奶隔辈亲,但却免不了受各位没分家的叔叔婶婶的气,加上大哥人

    情淡漠,于是她并没有受到大家多少欢迎。

    我却喜欢她的乖巧懂事,让她与我睡一起。我知道她半夜在梦话里

    喊妈妈,知道她胆小喜欢睡床里面,知道她偶然间惊醒坐起来说害

    怕……我知道她的太多太多,于是,也成了我亲近她的理由,我给她讲

    学校里的事,她手脚蜷在被窝里看着我大笑,眼神明亮。

    大学时,我要去现在这个城市,父亲带我去市里坐车,路过她家

    里,吃了一顿饭。大哥与父亲两个人默坐着喝酒,大嫂忙碌着唠叨。她突然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盒子,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姑姑,给你。

    是MP3,那时的MP3还是天价,一台要八九百元。

    我疑惑,一个初中生,从哪里弄的钱?

    她却笑,这是我的私房钱,我攒了好几年,都是零花钱。没关系

    的,花掉了我再攒。

    火车上,我戴上耳机,清新的音乐流入心田,我想起在月台上,她

    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像是从此再也见不到我一样,就带着眼泪笑了。我

    告诉她,三年后我就能找工作了,你争取考到我的那个城市里去和我做

    伴。

    所以三年后,她说她的第一志愿就是去我所在的那个城市。

    那段时间,我很是期待,甚至比她还紧张是不是能被她希望的那所

    学校录取,结果下来之后,我竟然比她还高兴。

    一切过往,回忆起来那样有意思。黑暗中,我突然失眠了,她明亮

    的眼睛,羸弱的身材,头发喜欢扎得利利索索,我竟然找不到她小时候

    的影子了,觉得她越来越像我。旧的回忆想完,新的烦恼又至,钱从哪

    里找?

    3

    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真的想要房子,竟又坚持把钱送了回来。我

    却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赶她出门,坚持要她把钱还给那个富二代。推

    来推去之时,电话响了,匆忙中接过,是大哥,第一句话就是问:“小

    蓉还好吗?”

    我冷冷地说:“好,很好。”

    他却不知道怎么了,开始在电话里唠叨,说其实是大嫂管得严,他

    也想帮帮家里,可是大嫂就是不让帮,因为早年间和叔叔婶婶生过气,一直记恨着。

    我听他说着,冷冷地问:“说完了吗?”

    那边尴尬良久,说:“小蓉在你那儿,还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

    我冷笑,原来说这些,是有原因的,她我自然会照顾好,但是请相

    信,与你无关。我冷冷挂了电话,却发现她正看着我,突然说了句,你

    不应该这么对我爸爸!

    我突然发火,因为她这一句话,我把钱塞进她的怀里,走,你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对大哥积怨已深,却在突然之间投射到她的身上,所有的愤懑竟

    然有了针对性。她是流着眼泪走的,我狠狠关门,倒在床上,却不知道

    自己应该怎么做。发现自己,竟然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4

    她很久没有来过了,我忍住不给她发短信,不打电话。偶然间路过

    她的公司,然后希望着她能从对面走来,然后我主动与她重修旧好,可

    是,我竟然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她。

    公司派我出去,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匆匆收拾行李离开时,才想起

    屋里还有一大堆衣服没洗,花也需要人浇。知道她有我房间钥匙,却硬

    着心不给她发短信,想了想她走时流着眼泪的样子,心里突然软了,等

    到拿起手机发短信时,突然提示发送失败,原来是我手机已经欠费。

    手机费用第三天公司才替我交上,第四天夜里就开始狂响,迷迷糊

    糊去接电话,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姑姑你在哪里?说呀,你在哪

    里?”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骤然疼痛了。对着电话说:“别急小蓉,什

    么事,跟姑姑说,我能帮你。”

    她却呜呜地哭,说:“你没事就好。我下午才知道你常坐的那辆公

    交车起火了,伤了很多人,打你的电话却是停机,家里、医院里找了很

    长时间也没找到你……”

    真是个傻妞。

    我们在电话里说了好久。她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这些日子没和我联

    系,是因为那天真的生气了。我对她说其实富二代也没什么不好,不要

    等剩到姑姑这个年龄了才感觉到男人不好找,她则埋怨我扔了一大堆脏

    衣服,她虽然看到了,但是看我没在家就慌了,改天帮我洗……

    后来,我们终于再次聊到她的父亲,我的大哥。她在电话里柔柔地

    说,姑姑,别恨他了,我爸是没怎么帮你,也不怎么亲你,可他那个人

    就那样,对谁都亲不起来,他不亲你,我是他的女儿,我亲你,我来完

    成他对你的爱。

    这一次,我没有生气,这个丫头,再次准确无误地击中我的内心,几个月前的深夜里,我失眠,想到的,就是她这句话。

    我告诉她,我也爱她,从我的父亲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爱。

    回到家里,她正在忙碌。从她背后看,她瘦削的双肩和我一模一

    样,看着看着,我就在心里发下誓愿,这个女孩,我要一直对她好,因

    为我们都在完成一份沉沉的爱。母亲的心

    文周海亮

    朋友混迹于城市,两年之内换了八份工作搬了十四次家。朋友是那

    种轻易不肯认输的人,他说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是他的母亲已经没

    有太多时间了。母亲住在乡下,头发花白,身体佝偻,新的皱纹堆积在

    旧的皱纹之上,似乎要掉下来。母亲常常念叨他,盼着他回来。她不在

    意自己的儿子成功或者失败,只要她的儿子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住上几

    天。

    可是朋友很少回家。不是他不想念自己的母亲,而是他怕母亲的问

    题。母亲不问他的工作,母亲关心的只有他的婚事。

    朋友说他受不了母亲期盼和失望互相交织的目光。那时母亲已经身

    患绝症,谁都不知道她将在哪一天突然离开。终于,朋友决定带一位女

    朋友回老家。当然他没有女朋友,不过他可以请他的女同学帮忙。那女

    孩理解他的一片孝心,没有多加考虑,欣然前往。购买了很多礼物,他

    们手拉着手站到母亲的病榻前。

    女孩的表演逼真到位,毫无破绽。当提及朋友的名字,她的脸颊甚

    至会落上两点绯红。她守在母亲的床前端茶递水,笑着向母亲数落朋友

    的不是。朋友对女同学的表现很是满意,他想一段时间以后,母亲终可

    以毫无牵挂地离去。

    两天以后公司打来电话,催女孩回去。女孩临走前,母亲再一次将

    她叫到自己床前,又让朋友离开一下。

    这几天,谢谢你的照顾。母亲对女孩说,你让我很开心。

    “应该的,”女孩说,“谁让我是他女朋友呢!”母亲轻轻地笑了。我

    儿花了多少钱?她突然问。

    什么?女孩轻轻一愣。

    我知道你不是他女朋友,你们瞒不过我的眼睛。母亲说,他把你带

    回来,不过是想哄我开心。他肯定是花钱雇了你,不然的话,谁肯这大

    老远跑过来看我这个糟老婆子呢?

    母亲艰难地探起身子,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纸包。她颤抖着将纸包

    打开,露出里面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钞票。他要花多少钱,你从这里面拿

    就行,母亲带着商量的口吻对女孩说,别跟他要钱,他在城里过得不

    易……

    他没花钱。女孩有些手足无措,我是自愿的。他这样做,只是让你开心……

    我知道,我很开心。母亲擎着那个纸包说,不过等你们回到城里,你得帮我把这些钱转交给他……我知道我给他的话,他肯定不会接

    的……让他在城里好好干,让他不要着急……

    女孩接过那个纸包。她知道如果她不接的话,母亲会一直这样擎下

    去。

    你等一下。母亲喊住了她。

    女孩转过身来,看见母亲难为情地盯着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儿

    他,为人很好,只是现在,工作上遇到些暂时的困难……如果你不嫌弃

    的话,可以试试和他相处……我的意思是,你也许真的可以,做他的女

    朋友……

    朋友告诉我,女同学把这句话说给他听,那天他哭了一夜。此人不用抒情

    文南在南方

    在网上看两个小孩儿吹牛,一个说,太平洋是我爸挖的。另一个

    说,死海是我爸杀的。

    这牛吹的!

    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父亲一起吹牛的事儿,吹牛是种扑克游戏,大

    小王能代替任何牌,真一手假一手地出牌,如果怀疑,可以翻底牌,是

    真的,就把对方的牌拿着,假的——牛皮吹破了,对方拿回自己的牌,谁先两手空空,就赢了。我常常输,倒不是因为父亲多会吹牛,而是我

    太多疑心,总要揭他的底牌,差不多都是真的,结果他赢了。

    如果他这时说,别揭父亲的底牌,因为父亲对孩子不能作假的,也

    许我会记住,某一天写篇文章。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只是玩这

    个游戏。

    我唠唠叨叨地写过许多关于母亲的文章,但很少写父亲,分明有那

    么多故事,但喜欢收着藏着,一如父亲本身的内敛。

    小时候我调皮捣蛋,没少让父亲修理,他基本上不用树条,亲自动

    手。常常是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抽我屁股。抽得我肚子一挺一挺的,扯起嗓子嚎。父亲就歇下来,事隔多年,我已经忘记疼了,但是屁股忽

    然而来的热乎劲一直记得。

    他教过一阵子小学,因为成分不好不让教了,本来就是农民,这个

    落差立刻被填平了。

    他有太多事情要做,去修襄渝铁路,他会打铁,会码石墙,这两样

    都算是技术活儿。“我是铁匠!”他多少有些自豪,他还是石匠,据说当

    地有上好的青石,逢上雨天,他丁丁地钻,时不时飞些火花。他还是木

    匠,还是篾匠,我喜欢他的刨子贴在木板上推过去,总有薄薄的刨花吐

    出来,很好看。他编竹器,我最喜欢那些篾自在怀里跳跃,有经有纬,他编织自如。

    父亲热爱手艺,有一年他从大柿树上掉下来,落在松软的柴火上,捡回一条命,可肩膀脱臼了,用布带子挂着,闲不住,去几十里外的镇

    上学油漆,他想当漆匠!

    他不光是个手艺人,他喜欢文艺,当年偷偷摸摸地抄过《第二次握

    手》,这个手抄本我小时候看过,并不觉得动人,他叹息说:“小娃子

    只晓得认字,知道个啥?”他看了琼瑶的《一颗红豆》说:“写得好。”快70岁时看汪曾祺的小说集,看得哈哈大笑说:“这个老汉好玩得

    很,他喜欢那篇《受戒》,觉得和尚在庙里杀猪像是看戏。”

    他60岁生日,我打电话祝愿他万寿无疆,一元复始。他说:“前面

    一句就算了,后面一句如同数数字,多数几年也好。”

    他善酿酒,醇香绵长,我喜欢喝。每年回家坐定,要尝新酒,自然

    是不错的。他接过酒杯,也尝。母亲说:“你喝了好多,还尝啥呢?”他

    说:“甲申(我的名字)说的这个味儿,我以前咋没尝出咧?”

    有一年他病了,卫生所的医生每天来给打针,有天医生忙没来,他

    让我做这事。可这事我没做过,他说了动作要领,化了药水吸在针管里

    递给我,他解下裤带露出屁股,我用手按了酒精球,按他说的别扎在骨

    头上就行了,猛地一针扎下去,扎得他肚子一挺!这个情节与小时候他

    抽我屁股多么相似,一种快乐油然而生,我一忍再忍,没能忍住,笑

    啦!

    打此之后,他就不像从前那么高高在上,变得家常起来。我们管他

    叫老掌柜,我立刻升到大掌柜,弟弟升到小掌柜,家里有什么事,我们

    坐在一起,那个感觉像开会。

    前两天,我在电话里说:“老家那种叫老鸦扇的植物学名是鸢尾,那个叫八月札的,是木通的果实,安徽人管它叫野毛蛋,浙江人管它叫

    冷饭包。”父亲乐了说:“浙江这个叫法好。”

    我跟父亲说:“我在网上搜到你的名字。”

    他问:“是不是我啊?”

    我说:“是啊,因为我写出来的啊。”他乐了说,那不会错的。

    有时候,我想父亲不是用来抒情的,很多时候,父亲是用来叙事

    的。这样想时,我觉得这句非常抒情。老小孩和小小孩

    文王小柔

    脑袋一热,买了两张往返机票,在春节前,把我妈和孩子发往三

    亚。壮年人在这个节骨眼儿是不能离开工作岗位的,所以这一老一小相

    隔六十多年的组合倒成了绝配。

    幸亏这决定做得太唐突,我妈一直在屋里转,嘴里就一句:“还带

    点儿嘛呢?能多带不能少带。”在她的指导方针下,客厅跟地雷战似

    的。我惊呼:“这都要带走?那边是夏天!”可我妈说了:饱带干粮热带

    衣。这不,还特地去超市买了一堆方便面,同时在旅行包里塞满了毛

    衣、绒衣。

    别以为她出远门才这样,就算是去蓟县待两天,旅行包一样得装

    满,不塞到没地方塞,她心里不踏实。所以我把大包都藏起来了,否

    则,有几个包带几个包,有多大撑多大。我看着那装满春夏秋冬四季服

    装的行李直犯晕。夜半,我偷偷到客厅,轻轻把包打开,蹑手蹑脚往外

    掏用不上的东西。我正全神贯注呢,后面一声大喝:“都用得着!”吓得

    我一屁股坐地上了。敢情我妈躺床上根本没睡着,还惦记着再带点儿嘛

    呢。

    我说:“您是去慰问啊,还是去捐助啊!”我妈用脚踢了踢圆滚滚的

    包,“有人送,有车接,带着也不费力气。都带着,方便。”因为我把一

    老一小托付给了当地一个朋友,所以,赶紧连夜打电话,让那哥们儿接

    机的时候扛着扁担。那兄弟回话说:“没把你们家电器搬来就不错,老

    太太整个一宅急送。”我当时就反驳了,我说:“你们家全家顺丰快

    递。”

    晚上的航班。我上午出去了一趟,给我妈办漫游的电话卡,回来她

    人没在家,左等不来右等不回,打电话也没人接。最后在我成热锅上的

    蚂蚁跳着脚蹦的时候,我妈回来了,空着两手。我松了一口气,庆幸她

    没去超市买手纸什么的。她把羽绒服的帽子往后一甩,站在我正对面恳

    切地问:“你看我这新发型怎么样?”

    怎么这么从容不迫呢!这飞机离起飞没几小时了,她还去美发了,而且顺便给我儿子也剃了个新发型。这俩人百废待兴,容光焕发。我

    说:“你们是去拍戏吧!又是服装又是道具,准备得太细腻了。”

    一个老小孩和一个小小孩就这样出现在了机场。他们都很执拗,依

    不同喜好,老小孩带的都是衣服,小小孩背的除了零食就是玩具。我充当了唠叨的角色,一个叮嘱刚说完就跟失忆了一样又重复地说,最后连

    最爱唠叨的我妈都急了说:“你别那么絮叨行吗?我们就算再老土,也

    不是没坐过飞机。”

    我妈跟个战士似的,去换登机牌。我儿子跟个长辈似的,对我

    说:“你回去路上小心。”看着他们一老一小特别得意地过了安检,我尽

    量抻长了脖子想把目光追得更远。俩人不停地冲我挥手,还外带飞吻。

    我怅然若失。他们则手领手蹦蹦跳跳跑着就走了,因为行李都托运了,俩人空着个手跟逛公园似的悠然。

    我坐回自己的车里,还是不放心,给他们打电话,没人接听,我开

    始揪心。一会儿,电话来了,我妈大声说着:“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吗?

    别打了,我这话费怪贵的。马上要上飞机了。”电话挂了。又隔了一会

    儿,我儿子发来短信:“登机了。”我忽然想起我7岁的时候还在楼群里

    摔泥玩,而他,都能带着外婆独自远行了。

    依然留在工作里的壮年们,像一群蚂蚁。我不知道等我老了的时

    候,是不是也会像老小孩一样,带着个小小孩走南闯北。父亲的显摆

    文林特特

    近来,父亲总让陈思难堪。

    高朋满座,他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绕到学校、学历上去。陈思明

    白,父亲是想让大伙儿都知道,他女儿是名校毕业,硕士学位。众人刚

    啧啧赞叹完,父亲又会假装不在意地提及陈思的工作,于是,第二轮啧

    啧又开始了。

    家里一帮正读书的表弟表妹,见面和陈思聊天,总能用上陈思文章

    里的话。陈思诧异,仔细一问,原来父亲将她发表过的文章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发给表弟表妹们当写作教材。

    陈思逛街时遇到父亲的老同事,寒暄之余,得知他们也人手一册陈

    思的文章合订本。“你的文笔真好,怪不得你爸爸这么骄傲!”陈思心里

    的火“腾”地就上来了。

    回到家,陈思告诉父亲:她的一切实属平凡,成日夸耀只会成为笑

    料,但沟通无效。父亲不觉得做错了,不理解为什么陈思会“难堪”。陈

    思扭头就走,砰地关了门。

    吃晚饭时,陈思还在生气,但看到桌上有藕夹,心里有所缓和——

    陈思在武汉上的大学,毕业后回到北方的家乡工作,父亲不知从哪里学

    来的,隔三差五地给她做武汉的吃食。

    见陈思脸色稍霁,父亲漫不经心又分明试探道:“周末愿不愿意陪

    爸爸去看周老师?”

    “周老师?”陈思在记忆的犄角旮旯把她翻出来。父亲唠叨着,如何

    偶遇周老师,周老师又如何关心陈思现在的发展。陈思想起十几年前周

    老师对待自己的情形,“哼”了一声。

    那是小学四年级。当时的陈思顽皮、好动、成绩差。周老师常常上

    着课,就一声断喝,“陈思,你在干什么?”“陈思,你给我出去!”教室

    外的第一个窗台成为陈思的第二课桌——她常罚站在那儿。

    “你这孩子没救了!”一次,周老师一个电话把父亲揪到学校,当着

    他的面,给陈思“判刑”。父亲唯唯诺诺,一米八几的人腰弯着近乎和坐

    在椅子上的周老师等高。“再给她一次机会吧!”父亲冲周老师讪笑。

    陈思绝对不愿意去拜见周老师,但想想父亲当年的讪笑,只得配合

    他去显摆。

    不承想拜见周老师之旅,竟是一场相亲。周老师的儿子,如今在某外企工作,典型的金领。在周老师家里,周老师夫妇和陈家父母呵呵笑

    着,谈些往事,周老师的儿子和陈思分坐在沙发两边,无话可说,很是

    尴尬。

    周老师大谈儿子的辉煌,月入过万啦,公司里最年轻的经理啦,公

    司例会上老总对他的表扬啦,好像她就在现场。

    那孩子脸微红,陈思对他有了些同情。

    周老师再大谈儿子有多孝顺,她指着家里的按摩椅、五行针、中药

    洗脚等一干设备,及刀具、进口锅,“都是他买的”。

    陈家父母先是恭维,后来不甘示弱,由父亲为代表,介绍陈思有多

    孝顺、多优秀。临了,周老师诧异道,小时候,陈思可是真没看出来。

    父亲笑着回了句,你那时候只觉得她没救了。周老师有些窘,哈哈一笑

    遮掩过去。

    分别时,陈思和周老师的儿子互换了电话号码,四位大人集体松了

    口气。回去的路上,父亲问陈思对那男孩印象如何,陈思不置可否,只

    谈周老师。

    陈思说:“她怎么光说她儿子好?她儿子未必希望她这么显摆。”

    父亲哈哈笑,说那孩子条件不错,如果陈思能和他好,做父母的就

    放心了。停了一会儿,父亲调侃地说,周老师当年给陈思“判刑”也一直

    是他心里不能平息的痛,今天也算“快意恩仇”了。

    大街上,陈思突然想拥抱父亲。那个不能让你虚荣的女儿

    文安宁

    1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四处朝人炫耀,说,我们家依依终于可以去

    外企,做白领挣高薪了。亲朋好友们听了皆羡慕,说,是啊,你的后半

    生,总算有了依靠。她眯眼笑听着,脸上的骄傲,像敷的劣质的粉,被

    那恣意的笑一震,扑扑地,全都掉落下来。

    她这样笑着的时候,我正在北京,历经着艰难的抉择。周围的同

    学,皆通过这样那样的关系,留在了北京,而我,拿着厚厚的简历,却

    始终寻不到合适的工作。

    两个月后,我收到一笔两千元的稿费,这张稿费单让我终于下定决

    心,将写作的梦想,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

    我很快地在北京租了一间地下室,日间读书,晚上写作。稿费来得

    并不是那么及时,很多时候,付完房租和水电费,就只剩下几张勉强吃

    饭的钞票。这样的窘困,当然不会给她寄额外的钱,尽管,我知道她需

    要的,不是钱,而是收到钱时,可以一路喜滋滋地去邮局的虚荣。

    她常常会打电话来,问我外企工作的情况。这样的问题,对于擅长

    虚构故事的我,几乎是小菜一碟。我会详细地向她描述我的办公室,烤

    漆讲究的红木办公桌,价值一万元的台式液晶屏幕电脑,累的时候,可

    以去摆满小雏菊的阳台上,站立片刻,从20层上俯视大气的北京城;而

    我的老板,对我则格外地器重,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将我重用提

    拔……

    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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