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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身体2:永不停歇的变化.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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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3830KB,218页)。

     认识身体2:永不停歇的变化是由加文?弗朗西斯所著,只要活着,我们的身体就在不断的发生变化,转变不仅是个人和群体,还有文化和艺术,我们能正确的认识这些变化吗。

    认识身体2作者简介

    加文·弗朗西斯(Gavin Francis),1975年生于英国爱丁堡,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医学院。弗朗西斯医生不仅是一名全科医生,从事过儿科、产科与内科(老年科)工作,接受过骨科与神经外科培训,还是《伦敦书评》、《卫报》与《纽约书评》的撰稿人,曾经用十年时间环球旅行,走遍了全球七大洲。他担任过英国南极考察队医生,参加极地探险,也曾经在非洲与印度乡村的诊所工作。他的作品曾经入围翁达杰奖(Ondaatje Prize)与科斯塔奖(Costa Prize)的短名单,荣获苏格兰年度图书奖。

    认识身体2推荐理由

    1.《基因传》《癌症传》作者悉达多·穆克吉,《自私的基因》译者叶盛推荐,医学类专业期刊《柳叶刀》高度赞誉。《时代》杂志称本书的作者可以与奥利弗·萨克斯(《错把妻子当帽子》作者)、阿图?葛文德(《最好的告别》作者齐名。

    2.科普畅销书《认识身体》之后,加文?弗朗西斯医生的新作。在建立对人体基本认知的基础上全面升级,深入探究人体机器运行的秘密。

    3. 身体是一部高度协调的精密仪器,我们每天使用却毫不自知。

    4. 变化是生命永恒的主题,唯有变化才是不变。人改变着我们生存的环境,同时,环境也在塑造着人本身。

    认识身体2部分目录

    第1章转变

    第2章狼人:满月之焦躁

    第3章受孕:存在于世的第一个和第二个理由

    第4章睡眠:梦之空间

    第5章健美:狂怒失控

    第6章头皮:角、恐惧与荣耀

    第7章出生:重塑心脏

    第8章焕颜:青春美貌之魔力

    第9章刺青:转变之艺术

    第10章厌食:控制之魔力

    第11章幻觉:恶魔之领域

    第12章青春期:加速之青春

    第13章妊娠:最为精细之杰作

    第14章 巨人症:都灵的两个巨人

    认识身体2:永不停歇的变化截图

    认识身体.2

    [英]加文·弗朗西斯 著

    唐源旃 译

    中信出版集团目录

    献给

    第1章 转变

    第2章 狼人:满月之焦躁

    第3章 受孕:存在于世的第一个和第二个理由

    第4章 睡眠:梦之空间

    第5章 健美:狂怒失控

    第6章 头皮:角、恐惧与荣耀

    第7章 出生:重塑心脏

    第8章 焕颜:青春美貌之魔力

    第9章 刺青:转变之艺术

    第10章 厌食:控制之魔力

    第11章 幻觉:恶魔之领域第12章 青春期:加速之青春

    第13章 妊娠:最为精细之杰作

    第14章 巨人症:都灵的两个巨人

    第15章 性别:忒瑞西阿斯的双重生命

    第16章 时差:容纳天空的大脑

    第17章 接骨:愈合的代数

    第18章 更年期:女神的第三张脸

    第19章 阉割:希望、爱与牺牲

    第20章 欢笑:我们自身的优越感

    第21章 义肢:人类2.0

    第22章 记忆:遗忘之宫殿

    第23章 死亡:生命之赞歌

    第24章 转变

    致谢保密信息说明

    版权页献给

    谨以此书献给对生命持乐观态度的人们他们总是能看见人类

    发生变革的曙光我的目标是歌颂形体永不停息地转化为其他形式之变化。

    ——奥维德 《变形记》(约公元8年)

    一切事物随时间而改变,而我们也随之改变。

    ——洛泰尔一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840年)

    命运打个响指,我就从女人变成了男人。

    ——克里斯蒂娜·德·皮桑 《命运的变异》(1403年)

    我们只不过是一堆不同感官的集合体……并且一直处于运动

    之中。

    ——大卫·休谟 《人性论》(1739年)

    它本身并无变化,还是年轻时的我眼中的那条河;变的只是

    我。

    ——亨利·戴维·梭罗 《瓦尔登湖》(1854年)

    变态过程掌管着自然现象……体现了人类知识和态度不断变

    化的特征。

    ——玛丽娜·沃纳 《当代艺术中奥维德的变形》(2009

    年)第1章 转变

    起初是如此简单的形式,却进化出了——并且持续进化着

    ——最美丽、最奇妙的无限多种形态。

    ——查尔斯·达尔文 《物种起源》

    我的诊所附近有个公园,里面有成排的樱花树和榆树,每年

    都会经历各种美丽的转变。如果上下班的路上有时间,我会坐在

    长椅上观赏片刻。冬天会有风暴,过去几年里,最高的几棵榆树

    被吹倒了。树倒下时,连根拔起,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棺材大小的

    大口子。复活节期间,枝繁叶茂、翠绿欲滴,难怪有人说那就是

    天堂的颜色。春天,樱花盛开,花瓣洒满草坪,在花海中散步就

    好像置身仙境一般,美不胜收。夏天,空气厚重而又成熟诱人

    ——炙热的烈焰燃烧着,孩子们在树荫下的毯子上嬉戏;杂耍演

    员摇摇晃晃地走在树干之间牵起的绳索上。我最喜欢的还是秋

    天,秋高气爽,脚下满是红褐和金黄。我欣赏这个公园的景色大

    约25年了——它离我受训的医学院也很近。

    18岁,在医学院接受训练的第一年,我踏过满地落叶,去上

    一堂永生难忘的生物化学课——在这堂课上,我似乎看到了生命

    之错综复杂、互为关联,甚至生命之惊奇所在。课堂开端并无特

    别:一幅血红蛋白分子的示意图投影在墙上。老师解释说,使氧

    和血红细胞结合的化学物质,即卟啉环,不仅对血红蛋白至关重

    要,对树叶中锁住太阳能的叶绿素也至关重要。她说,多亏卟啉

    类化合物,我们现在已知的生命才可能存在。墙面上,分子结构

    像是一棵四叶草,卟啉就是叶子,相互紧扣在几乎如同哥特建筑

    一般复杂的结构里。每片叶子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熔岩色的铁原

    子。爱丁堡麦道斯公园里的秋叶(2017年),摄影:加文·弗朗西斯

    老师解释说,氧与每片叶子中心相结合时,会如同秋天的枫

    叶一般红;氧释放后,颜色变暗为紫色。课讲到这里,依然是不

    折不扣的生物化学课内容。“但这并不是一个静态过程,”老师接

    着说,“这是一个动态的、鲜活的过程。”与氧结合后,铁原子的

    周边结构会发生转变,这一转变产生的压力像是拉动了一个小小

    的原子控制杆,使其他三个铁原子周边结构也发生扭曲,促进它

    们吸收更多的氧。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生物化学之优雅,我非常惊

    讶,但其实也非常明显:从叶绿素到血红蛋白,分子之间彼此合

    作,维系生命的正常运行。

    看着那幅示意图,我试着想象自己体内数以十亿计的血红蛋

    白分子,我每次呼吸,肺部的血红蛋白分子因为吸氧而发生变

    化。然后,心脏跳动将血液之河流推向大脑、肌肉、肝脏,同样

    的变化会逆向发生。这一转变似乎就像树叶每年生长掉落一样,非常重要并且反复发生,但莫名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过

    程竟然在人体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组织需氧量越多,其酸性就变得越强,”老师接着说,“酸性

    会使血红蛋白发生畸形,释放氧,释放量正好等同于需求

    量。”这是我当天早上的第二大发现:血液经过精细标定,以满足身体不同部位各有差异的需氧量。她开始解释,胎儿的血红细

    胞性能略有增强,以便从母体胚盘吸收氧,但我已经沉溺在前两

    大发现当中,几乎听不见她说话了。

    我感觉空气中充满了敬畏,一种愉快的心情慢慢展开:在身

    体里一片喧哗的化学状态之中存在这样一种平衡,看起来有一种

    奇怪的美感,但同时这也是一种必然。

    转变是文学和艺术中最为古老、回响最深远的一个主题:

    2000年前,拉丁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将自然和人类描绘为

    一片翻腾的混乱状态,一切物质,无论是否有生命,都困在变化

    的循环里,“就像蜡一样易变,盖上新设计的印章,就和之前不

    一样,或形状发生变化……一切都处于不稳定状态,一切存在都

    是暂时的模样”。奥维德在诗的末尾,声明了生命之博爱,并且

    充满激情地请求世人以同情心对待一切存在。这份同情心也是践

    行医术的中心所在——可以说,医学是科学与善心之结合。这本

    书是对人类生活充满活力和转变的颂扬,这既是一种对于人体的

    思考,也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宇宙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我们身边不断发生的变化:宇宙在膨

    胀,银河系在旋转,地球沿着轨道转动,月亮每年都离我们越来

    越远。地球轴心倾斜,才有了四季变换;潮汐冲刷地球海岸已经

    超过一万亿次。板块构造的变动正在更新着地壳。“没有什么能

    长久保持不变”是一项真理,以不同的视角来看,这可能是好

    事,也可能是坏事。“你无法两次跨进同一条河。”赫拉克利特如

    是说。地球表面的河流在不断运动和变化,我们的身体也在一刻

    不停地更新。

    只要活着,我们的身体就会处于形态变化的过程中。我们自

    身与外界的界限是疏松的——环境因素不断对之进行塑造和重

    构。河水曾经是海洋飞沫,下一年又可能成为你邻居血液的一部

    分。你大脑中的水分子一度是落在远古地表的雨滴,在早已不复存在的大洋里汹涌澎湃。从这个角度来看,身体本身就是一条溪

    流或一团火焰,没有哪两个时刻是完全相同的。生长、恢复、适

    应、年老,我们的身体在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转变

    着,活着就会一直处于形态变化的过程中。通过睡眠、记忆和学

    习,我们的思维也是如此。从我们疲于应付的危机,到出生至死

    亡之间的过渡;从交织成为意识的神经流,到我们自身意志力和

    决心产生影响的变化,生命中处处体现着转变。

    “病人”意味着“受到痛苦折磨的人”,那么行医也就是为了缓

    解人类的痛苦。我作为医生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利用那些有助于我

    们的变化,减缓那些有碍于我们的变化。作为作家,我对变化很

    感兴趣,因为变化这一隐喻已经让诗人、艺术家和思想家着迷了

    上千年。而作为医生,我同样对变化很感兴趣,因为行医就是为

    了在病人的身心寻找哪怕最为微小的积极变化。第2章 狼人:满月之焦躁

    这是人类的首次变形,吕卡翁之转变(为狼)值得细细研

    究。

    ——吉纳维芙·莱弗利 《奥维德之〈变形记〉》

    如果某晚,急诊室里满是暴力事件带来的鲜血,或者有许多

    精神病人入院,那么同事们往往会说:“今晚肯定是满月。”在某

    个繁忙的夜班,我甚至还走出门外看了看,以期在天上找到理

    由,解释为何我在地上的工作如此繁忙。人们自古以来便相信,月亮不仅影响着潮汐和人类生育周期,还影响着我们的思维。奥

    赛罗对爱米利娅说:“都是月亮的错。它比平日离地球更近,男

    人都失去了心智。”詹姆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说“月亮能够

    让人沉醉,让人窘迫,使人美艳,令人疯狂”。人们普遍相信,月亮对人的心理能够产生转变性的影响——印度、伊朗、欧洲和

    美国的诸多研究皆如此断言。北美一项研究发现,40%的人深信

    月亮能够影响我们的心理;更早的一项调研称,在心理健康领域

    专业人士里,这一比例为74%。但统计数据却一直无法证实这一

    观点,因创伤、狂躁或精神失常而入院的人数并不受到月相影

    响,自杀、道路事故或危机支持电话服务接到的电话频率与满月

    之间也并无联系。我的急诊科同事,还有那74%的美国心理健康

    领域专业人士,他们全都错了。

    如此普遍的观点竟然是错的,加利福尼亚的三位精神病学家

    也因此展开了调查。在一项名为“重视月亮与精神错乱之关系”的

    研究里,他们提出,在19世纪出现真正的人工照明之前,满月很

    有可能确实影响到了心理健康状况不稳定的人,因为这种变化扰

    乱了其睡眠质量和时长。他们援引证据称,在黑暗中休息14天能

    够结束甚至预防狂躁型精神错乱的发作,而哪怕略微缩减睡眠时间,也能使心理健康恶化,致使癫痫发作——这一点已得到我患

    有双重人格和癫痫的病人确认。大脑中涉及健康睡眠的活动模式

    似乎和与良好心理健康相关的活动模式重叠,但我们尚不能完全

    了解二者是如何重叠的。

    人工照明出现前,人们会利用满月前后的几天,因为月光足

    够明亮,可以在夜间活动。18世纪英格兰实业家和知识分子组成

    了月光社,有此名号并非因为研究月亮,而是因为成员们发现满

    月时更容易在夜间会面。但月光也有阴暗的一面,令人产生可惧

    的想象。“疯狂之人在满月时更为焦躁,在黎明伊始亦然,”19世

    纪的法国精神病学家让–埃蒂安·埃斯基罗尔写道,“莫不是因为这

    份光明在其栖息之处产生了一种光之效果,令某些人感到惊恐,某些人感到愉悦,但让所有人都感到焦躁?”

    乔安妮·弗雷德里克是被救护车送过来的,她的分诊单顶部写

    着“焦躁型精神错乱”。她的室友送来了病历:一开始是感冒了几

    天,感觉虚弱不适,去药房买了药。药没有起效,她感觉更虚弱

    了,腹部觉得疼痛,皮肤感觉像是烧起来一样。尿液发热、厚

    重,伴有尿痛。她之前有过尿道感染,但这次不一样,她浑身有

    种不自然的感觉,经由躯干扩散至四肢。她双腿发颤,双臂无

    力,一直低烧。她和全科医生预约了会诊时间,但没能去成。当

    她开始出现墙上趴着巨蜥的幻觉时,她的室友呼叫了救护车。救

    护车来医院的路上,她癫痫发作,我在加护病房里见到她时,她

    已经注射了镇静剂。

    一个人发生焦躁型精神错乱可能有几百种原因:过量吸毒、毒品戒断、感染、中风、脑出血、脑损伤、精神疾病,甚至是缺

    乏某些维生素。但乔安妮所有血液检测结果都很正常——脑部CT

    扫描结果完美无缺。在她静静地躺在加护病房时,她的室友开始

    给我讲她的故事。乔安妮一生相对平静,有几个亲近的朋友,但

    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个人。她此前曾因为精神崩溃入院,医院

    记录称,她短暂地因为惊慌和焦虑而失去行动能力,但休息几天

    后问题已经解决。她在市议会办公室的地下室里从事行政工作,她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可以远离太阳。“她很容易被晒伤,”她的

    室友说,“你应该看看她夏天的样子,都被晒得起疱了。”她的皮

    肤上有斑驳的棕褐色色斑,尤其是面部和手部,宛如咖啡颗粒洒

    在湿皮肤上。

    我当时还是初级医生,我和医疗团队的其他同事都对乔安妮

    的诊断感到十分不解。上级医生巡房时,会认真地听乔安妮入院

    的故事,浏览她上次入院时的医院记录。他仔细检查她的皮肤,翻阅一张张结果正常的检测单,然后带着胜利的目光抬起头

    说:“……我们需要检查她的卟啉情况。”

    卟啉,这种对血红蛋白和叶绿素都至关重要的物质,在人体

    内是由一系列特定酶像一组脚手架一样合力生成。如果其中某个

    脚手架工作失灵,就会导致紫质症。部分成形的卟啉环堆积在血

    液和组织里,带来“危机”,这些危机可能由药物、饮食甚至几晚

    失眠而引发。一些卟啉对光极其敏感(正是这种特性使得叶绿素

    能够吸收太阳的能量),所以一些类型的紫质症会导致病人暴露

    于阳光后产生水疱和炎症,后续会留下疤痕。神经和大脑里堆积

    的卟啉会导致麻木、瘫痪、精神错乱和癫痫发作。卟啉堆积在皮

    肤里还有另一个后果,那就是前额和面颊的毛发生长。急性紫质

    症能导致便秘和腹部剧痛:痛得大叫的受害者常常被推进手术

    室,经过多次没必要的手术后,医生才得出正确的诊断。 [1]

    乔安妮的化验结果表明,她的卟啉水平非常高:她很可能患

    有一种罕见的多样性紫质症。她的治疗已经开始了:多休息,避

    免服用使病情恶化的药物(她在药房购买的非处方感冒药很可能

    就是她危机症状的诱因),以及静脉注射。在此基础之上,我们

    增加了葡萄糖注射。三天内她便康复,出院回家,带着一张应避

    免药物清单,并且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对光线过敏了。喜欢

    本书吗?更多免费书下载请***:YabookA,或搜索“雅书” 。1964年,伦敦一位名叫李·伊利斯的神经科医生在《英国皇家

    医学会学报》上发表了一篇不寻常的论文。在洋洋洒洒、极具说

    服力的四页篇幅里,他提出狼人之谜被紫质症加强,或者甚至起

    源于紫质症。多毛症等皮肤病可能导致面部和手部生长毛发,但

    并无精神方面的症状。人类狂犬病可能引发焦躁、愤怒的状态,并伴有撕咬和幻觉,但皮肤上并无改变。伊利斯指出,患有紫质

    症的人会避开阳光直射,喜欢在夜间行事。睡眠不佳或饮食变化

    会导致危机。在病情严重且未加治疗的情况下,患者可能因为黄

    疸病而面色发白、发黄,皮肤留有疤痕,毛发甚至开始在面部生

    长。患有某些类型的紫质症的人可能出现精神错乱,被社会孤

    立,不被社区信任。

    过去几个世纪里,这些症状可能被大家指控为巫术。法国驱

    魔师亨利·博盖在其《巫师之邪恶言论》(1602年)里吹嘘了他折

    磨和宰杀过的狼人和巫师数量——600个,包括数十名儿童。“所

    有这些巫师的面部、胳膊和双腿都有严重抓伤,”他写道,“其中

    一个已经畸形到几乎认不出人形,所有人看到他都会吓得发

    抖。”一种对光线敏感、偶尔发作的疯狂症,在一群目不识丁、受到孤立、盲目迷信的人当中,永久地孕育出了对人类能变形为

    狼人的恐惧,这也并非难以置信。毕竟,74%的心理健康领域专

    业人士认为满月能够令人发疯。

    在古赫梯人(Hittite)的律法中,遭到社区驱逐之人会被告

    知:“汝将成狼。”我们仍然将某些受到孤立的人称为“孤狼”。奥

    维德的《变形记》描述的第一个人类转化就是人转变为狼,这是

    神明对其凶残性和食人行为的惩罚。虽然欧洲已经不再面临狼群

    的威胁,但我们仍然用狼来比喻具有侵略性和贪婪的人,我们

    说“色狼”和“狼吞虎咽”;孩子们依然害怕《小红帽》和《三只小

    猪》故事里的狼。旧石器时代的祖先在洞穴里画下的狼是人类已

    知的最古老的艺术作品。“狼人”(werewolf)这个词本意是指人在形体上转变为狼,而英语中现在保留了希腊词语“lycanthropy”(狼化妄想症)指代

    精神上幻想自己变成了狼——这是一种精神失常。精神病学家扩

    大了这个词的使用,将其用来指代幻想自己变成了任何动物的症

    状,但正确的用词应该是“therianthropy”(兽化妄想症),来源于

    希腊语的“therion”,意思是“野兽”。普林尼认为,人在形体上变

    成狼的这个想法十分荒唐,只有人的心理才能发生转变:“说人

    可能变身为狼,然后又恢复至此前的形体,我们必须肯定地相信

    这是弥天大谎。”

    英格兰国王詹姆士一世(苏格兰詹姆士四世)对超自然事物

    特别着迷,他在著作《恶魔学》(Daemonologie ,1597)中

    写到了狼人:“希腊人称其为lykanthropoi,意思就是人狼。但若

    要说出我的观点……如果这种东西存在过,我认为也是出于自然

    而然的太过旺盛的忧郁情绪。”所以,詹姆士国王认为狼化妄想

    症是一种短暂性的疯癫,是一种精神疾病,而并非形体上的转

    变。希腊医师马塞勒斯赞同这个观点:他表示,人们报告说夜幕

    降临后经常有狼人造访雅典的墓园,但这些所谓狼人并非可以变

    换形态,只是心智不清而已。拜占庭医师,来自埃伊纳的保罗写

    道,这些患有狼化妄想症的人的治疗手段可以是大量放血、睡眠

    和镇静剂——这组疗法和现代治疗紫质症的方式并无太大区别。

    古代文学作品里有许多这种妄想性的转化。维吉尔《牧歌

    集》里的一篇就讲述了三姐妹的疯癫故事,她们受到诅咒,认为

    自己已经变成了牛:“她们用想象的哞叫声填满了田地……每一

    位都惧怕脖子上的犁,也经常去找光滑眉毛上长出来的牛

    角。”在《圣经·旧约》里,尼布甲尼撒国王突发抑郁症后,经历

    了兽化转变:“他远离人群,像牛一样以草为食,身体被天堂之

    露水打湿,直至毛发生长似鹰之羽,指甲似鸟之爪。”

    在欧洲中世纪末期,博盖所描述的那些恶行非常常见,成百

    上千疑似狼人之人受火刑而死。18世纪和19世纪,关于“狼化妄

    想症”发表的报告开始减少,迷信思想也开始消散(欧洲狼群数量也变少了)。但这份妄想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变化了形式。

    1954年,卡尔·荣格描述了三姐妹,她们每晚都梦到母亲变成了动

    物。几年后,当这位母亲出现精神上的狼化妄想症时,他并不感

    到惊讶。他推断称,这几位女儿无意识地认识到了她们母亲长期

    压抑的“原始身份认同”。

    在我们自己的时代和文化里,表达了对兽化的恐惧和隐喻的

    文学作品,最知名的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一天,格里高尔·

    萨姆沙醒来时,变成了一只“怪物般的虫子”,像是一只昆虫,有

    窜动着的腿、尖尖的下巴和甲虫一样的壳 [2]。萨姆沙的转变不

    可逆转:他是一名旅行推销员,辛苦地供养着家庭,而在虫子的

    新生活里,他的身体就困在房间里。在他的家人痛苦地思考该怎

    么办时,他渐渐习惯了新的形体,刮花了天花板,宁愿吃地板上

    腐烂的残羹剩饭,也不想吃家人给他留在餐盘里的食物。最后他

    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只虫子,死在地板上,和垃圾一起被扫出去。

    卡夫卡的《变形记》很难让人直接解读,但它让那些感觉受

    到孤立、迫害、无权无力的人有同感。萨姆沙的变形让他在空间

    上和社会上都受到孤立,正如许多患有严重心理或生理疾病的人

    一样。神话或民间故事里的兽化现象往往都带有某种条理性,甚

    至是正当性,至少在故事本身的逻辑里如此。但萨姆沙却没有这

    份慰藉:“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能让这份混乱变得平和、有序。”

    我诊所附近的一棵榆树在我看来与众不同,不是因为它的大

    小或枝叶,而是因为我有一位病人曾从这棵树上离地6米高的地

    方摔下来。加里·霍布斯通常不会爬树:他患有精神分裂症,在吃

    下了含有MDMA(*********)的混合药物后,他深信

    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猫。目击者详细描述说,在他摔下树的那

    天,他先是在街道间潜行,翻看垃圾桶里的东西,之后才爬上榆树,对路过的人发出嘶嘶声。大家报了警,他爬得更高了。一个

    遛狗的人走近了看,加瑞尖叫着后退,展现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

    对狗的恐惧。在警察争论着如何把他弄下来时,他脚下打滑摔了

    下来,摔折了手腕,伤了脑袋,躺在草地上呜咽。因为大脑受到

    太大震荡,在送往急诊室的路上,他倒没怎么折腾。

    第二天早上,加瑞醒来时在骨科病房里,手臂打着石膏,不

    愿意讨论他与医院精神病医生打交道的经历。他出院后住回了援

    助住房里——一群小型公寓,有管理员在需要时提供援助。我几

    次去往他的住处查看病情进展,都在厨房里看到了打开了的猫食

    罐头,不知他是否在吃这些。我偶尔会问那晚发生的事,但他都

    转移了话题。我最近一次听闻的消息是,他收养了几只流浪猫做

    宠物,公寓门上也打了猫洞。喜欢本书吗?更多免费书下载请加

    V信:YabookA,或搜索“雅书” 。

    早期的欧洲和近东神话里都充满着兽化现象,一些学者将其

    作为远古动物崇拜的证据。浏览互联网就会发现,对猫和狗的敬

    奉至今仍是人类推进事务发展的强大动力。民俗故事里也满是兽

    化现象,无论是凯尔特人的海豹人的故事,还是萨满教里移魂至

    动物身上的做法。这些故事的共同点在于,如果丧失了对人类世

    界的控制,那就非常危险:海豹人如果化身海豹的时间太长,就

    会丧失其作为人类的生命;萨满巫师如果精神力量太弱或训练不

    足,那么可能会被困在动物皮囊里。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负重的动物,”梭罗写道,“背负着

    我们的部分思考。”去任何一家玩具店,或者看几集儿童电视节

    目,你就会发现西方文化里仍然有许多拟人化的动物。从彼得兔

    到精灵鼠小弟,从老虎服装到化装舞会,使用动物的样貌和习

    惯,能让孩子们解放出来,变得比实际更加凶猛、娇小、迅速或

    敏捷。对某些成年人而言,兽化妄想症也许提供了一个同样的出

    口,能从人类生活的限制和压力中解脱出来。20世纪80年代末,马萨诸塞州的一群精神病专家发表了一篇

    论文,描述了他们在波士顿郊区一家诊所里跟踪了14年的12个病

    例。两人患有真正的狼化妄想症,变成了狼,两人变成了猫,两

    人变成了狗,还有两人“不定”(其行为是“爬行、长嚎、鸣叫、抓

    挠、跺脚、排便”和“爬行、低吼、吠叫”)。在剩下的四位病人

    里,一位转化成了老虎,一位是兔子,一位是鸟,还有一位——

    养了一辈子沙鼠的人——变成了他最喜欢的这种宠物。

    在这些病人当中,精神分裂症并不占据主导地位——八位病

    人被归为双重人格,两位是精神分裂,一位诊断有抑郁症,还有

    一位被描述为拥有边缘型人格。“狼化妄想症的出现与预后并无

    明显相关,”论文作者写道,“兽化之妄想可能不比其他妄想症有

    更坏的后果。”在所有人当中,最顽固的是一位24岁的年轻人,他在酗酒一段时间后,和加瑞·霍布斯一样深信自己是困在人类身

    体里的一只猫。在论文发表时,他已经在自己的猫科人格里连续

    不断地生活了13年。

    “病人称,自从家里的猫将这个秘密告诉他后,他就一直知

    道自己是只猫,家里的猫随后还教授了他‘猫的语言’。”这群精神

    病专家写道。他保住了一份正常工作,与此同时,“他和猫同

    住,进行性行为,一起捕猎,并且经常前往猫的夜间集会地,而

    不愿意去往人类夜间集会地”。这群精神病专家对他的病情改善

    不抱什么希望——经过多轮抗抑郁药、抗癫痫药、抗精神病药物

    的试验和六年的心理治疗后,他仍然深信自己是只猫。“他最爱

    的——不过是单相思——就是当地动物园里的一只雌虎,”他们

    写道,“他希望某天能释放雌虎。”

    [1] 在植物体内,这些脚手架般的酶失灵时,哪怕暴露于一丝光线,树叶上也会

    长满黑斑。

    [2] 安吉拉·卡特创作的现代童话里面的各种转化与此惊人地相似。第3章 受孕:存在于世的第一个和第二个理由

    对这件事持负面看法的人,应当自觉惭愧。

    ——《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

    在医学院上学时,我在一间酒吧工作;在暑期,我的工作是

    准备人体解剖。酒吧的工作让我了解人生,而解剖工作——我最

    初以为——会让我了解死亡。我并不觉得解剖是一件令人毛骨悚

    然的事,反而会给人启发——它让我的胃变得更强大,也让我对

    解剖学有了透彻的理解。不过,对于死亡,它却什么都没有教给

    我。

    只有当我具备行医资格后,我才开始进行医生最令人伤心的

    任务:告知病人绝症到了晚期或告知其亲人患者死亡的消息。经

    常在医院病房工作的我也开始惯常地见证死亡的时刻:庄严地站

    在急促呼吸的临死病人旁边,或者抢救失败后察觉到皮肤渐渐失

    去温度。似乎很奇怪的一点是,在生死转变的时刻,并不会发生

    物质变化:死亡的躯体和几秒前还活着的身体,都是由同样的元

    素组成,只是时刻交织形成生命的动态过程静止下来了而已。 (更d书f享搜索雅 书.YabooK)

    人们曾经认为,人死亡时,灵魂会从张开的口中溜走。“你

    的存在仅由一线相牵,”法国作家蒙田写道,“仅仅连在你的唇

    尖。”这根线有时强健牢固,有时软弱松垮。在蒙田看来,死亡

    就是从生命的织布机上扯断了这根线,开始了解开织线的新过

    程。而反过来看,受孕只是系上了一根新线,在生命的锦缎上开

    始新的编织。

    达·芬奇曾写过,他最早的记忆是一只红色的风筝,像是以腐

    肉为食的鹰一样,俯冲至他的摇篮,用尾巴打开了他的双唇。风筝是特技飞行大师——其尾部形状影响了古罗马船只的设计——

    达·芬奇在设计自己的飞行机器时,也仔细观察了风筝。对这份摇

    篮记忆的解读各有不同:有人在其中看到了达·芬奇创造力天赋的

    火花,有人看到了他对自身杰出能力的感知,也有人认为这与他

    的同性恋取向有关。

    大约在1503年,他画了一幅画:圣母马利亚坐在母亲圣安妮

    的腿上,伸出手来,仿佛想把耶稣拉回家人身边,但耶稣避开

    了,骑在羊羔身上,羊羔在传统上象征着等待耶稣的是在十字架

    上受难牺牲。

    列奥纳多·达·芬奇(1508—1510年),《圣母子与圣安妮》

    在达·芬奇的时代,人们长久以来都一直相信马利亚是有感而

    孕,并且越来越多信徒认为马利亚的母亲也是一样。当时的教皇

    让这种想法得到了教会的认可。在那之前的几个世纪里,圣安妮

    一直是中世纪生育教派的中心人物——在早前的绘画里,她和三

    个丈夫生下三个女儿,每个女儿都叫马利亚。在那个女性一生往往怀孕20多次的时代,圣安妮的多次怀孕使她成了一位受到追捧

    的圣人。

    不过对于并非圣人的寻常人而言,创造新生命也是超出人类

    理解的神圣奇迹。显然,性与之有关,但具体机制依然是个谜。

    但是,达·芬奇决心要理解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一直到生命的起

    源。他有一幅非常著名的草图,时间是在圣安妮画像的十年前,他尝试画了一幅在受孕瞬间男女大腿部位的X光透视图。

    列奥纳多·达·芬奇(约1492年),《性交》

    在他之前有过几个先例。虽然他对解剖非常热衷,但这幅草

    图里对性活动的生理描述,大部分是编造的。他对身体的设想

    是,体液通过热量和活动在彼此之间交换。他所画的子宫有根管

    道,与乳房直接相连(他认为乳汁是由经血转变而来),子宫还有管道直接连至脊髓,接受流入的女性体液。他对男性的性器官

    生理构造也一样颠覆了当时人们的认知——他画了一根管道,从

    心脏连接至浸润脊髓的体液,还有其他管道,将精液从大脑传输

    至脊柱的同时直接传输至阴茎。睾丸只是将管道固定的悬重物而

    已。他肯定还有着一种幽默感。他在这张受孕草图上写道:“我

    让众人看到,人们存在于世的第一个,可能也许是第二个理由之

    起源。”

    达·芬奇绘制那幅圣安妮画像20年后,一位名为奥伊夏尔·罗

    斯林的德国医生受到了《创世记》第3章第16节的影响:“我必多

    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

    夫,你丈夫必管辖你。”他提出,“男女间唯一的自然愉悦”是对生

    产婴儿的痛苦的赔偿,并且对两性而言,都是对不可避免之死亡

    的一种慰藉。

    到了18世纪,德国生理学家阿尔布雷希特·冯·哈勒已经知道

    人类卵子来自卵巢,但认为性活动会让输卵管变得僵硬,“围绕

    着卵巢并强烈压缩,将成熟的卵子挤出并吞没”。直到70年后,另一名德国人卡尔·安斯特·冯·贝尔才真正发现了哺乳动物的卵细

    胞(狗的卵细胞),而直到20世纪30年代,人类才在女性输卵管

    内看见人类卵细胞,开始了现代对受孕过程的理解。

    我的大部分工作都与生育和不育有关:受孕、避孕,有时是

    流产。女性来寻求帮助,要么是为了终止妊娠,要么是鼓励妊

    娠;要么是为了促进排卵,要么是为了阻止排卵。我提供建议,开具药物,绘制两性生理结构不专业的草图。但哪怕在今天,生

    育的许多方面及其机制都仍然不为人所知。

    创造新生命的过程往往不会令人注意:一些女性在排卵时会

    感觉到转瞬即逝的阵痛,但胚胎最快在24小时后就能孕育,而无

    论是受孕本身,还是着床在子宫里,都不会产生任何感觉。从一

    个人开始怀疑自己怀孕,可能需要好几周后,感觉才会强烈到需

    要外出购买验孕道具,确认自己怀孕。会诊有时充满欢喜,有时充满沮丧:女性走进我的办公室,坐在桌边,说“我怀孕了”。凭借说话的语气就足以判断出这是喜

    事还是坏事。我会做出猜测,然后慢慢地回答说:“……那你感

    觉如何?”—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有时我会听到“很开心!”有时

    是“糟透了!”有时对方会打开一个包,然后桌上满是她急匆匆购

    买的验孕棒,结果全都是同样的一道蓝线或两道红线。我们会仔

    细检查,对着光从各个角度来看,确保没有看错结果,然后从我

    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根,再做一次测试。随着尿液渗过试剂区,我们低下头看着,脸上要么是紧张和沮丧,要么是兴奋和期待。

    现在的检测道具都非常灵敏,所以许多女性在受孕几天内就

    能知道结果,这时的胚胎只是一个胶状圆盘上细如丝线的一串细

    胞——这串细胞就是未来的脊椎。当房间里的气氛是兴奋和期待

    时,这种时刻就是一种享受,无论这个宝宝是渴望已久还是意外

    惊喜。在其他情况下,当房间气氛沮丧时,我的问题会更急切一

    些:上次经期是什么时候;平时月经是否规律;受孕时间可能是

    什么时候;之前是否怀过孕。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控制自己的身

    体,但怀孕就是一种原始的提醒:身体的变化往往在我们控制之

    外;身体有自己的节奏、落脚点和固定的目的地。对某些人而

    言,最为恐惧的一点就是怀孕无可挽回的特性:怀孕这一异体过

    程,对女性而言,一旦开始了,无论是继续还是终止妊娠,一切

    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在英国大部分地方,女性如果觉得怀孕会给自己的生理或心

    理健康带来风险,并且两位医生签署文件同意这个观点,那么她

    可以提出终止妊娠。转诊过程非常迅速和隐秘——我转诊过肚子

    里孩子的父亲并非自己丈夫的已婚妇女,以及如果被父母发现自

    己怀孕便会大难临头的少女。现在这种情况较过去已经有所减

    少:感谢性教育和避孕措施的普及,英国青少年怀孕率在20年里

    已经减半。

    我曾亲眼观看过体外受精:精液经由移液管滴落在玻璃皿上

    的卵细胞上,几乎立刻就完成了受精。卵细胞留在橱窗里进行增殖,增殖的细胞在每次分裂后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最初的胚胎变

    成了一个大小与原来的卵细胞相当的空空的球。新生命发展在一

    开始并没有体积或重量上的积累——精子和卵子里已然存在的化

    学元素只不过是交织成了一种新的图案。看着人类受精过程既让

    人觉得惊奇不已,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就像看着蜜蜂给花

    授粉一样。

    一个世纪前,马萨诸塞州一位医师邓肯·麦克杜格尔在父母过

    世前后都立即给他们称了一次重:质量的减少,也就是灵魂的重

    量,在他计算下来,是21克。他的方法存在错误:生命的死亡或

    孕育过程都不存在任何重量上的改变,在质量上没有增多或减

    少。仅仅是令我们生命存续的一切过程的终止或启动,开始了一

    个新的转变过程。

    体外受精的人类胚胎,摄影:K.哈迪(惠康基金会)

    我和汉娜·莫利尔见面时,她24岁。她的长发束在头上,在每

    次会诊时,头发像交通灯一样变换着颜色;她穿着齐脚踝的紫色

    或蓝色长裙。她和丈夫亨利是从威尔士山谷里搬来苏格兰的,说话口音很重,我常常需要她重复她说的话。一天在诊所里,她打

    开包,三根验孕棒掉在我桌上。“我怀孕了。”她说。

    “你感觉如何?”我问。

    “不在计划中——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答案的话,不过我要

    留住它。”我们谈了维生素、助产士、超声波扫描和晨间孕吐的

    事,然后我将她转诊到了产前检查诊所。

    在她整个孕期,我都会定期见她。她感觉很糟糕:高血压,恶心、胃灼热,背痛到无法行走。“生了这一个,我就再也不要

    孩子了,”她用抑扬顿挫如唱歌一般的口气对我说,“一个就够

    了。”

    生产6周后,她把宝宝带来给我看——较弱的小女孩,深色

    的眼睛如墨点一般,体毛细软半透明。在给她女儿完成筛查体

    检、查看她剖宫产伤疤的愈合情况后,我们讨论了一些可能的节

    育措施:她离开时,带着一张避孕药物的处方。“这些药物的失

    败率大约是1%,”我对她说,“每天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服药,这一

    点很重要。”

    三个月后,她回到了诊所,前面推着婴儿车。当我去候诊室

    叫她进来时,我发现她坐在我的另一位正在尝试第三次体外受精

    的病人身边。

    “我又怀孕了!”汉娜说,一边将婴儿车推进门内。她坐下

    来,一只手继续摇着婴儿车。

    “你感觉如何?”我问。

    “真是场噩梦,不是吗?我还没从上一次恢复过来。我是立

    马知道了:感觉恶心、乳房酸胀……”她停顿了一刻,意识到我

    发问的意图后,表情有了些变化,“但我们要留住它,亨利和我

    ——我们已经决定了。”汉娜第二次孕期比第一次还要让她耗尽心力——我们每两三

    周见一次,为恶心、胃灼热、背痛和不断恶化的坐骨神经痛开

    药。到了最后,她变得尿失禁,离开公寓都有困难,几乎难以入

    眠。她血液里的血小板数量降低,血压升高,妇科医生建议再次

    进行剖宫产。我去见她时,她软弱无力地在公寓里走着,对我

    说:“我绝对不会再要孩子了。他们做手术时,就不能顺便把输

    卵管结扎了吗?”

    “我问问。”我说,然后写了封信给妇产科。

    两周后,我收到了回信:“不建议给汉娜这样年轻的女性做

    绝育,后悔率很高。我们建议在她出院时进行节育器植入。”

    一直到19世纪,医学才跟上了达·芬奇的研究,一系列妇科医

    生(大多是德国人)仔细思考了受孕过程的生理结构。他们仔细

    审视了性交期间的生理变化,对这些变化对受孕可能性造成的影

    响进行了猜测。他们探究了哪种性姿势拥有最佳成功概率,以及

    孕期性交是否危险。他们彼此之间用理论说明女性在高潮时子宫

    本身是否会改变形状或位置。这些医生中没有一位是女性。

    1933年,正当生理学家们开始理解人类生育和排卵时机时,美国放松了色情方面的法规,新泽西州一位名为罗伯特·迪金森的

    医师发布了其研究成果。迪金森认为,解剖科学需要从解剖室的

    死尸里跳脱出来,转而研究活着的人体。他是一名妇科医生,每

    天都面临为何一些夫妻难以受孕的难题,他意识到社会不愿自由

    讨论性问题,这不仅引起了巨大的痛苦,甚至也是不孕不育的原

    因。“也许,”他写道,“这份不情不愿是源于,这类研究肯定无法

    摆脱个人经验的扭曲、个体的偏见倾向,以及暗含的好色心

    理。”他在《性交生理》一章开头指出了性行为在永续的人类生

    命中的中心地位:“人类没有哪种身体行为和性交一样,单一活

    动能造成如此深远的影响,或是在短时间的行为里造成各种各样

    的可能的结果。在这单一活动里,区区几秒钟就能决定是否形成

    新的生命。”最令他上心的是“没有形成新生命”的问题——无论对象对受

    孕存在期待还是规避情绪。他的书里有一章介绍了避孕设备以及

    堕胎方法。一段内容描述了如何同时进行堕胎和绝育。一次剖腹

    手术进行两项内容,女性身上只会留下一道疤,而且对许多秘密

    前来找他的女性,他说这样能提供“更好的借口”。其中一幅示意

    图和达·芬奇一样试图粗略描绘出每个人最重要的一段旅程,即母

    亲的卵子与父亲的精子相会。

    迪金森的研究最后一部分介绍的是不同性交姿势的生理构

    造,尤其是这些姿势如何影响精液在子宫颈的聚集以及受孕的可

    能性。他认为多样的性生活有助于受孕,但他关心的不仅仅是这

    个问题:

    艺术可以避免单调。这不仅限于动作的多样性,也要怀有冒

    险精神,让气氛和环境也能提供无限种可能。比如,大海与天空

    无边无垠、春木与月光雅致翩翩,这些都为狂喜之心和壮丽之事

    提供了背景和环境。

    在迪金森之后,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出现了更为精准的

    受孕生理呈现,因为直到那时才有了精确的核磁共振检查仪。一

    位荷兰生理学家、放射学家、人类学家兼妇科学家征求了7对情

    侣的帮助,这些情侣同意在核磁共振检查仪里进行性交(这位人

    类学家和她的伴侣也自愿参加了)。论文一开始就指出,人类对

    性活动的生理原理知之甚少,甚至在迪金森之后60年,科学研究

    还因为害怕被人认为是荒淫之事而受阻。文章展示了女性在性唤

    起时子宫位置的变化,并且注意到迪金森对阴茎在性交期间的形

    状的观点存在错误。文章还惊人地展现了阴道在性交期间的血液

    供给变化。

    在所有参与实验的情侣中,只有这位人类学家和她的伴侣维

    持了足够长时间的性交,让检查仪能够拍下准确的图像。“原因

    可能是他们是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参与者,”论文总结道,“从研究

    伊始就参与其中……而且他们就像业余的街头杂耍演员,受过训练,也习惯于在压力下进行表演。”

    汉娜生下第二个孩子后,我再见到她时,她正推着一辆双人

    婴儿车。我问她两个婴儿怎么应付得过来——她大女儿刚满14个

    月,她空洞地笑了笑。“我们应付得来,”她说,“他很棒,我的亨

    利——我们一起忙得过来。”她的二女儿比大女儿还要闹腾,晚

    上汉娜和亨利总是被吵醒,两人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但他们还是

    勉强能笑出来。她热切地让我看她植入了节育设备的地方:左臂

    上方的皮肤下面,和一根火柴一般大小,光滑且有弹性。“我不

    知道为什么要做节育,”她邪邪地笑着说,“我们俩现在完全无心

    去想性方面的事。”

    当她的二女儿大约四个月大时,我上班后在桌上看见了一张

    便笺,上面写着:“联系汉娜·莫利尔,事情紧急。”

    “你肯定不会相信这件事,弗朗西斯医生,”她在电话里

    说,“我又怀孕了。”

    “……那你感觉……”

    “我不能再经历一次,就是做不到,我的身体承受不住。”她

    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我讨厌堕胎这个想法,但我必须这样

    做。上次我几乎走不动路,睡不着觉,还有尿失禁。我需要堕

    胎。从医学角度来看,你不觉得我需要堕胎吗?”

    她还处于孕初期,可能是前几天受孕的。我打电话给妇产科

    解释了她的情况:她的两个宝宝、她怀孕期间背痛得无法做任何

    事,以及节育措施的失败。堕胎诊所会将预约情况送到转诊的诊

    所,而不是家庭地址(仍然有太多女性需要秘密堕胎),所以第

    二天,我给汉娜打了电话,告诉她参加被称为“早期医疗”堕胎的

    地点和时间。她见了一位医生,医生向她介绍了各种选择,对她

    解释说,她会拿到阻隔怀孕激素的药物,然后在第二天,会在她

    的阴道里放入栓剂,用以刺激子宫内壁的脱落。接下来的一周,我们进行了通话。“你永远都不会想到,”她

    对我说,“没用,我依然怀着孩子。他们说这样的概率是千分之

    一。”

    她与医生再见面了,又吃了一次药,又把栓剂带回家使用,这一次依然没有起作用。

    “算起来,我这样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她说。我不知道栓

    剂是否没有生效,或者汉娜到家后是否觉得无法使用栓剂。

    我在接下来的一周见了汉娜,她回到诊所取出了手臂里的节

    育植入物。医生提议进行确定性的绝育手术,但她拒绝了。“我

    决定了,就这样吧。”她说着,一边来回摇晃着双人婴儿车,一

    边问道:“为什么那些药片没有起效?”

    “不知道,”我摇着头说,“可能你是对的,你就是那百万分之

    一。”

    “好吧,既然这个孩子这么想留下来,也许我就该放任他留

    下来。”她说话的口音抑扬顿挫,就像缝纫机上起起伏伏的针头

    一样。第4章 睡眠:梦之空间

    在那之前我从未听闻有任何神明可以让人睡去,抑或醒来。

    ——乔叟《公爵夫人之书》

    一些来我诊所的病人,总是怨声载道地诉说各种症状,上一

    秒还在抱怨身体的这个部位不舒服,下一秒就转变到另一部位。

    当我刚开始理解某种症状(例如膝盖疼痛或肚子绞痛)时,故事

    就变了,我不得不转而了解另一项症状,与详尽描述每项症状相

    比,更重要的似乎是病人需要我认可他们正饱受痛苦。为了将谈

    话重心转至病人的心理和情感层面,阻止病人重复列举更多的生

    理症状,问这样一个问题就够了:“你的睡眠状况如何?”

    有时候我会听到“非常糟糕”,或者“好得过头了——我基本不

    下床”。慢性疼痛可以造成睡眠焦虑和睡醒后依然感觉疲乏,但

    思维太过活跃和焦躁也会导致同样的后果。睡眠过度可能是由于

    甲状腺不足,但也可能是因为想逃离世事。对许多人而言,被问

    及是否感觉焦虑或意志消沉时,心里会感到不安,但被问及睡眠

    状况时却不会这样。

    我见过的许多严重失眠症病人都无法关闭注意力的开关——

    每当他们快要睡着时,思维中某些具有控制力的理性部分会使他

    们惊醒。大脑扫描显示,在睡眠时,大脑负责分析的部分陷入沉

    寂,而更多负责本能和情感的部分会活跃起来。睡觉在某种程度

    上就是放弃了意识,放弃了身体。睡眠在本质上就是失去了控

    制,这一点某些人想想就觉得可怕。很多时候,人们急切地需要

    睡眠:有着如此效果的药物具有危险的成瘾性,但大多时候都很

    有效。缬草等镇静剂是最早为人知晓的药物之一,人类使用鸦片

    也已经1000年了。据估计,世界上约10%的人都遭受慢性失眠的痛苦——这是

    病人经历的“症状”,而不是对某种病因的“诊断”,而且睡眠质量

    差的人口比例越来越高。没人能确切地说明我们为什么需要睡

    眠,但一切有机体都会交替进行休息期和活跃期。某些鲸类动

    物、海豹和鸟类甚至总是有半边大脑处于睡眠状态,这表明睡眠

    过程非常重要,不能长时间暂停,大脑健康会受到严重影响。一

    般认为,参与睡眠的神经过程会移除脑细胞产生的废弃物,恢复

    身体机能,修复受损组织。儿童比成人需要更多睡眠,是因为儿

    童的大脑总是在学习,而且儿童需要大量成长——在睡眠期间,身体才会分泌生长激素。我们在清醒状态时,神经组织内会积累

    一种叫作腺苷的化学物质。腺苷对细胞能量代谢非常重要,但过

    量腺苷会让我们感觉非常糟糕,而睡眠能让腺苷回到正常水平。

    [1]

    不同阶段的睡眠似乎履行着不同的功能:REM(意思是“快

    速眼球运动”,睡眠期间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眼球周边的肌肉

    继续保持运动。)睡眠阶段,大多数梦境在此阶段发生,对记忆

    巩固(或者也许是系统性地遗忘无用信息 [2])十分重要,而如

    果缺少慢波睡眠阶段,我们醒来时依然会觉得疲倦。睡觉时,我

    们大约每90分钟就经历一次REM阶段——大多数成年人每晚会有

    四次或五次。非快速眼球运动睡眠阶段传统上分为I至IV四个阶

    段,但这一分类方法因为太过简单而遭到了质疑。

    睡眠的细节信息和机制,大多仍是谜题。新生儿的REM阶段

    大约占睡眠时间的一半,而成年人约为四分之一。在睡眠的最深

    阶段,追踪大脑脑电波显示神经活动深层的、有协调的律动,而

    随着我们年纪增长,这一阶段也逐渐减少——一些老年人完全不

    会进入最深阶段的慢波睡眠。REM由一小撮神经元触发,这些神

    经元源自脑干深处,走向大脑的一个核心区域——丘脑。当这些

    神经元被激活时,也就进入了REM阶段。仅有哺乳动物和鸟类拥

    有REM阶段。如果在REM阶段叫醒某人,90%的时间他们都会说

    自己正在做梦。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大部分人都认为处于REM睡眠就等

    于处于梦境之中,但近期看来,这一观点是错的。如果在非REM

    睡眠阶段叫醒某人,他们仍有10%的可能称自己正在做梦,尽管

    这些梦比REM阶段的梦要更加抽象,没那么生动。如果阻止你进

    入深层睡眠,那么当在非REM阶段叫醒你时,你正在做梦的概率

    会超过70%。对于梦的目的或意义,人们还无法达成一致。如果

    脑部受损,影响到了REM睡眠的产生,人依然会做梦,但如果损

    伤的是一片叫作“腹内侧象限”(ventromedial quadrant)的区域,那么人无法做梦,但仍有REM睡眠。

    失眠问题可以相对直接地通过药物来解决,但如果反复出现

    痛苦的梦境,这个问题就棘手多了。不过,听一听梦境里的故

    事,探究有何与之相关联,能很好地发掘出那些未说出口的焦虑

    和牵挂。虽然我不是精神分析学家,但了解病人梦境的内容,往

    往能帮助我发掘他们生活中面临的难题和复杂问题。仅仅在去

    年,我就在会诊室里听到过下面这些反复出现的梦境:

    一位老人,梦见自己在无数走廊组成的迷宫里穿行,不停开

    闭着各个房间镀银的大门。有时他会走进某个房间,拉开所有抽

    屉——他在寻找,但他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他口袋里有一张清

    单,他很肯定那张清单尚不完整,督促着他继续行动。随着梦境

    继续,他变得越来越忙乱,直到他突然惊醒过来,眼里含着泪,心贴着胸膛跳得厉害。

    一位成功的博物馆馆长,她经常抛头露面,担负着繁重的行

    政工作职责。她经常梦见自己是一位外科医生,站在一具开膛破

    肚的躯体前。护士们围在她身边,静静地期待她进行手术:肠子

    悬在外面,她却不知道要如何把它们放回去。

    一位年轻人,小时候曾被父母施暴虐待,他反复被卡通人物

    的梦困扰。有时他们会绕着他的脑袋飞,嘲弄他,取笑他。有时

    他们羞辱他,或者彼此羞辱。他会从这些梦中恐惧地惊醒过来,害怕睡过去。奥维德的《变形记》也有一种类似梦境的感觉,读者知道自

    己将被领入一个奇异的幻想空间。在第11卷的描述中,梦神摩耳

    甫斯居于大地之边境的一个山洞里,周围满是罂粟。遗忘之河起

    源于这个山洞,“流经之处,引人入睡”,地表升起暗沉的催眠雾

    气。摩耳甫斯(Morpheus)的父亲是睡神索莫诺斯,躺在山洞里

    的黑檀木床上打瞌睡。他身边围绕着无数个无形的梦,“多如丰

    收时节的玉米穗、树上的绿叶,或冲刷到海岸上的沙砾”。

    摩耳甫斯是“变形者”的意思——他能化为各种人形。他的目

    的是将凡人的梦境表演出来,从而向凡人传达征兆。近东地区和

    地中海文化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梦具有神性,这些文化也哺育了奥

    维德的思想:在古巴比伦时期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吉尔伽

    美什和他的密友恩奇都都能通过梦境预知未来。在希伯来《圣

    经》中,梦境的力量体现在约瑟夫的故事里。他是一位来自迦南

    的年轻犹太人,非常熟练地解读天神赐予的梦境。埃及文明、美

    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希腊文明里都有许多故事证明理解梦境传达的

    信息有多么重要。

    精神分析领域的奠基之作之一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书名取自2000年前一位名叫阿尔米多鲁斯的爱奥尼亚希腊人

    所著的作品(Oneirocritica ,意即“梦的解析”)。弗洛伊德

    并不认为梦境来自神明,但他也不认为梦境是心灵在混乱、不受

    管理的情况下产生的废弃物——他认为,梦境是睡眠的守卫。弗

    洛伊德称,如果不是因为梦境具备转变性的力量,那我们躁动不

    安的心灵会不断将我们唤醒。如同摩耳甫斯化为人形将梦境表演

    出来一样,我们的梦将我们的恐惧、羞耻和黑暗的野心转变为梦

    里的故事。对奥维德而言,摩耳甫斯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的故

    事照亮了更深层次的事实。

    丘脑(thalamus)一词的意思是“内室”。丘脑在大脑皮层覆

    盖之下,位于脑室之下。我在解剖时观察过丘脑:一对灰质核团,颜色质地都像冲击黏土。其功能是将感觉信息传给大脑皮

    层,对我们所见、所闻、所感进行过滤和传递。世界经由丘脑的

    网络和突触流向我们,镇定药物让我们进入睡眠,一部分就是因

    为这些药物改变了丘脑的功能。

    每种感觉会被分配至丘脑的一个“核”,每个核内存在上千万

    个连接,互相传导信息,并与大脑皮层传导信息。视觉传导至大

    脑后部,感知区域就在颈椎上方几厘米。听觉向上辐射,传导至

    耳朵下方区域进行处理。 [3]

    触觉感知区是一缕皮质,像头戴式

    耳机一样跨过头顶。嗅觉和味觉——我们最世俗、最原始的感觉

    ——有所不同:它们直接传导至大脑腹侧面下部,与处理饥饿、情欲、恐惧和记忆的情感中心区域相混合。处理嗅觉和味觉的皮

    层也更为原始——结构上只有四层而非六层,这是爬行类动物进

    化留下来的。嗅觉和味觉感知方式之原始,使得它们能够唤起过

    去,并且与思乡或恶心等感觉紧密关联。

    大脑世界是一个电力世界:神经细胞通过电流与彼此沟通,丘脑神经元也是通过操纵每个细胞的电压来控制感觉信息的阻隔

    或传导。每个丘脑神经元会对其服务的感觉的律动进行回应。丘

    脑神经元的活动可以想象为有百万个不同步的电子鼓,打击出百

    万种不同的律动,每一种都对应着一种不同的感觉。除了经典的

    五种感觉之外,无穷无尽的数据流时刻向大脑皮层告知着我们的

    平衡、动作、温度、饥渴、身体每处肌肉和肌腱的松紧和姿势、尿意和便意、肺部和气管的气压,更不用说在我们清醒时一直发

    生着的各种高级反射、感知和记忆。如果我们不精于在某个时刻

    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两三种感觉上,那么所有这些喧嚣会闹得我们

    什么都听不见。但在睡眠期间,哪怕这百万千万种感觉的零星几

    个给我们带来压力,也会令我们分神。要想让大脑休息,只是引

    导注意力是不够的,我们需要将感觉的大门紧闭。

    当我们开始入睡时,其中一个变化就是钾离子会从包裹每个

    丘脑细胞的细胞膜中渗出,渗入周围的细胞外液里。这一渗透的

    发生是因为细胞膜中一个小通道“K2P ”的形态发生了变化:通道结构内的一对孔洞打开,使带正电的钾离子流出。钾离子离开

    后,神经元的电荷降低,放电速度也因此减慢。人清醒时,百万

    种律动传递着身边世界的一切复杂信息。睡觉时,这些神经元减

    缓至一种深沉、和谐的节奏,将我们屏蔽在意识之外。当我们醒

    过来时,发生了相反的过程:K2P 通道缩小关闭,丘脑神经元电

    压上升,重新开始忠实地向脑半球传递外部世界的信息。

    K2P 通道并非人类所独有——它们最早是在淡水蜗牛体内被

    发现的。它们也并非大脑所独有——肾脏和胰腺里也能发现(不

    过其功能并不那么为人所清楚知晓)。我们知道这些通道与睡眠

    有关,是因为当科学家对淡水蜗牛使用麻醉气体或镇定药物时,它们的K2P 通道打开了,而淡水蜗牛变得无精打采。就连淡水蜗

    牛也会睡觉。也许它们还会做梦呢。

    希腊《梦的解析》(Oneirocritica )一书的作者阿尔米

    多鲁斯并没有纠结于梦是来自神明还是来自自我——他只说,当

    我们反复做一个梦时,“我们的灵魂在热切地告诫和预示我们,值得去思考梦里同样的事情了”。我赞赏“热切”这个词的温和性,有时候我在进行会诊时,会安静地反思那些反复出现的梦境可能

    有何意义。我们对在大脑内发生梦境的区域知之甚少,而且可能

    还是一片非常危险的领地——这个王国里充满着原始情感,探索

    的后果自负。苯丙胺等药物提供能量和亢奋,它们影响的大脑区

    域和梦境一样。如果这些区域不受管控,可能就会发生精神失常

    般令人惊醒的梦魇。在诊所里,我会非常谨慎地询问患者梦境情

    况,因为我知道不仅梦境非常隐秘,而且梦境内容带有强大的力

    量。

    我开始询问那些反复做同样噩梦的病人,他们的灵魂可能

    在“热切地告诫”他们要去思考什么。我问了1号做梦人,他晚上

    会梦到自己穿行在各个走廊里,开门,关门。我让他跟我多说一

    些他的个人经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多年前去世,而且情况

    非常骇人(车祸、癌症、自杀)。如果他的梦想要告诉他什么的话,那也许就是要表达他对于和妻子、孩子之间未说出口的话感

    到的极度痛苦。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明白无法用自己的命来换

    他们的命。探索这份可能的意义并没有降低他做梦的频率,却着

    实让他说出自己深藏心底的哀伤。我希望,这些讨论使我们的关

    系变得更亲近之后,也能让他更轻松地说出其他的恐惧和焦虑。

    我无法治愈他的哀伤,但通过讨论他的梦,我们创造出了一个空

    间,让这份哀伤可以让人听到。

    2号做梦人梦见她自己是不知道如何进行手术的外科医生。

    当她开始谈论那份恐惧时,她在没有受到引导的情况下自然而然

    地吐露了她的童年、她的职业选择,还有父母对她的巨大野心

    ——他们总是对她施压,期望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承认说,她未曾想过自己能晋升到这么高的位置,常常担心身边的人认为

    她无法承担工作职责。当我们得以讨论那些能力不足的感觉——

    那种无力胜任岗位的感觉——时,她列举出了事实上她完全有资

    格胜任岗位的所有原因。

    3号做梦人在梦里反复遭到卡通人物的嘲弄和折磨。他在儿

    童时期遭受的生理和情感背叛太过疼痛,无法用言语进行处理,他发现自己无法谈论这些问题。我们决定转而用药物来抑制这些

    梦。有种药叫氯硝西泮,能够减弱和减轻做梦情况,或者至少能

    抑制梦境的记忆。我开始定期为他开具氯硝西泮,一直服用到他

    能够和我或其他医生谈论过去遭到的悲剧虐待为止——我们承

    认,这一天可能永远也不会来。

    [1] 我们需要睡眠才能存活:有一种基因疾病叫作“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病人

    的失眠症逐渐升级并难以治疗,而且还伴随日益恶化的痴呆症,最终会导致死亡。

    好在这种疾病极其罕见。

    [2] 基因结构的发现者之一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认为这就是REM睡

    眠的目的所在。

    [3] 一个矛盾的地方是,右耳听到的声音会在左耳下方的皮层进行处理,反之亦

    然。第5章 健美:狂怒失控

    要想变强壮,就必须使身体适应成为心灵的随从,用辛劳和

    汗水训练之。

    ——普罗迪科斯 《论大力神》

    我最早学会辨认的星座之一是武仙座 [1]

    :一群星星闪耀形

    成半屈着的、挥动中的四肢。找到北极星,然后沿着小熊座的小

    尾巴走,你就离武仙座不远了。小时候我有一本关于天文知识的

    立体书,书中星空点点,隐约模糊的赫拉克勒斯跪着,手里拿着

    棍棒,即将给巨龙拉冬带来致命一击。

    我了解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是因为学校老师组织过一个希腊

    神话的项目。在神话里,拉冬是看守圣园里栽种的金苹果树的巨

    龙,而赫拉克勒斯用棍棒打死了它。我不记得老师指出了这个故

    事与伊甸园故事的类似之处,但我记得,她让我们画出赫拉克勒

    斯进行的12项任务。我草草画了奥革阿斯的牛棚里堆成山的牛

    粪,还有尼密阿巨狮倒血泊里(不过,他的第13项任务——一夜

    间让50位处女怀孕,却从未被提及)。老师说,他非常强健有

    力,当阿特拉斯厌倦了双肩支撑苍天时,赫拉克勒斯是唯一一个

    有力气承担这项任务的凡人。

    在最广为流传的故事版本里,赫拉克勒斯是宙斯之子,是宙

    斯风流成性的结果。宙斯的妻子赫拉企图阻止孩子出生,对赫拉

    克勒斯的母亲施下魔咒,魔咒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赫拉也必须紧

    闭双腿,但赫拉遭到诱骗解开了双腿,魔法被打破,赫拉克勒斯

    也因此存活了下来。孩子一生下来便神勇有力:在摇篮里便勒死

    了赫拉派去杀他的毒蛇。先知忒瑞西阿斯预言,他将完成伟业。《武仙座》,出自约翰·赫维

    哈里·阿尔克曼滥用了合成类固醇。提醒了我这一点的,不是

    他的肌肉,而是他的皮肤状况:无论我使用何种治疗手段,他的

    痤疮还是惨不忍睹。我使用了所有方法:乳液、收敛剂、抗生

    素、维生素A,但他的肩部、颈部和脸颊还是持续爆发脓疮,留

    下斑斑点点的疤痕,仿佛雨水落在了他沾满灰的皮肤上。我们认

    识时,我刚刚从医不久,天真地相信病人会说实话。某天和一位

    更有经验的同事喝咖啡时,讨论哈利的痤疮,于是同事建议

    说:“再问问他还服用些什么。”

    在我们下一次见面时,我问哈利,他是否确定自己没有服用

    过任何我不曾开具的东西。他坦白说,过去四年他一直在网上购

    买类固醇。“哪一种?”我问。

    “一种?”他惊讶于我的无知而反问道,“没人只吃一种。”“好吧,那你吃了哪些?”

    “开始我是吃睾酮和一些美雄酮。这是为了在开始的12周里

    让块头大起来。还吃了阿那曲唑,免得乳房增大。”我知道阿那

    曲唑是治疗女性乳腺癌的激素药物。

    “之后呢?”

    “那取决于你的目标了。为了塑造更多肌肉线条,往往会换

    用其他类型的睾酮,加点氧雄龙什么的。但阿那曲唑要一直

    吃。”

    “你说这只是初始阶段。那下一级别是吃些什么?”

    “市面上有很多药物计划项目,”他说,“屈他雄酮、宝丹酮、癸酸诺龙、人类生长激素……”

    我打断道:“如果你不停止服用这些类固醇,你的痤疮状况

    就不会好转。它们会使你的皮肤变得油腻,从而引发痘痘和疤

    痕。”我和他说了服用类固醇的一些风险:类固醇影响心脏肌肉

    导致心脏衰竭、糖尿病、不孕不育、抑郁症、怒气难以抑制。他

    礼貌地听着,我能看见他搁在大腿上的手不断握紧、松开。

    “你要是不想帮我治疗痤疮,可以直接说,”他最后说道,“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感觉从未如此好过。”

    现代意义上第一位健美运动员是19世纪德国马戏团大力士法

    德利·密勒,他的艺名叫尤金·山道。他称自己是受到了古罗马雕

    像赫拉克勒斯的启发。山道在发布的《健美》一文中,编造出

    了“健美”这个新词,也创建了一个行业——为了强调他这项新运

    动的自我提高精神,他给文章起的副标题是“体力养成”。他发明

    了一套清洁生活和重量训练体系,并拥有专利,这与19世纪末人

    们对殖民力量和自决的痴迷不谋而合。1901年,他组织了一场世

    界最佳形体比赛:比赛在英国伦敦的皇家阿尔伯特大厅进行,评委是作家兼医师阿瑟·柯南·道尔和雕塑家兼健美爱好者查尔斯·贝

    内特·劳斯。进行开场表演的是一群来自伦敦孤儿院的体操运动

    员。参赛者上台展示,穿着黑色紧身衣和动物毛皮,摆着和古代

    著名雕塑一样的造型。山道给赢家颁发的是一座他本人摆着赫拉

    克勒斯造型的金像。

    山道一定有非常强大的意志力,他说,在受到赫拉克勒斯雕

    像启发、决定强健肌肉之前,他一直弱不禁风。他通过邮购的方

    式来售卖他的专利技术,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以美学为主:

    模仿古典雕塑,而非拥有超强力量。从马戏团大力士到皇家阿尔

    伯特大厅,他一举成名,采用古典形象使他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

    尊重和接受,也扩大了受众。随着电影院的出现,他的受众也出

    现了指数级增长。1910年后,在《卡比利亚》《马克安东尼和克

    里奥帕特拉》《暴君焚城记》等意大利电影中,主演都是赫拉克

    勒斯般的肌肉男,也极大地借鉴了古典形象。这些电影在欧洲和

    美国获得了巨大成功,这些演员也变得名声斐然——并非因为演

    技或俊美,而是因为肌肉发达。到了20世纪60年代,这类电影的

    范围达到了巅峰,史蒂夫·里夫斯的《大力神》和《大力士和吕底

    亚女王》奠定了健美人士作为演员的基调。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如阿诺德·施瓦辛格(《大力神在纽约》)、米基·哈吉塔(《大

    力神之爱》)和拉尔夫·莫勒(《角斗士》)。尤金·山道,一位大力士。照相制版图像,1900年(惠康基金会)

    阿诺德·施瓦辛格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在15岁时,他在奥地

    利第一次参观了健身房,从此迷上了令身体发生转变的想法。收

    他作为徒弟的人都体形庞大、性格残忍,但他深为仰慕——他特

    别努力地去模仿他们大力神般的外形。他对在健身房里的第一个

    夏天的描述沉浸在某种对性的迷恋之中,感觉到肌肉扩张,会让

    施瓦辛格觉得性亢奋,他也梦想着变得更加身躯庞大。他根据健

    美演员雷格·帕克(出演过《大力神征服亚特兰蒂斯》)的训练安

    排制订了自己的训练计划。帕克提倡雕塑健美,即一开始先练大肌肉块头,然后再雕琢每块肌肉的线条。 [2]

    如同爱上自己所刻

    雕塑的皮格马利翁一样,施瓦辛格越对自己身体进行雕琢,就越

    发深爱自己的身体。

    在类固醇方面,施瓦辛格有些含糊其词,他在《施瓦辛格健

    身全书》的最后几页讨论了一些提高健身表现的药物。他称,每

    一位伟大的健美人士都使用类固醇,但仅用作对通过努力而已近

    乎达到完美的身体的最终修饰。他说,要想保持优势,类固醇至

    关重要——不仅是生理优势,也是心理优势。这些药物不仅帮助

    肌肉增长更快更强,也会使人具有侵略性,从而形成一种极具竞

    争力的训练态度。

    坐在桌边,我经常能听到哈里·阿尔克曼来到诊所的预警——

    和前台人员争辩时,他那如同劳力苦工队领班的嗓音会从过道那

    边传过来;或者他把狗拴在诊所台阶上时,狗会在外面叫。他有

    三只斯塔福德郡短毛犬——苍白、强壮、好斗。

    在那次关于他的痤疮的对话后,我好几个月都没再见到他。

    我再次听到犬吠声时,我来到了候诊室,看见他和他女朋友塔尼

    娅坐在一起。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红色

    头发披散在灰色的运动上衣上。哈里张着双腿,占据了三个座椅

    的空间。T恤衫隆起,仿佛有蛇蜷在里面。

    “你得帮他调节脾气。”塔尼娅试探性地说,他们在我的办公

    室里坐下来。她的声音像是小孩低语一般。“他的脾气要失控

    了。”哈里的皮肤状况看起来好了些,我问他是否还在服用类固

    醇。

    他笑道:“我可能尝试了新的药物方案。”

    “他不听我的话。”塔尼娅说,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老实说,他也不听我的话。”我说。

    前几天晚上,他们吵了起来。哈里冲她挥拳,她躲开了,哈

    里打在了墙上,骨折了。他举起手来以示证据,手上打着急诊室

    的绷带。“看看她都让我做了些什么?你得给我点东西,让我镇

    静下来。”

    “你自己的行为,你自己负责。”我尽可能冷静地说,“如果你

    停用类固醇,你的脾气不会这么暴躁。”我把手伸进抽屉,拿出

    一张题为“避免暴力,寻求他法”的传单,圈出了封面上的电话号

    码,递给了他们。传单上有一个闷闷不乐的年轻肌肉男:“成为

    你想成为的人,尊重自己,倾听他人,和平共处。”

    “你必须停用类固醇。”我重复道,“还有,塔尼娅,如果他威

    胁你或伤害你,马上报警。”

    一周后,她单独来找了我,我告诉了她一个当地的女性庇护

    所,如果她在家感觉不安全,可以去那里。她已经有他们的电话

    号码。

    希腊戏剧大师欧里庇得斯创作了另一版本的赫拉克勒斯神话

    故事。赫拉克勒斯完成12项任务后回到家,与妻子麦佳拉和三个

    儿子在一起。赫拉无法忍受看着赫拉克勒斯幸福生活,于是从奥

    林匹斯山上对他施加了狂怒的疯癫。欧里庇得斯描述了发生的变

    化:“他性情大变,心神狂乱,眼球布满血丝,白沫从他长满胡

    须的脸颊流下,说话时带着疯人的大笑。”赫拉的魔咒让赫拉克

    勒斯认为麦佳拉和他的孩子都是敌人,怒火翻腾的他转而对付他

    们。他用一支箭杀死了一个儿子,第二个儿子苦苦哀求,但赫拉

    克勒斯已经陷入狂乱之中,用棍棒打死了他,并且践踏了他的尸

    骨。之后,他转而对付妻子和第三个儿子,用一支箭同时射穿了

    两个人。最后,在屠杀了家人之后,他转而对付养父安菲特律

    翁,但女神帕拉斯进行了干涉,扔了一颗石头打在他的胸上。此

    时,他的“疯狂嗜血”渐渐退去,倒在地上,被施了魔法,陷入睡

    眠。许多文化里都有肌肉大力士狂怒失控的故事。在中世纪斯堪

    的纳维亚文化里,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十分受重视:他们被称

    为“狂暴斗士”或“熊皮人”,即因为嗜血而转变得像熊一样。德国

    人也有一个词来描绘这种变化后的状态——mordlust,即对死亡

    的欲求。盎格鲁–撒克逊人有贝奥武甫,爱尔兰人有库丘林,印

    度神话有奎师那,古巴比伦有吉尔伽美什。它们与阿喀琉斯的战

    斗专注有着互相呼应之处。希伯来《圣经》里有参孙的故事。和

    希腊神话里的赫拉克勒斯一样,参孙力大无比,能徒手杀死雄

    狮,能够拉倒建筑,只身击杀一支军队(赫拉克勒斯用的是弓

    箭,而参孙用的是驴腮骨)。希腊神话连续迅速地给了赫拉克勒

    斯三位俗世的“妻子”,希伯来故事中参孙的经历也有类似的情

    节。

    合成类固醇能使本身脾气暴躁的人情况更为糟糕——医学文

    献中已有数起在其影响下进行谋杀的案例。不使用类固醇进行重

    量训练可以提升睾酮水平,提高身体状况,但同时也能增强潜在

    的侵略性。在男性监狱进行的一项研究显示,那些最具侵略性的

    人,睾酮水平更高。天生具有两条Y染色体的人,相比通常只具

    有一条Y染色体的人而言,不仅睾酮水平更高,而且有证据显

    示,他们在监狱人口里的比例也较高,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更倾向

    于因脾气暴躁而使用暴力。实例证据表明,青春期男孩在睾酮暴

    增期间,打架次数更多,在家里争辩也更为频繁。如同赫拉克勒

    斯的疯癫,睾酮处于不自然的水平能够点燃怒火,席卷个人,对

    身边所有人产生威胁。

    男性使用合成类固醇一段时间后,通常会变得不育,因为人

    造睾酮抑制了身体自行生成睾酮。睾丸会缩小,精子数量减少。

    似乎是意识到了过量睾酮带来的矛盾效果,神话故事里许多最伟

    大的大力士都经历过一个女性化的时期。雷神托尔经历过一个女性装扮的时期,奎师那也是如此。在某个版本的有关赫拉克勒斯

    的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在三段婚姻的其中一段里,留在家里

    做饭打扫,而妻子外出打猎战斗。在某个版本的关于特洛伊战争

    的故事里,阿喀琉斯的母亲为了让儿子留在家里,把他打扮成了

    女孩的样子(当希腊军队穿行村里时,他忍不住抚弄他们的武

    器,因此暴露了)。

    我再次见到哈里时,没有什么预警——没有犬吠声,他也没

    有对前台大吼大叫。我出来叫他时,他静静地坐在候诊室,穿着

    宽松的帽衫。他在我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时,把一张纸放在了桌

    上。

    “这是什么?”我问。

    “我的新药物方案,我来听听你的意见。”

    那张纸上列出了一系列药物,没有一种是合成类固醇。

    “你已经停止服用睾酮了?”我问他。

    “对,我渐渐减了量。我和塔尼娅想要孩子。我来看看你能

    不能帮忙。”

    “我不能给你开这些东西的任何一种——这些大多是针对女

    性的体外受精药物,未批准用于男性。”

    “我不需要你给我开药——我自己会弄来,自己注射。我只

    想知道你对这套方案的看法,还有你是否能让我后续进行精子数

    量测试,看看是否有效。”

    哈里把一切都弄清楚了,他经过一番研究之后了解到,需要

    每日注射激素,持续一周,以刺激睾丸。然后他要开始服用一种

    药物,这种药物会导致女性排卵过剩,但在男性体内却可以启动

    精子的生产。方案中仍然有阿那曲唑——这次是为了防止哈里自然生成的睾酮被身体转化为雌激素。 [3]

    一开始生产的精子会非

    常缺乏活力,所以在一个月后,他需要服用非常低剂量的另一种

    药物,以促进新生产的精子的敏捷性和活动性。

    我给内分泌科从事激素研究的同事打了电话,问他关于这份

    药物方案的事。“这样会有用吗?”我问道。

    “遗憾的是,这样很可能会有用,”他说,“大多数健美人士时

    不时会这样做,只是为了确保测试结果仍然正常。一旦他们知道

    精子数量正常,安下心来后,又会开始使用类固醇。”

    健美训练可以被描述为某种成瘾症,既是痴迷于当血液从膨

    胀的肌肉涌至大脑时产生的心理快感,俗称“泵感”,也是痴迷于

    人们认为更为优等的形体。几十年前,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现代神

    经症——因当代阳刚气概危机而产生的一种“身体变形性精神障

    碍”。这对某些健美人士而言,可能部分属实,但尤金·山道和阿

    诺德·施瓦辛格却是象征着自人类开始欣赏力量以来一直存在的一

    个梦想。

    在大多数希腊神话里,赫拉克勒斯都是生来便有大的气力,但在柏拉图的弟子色诺芬 [4]

    记录的故事里,赫拉克勒斯在青春

    期时,有那么一刻需要选择人生是要有力量,还是要过得轻松。

    一天,赫拉克勒斯走在一条小路上,遇到了两位女性,让他进行

    抉择。他可以选择轻松的人生,也可以选择困难的人生。困难的

    人生路需要他做出很大的努力,但最终会荣耀加身。他可以变得

    很强大,但这份力量不是天神免费馈赠而来,也不是吃下某种药

    就能获得——只有通过磨炼意志,才能获得这份力量。他选择了

    困难之路:“天下一切美好事物,天神不会白白赐予,唯有辛劳

    和努力。”

    [1] 武仙座象征的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译者注[2] 1972年,施瓦辛格在赢得“宇宙先生”称号后,受邀来到帕克在约翰内斯堡的

    家中。帕克批评了施瓦辛格小腿肌肉的线条,并且指导他如何改善。

    [3] 男性移除一颗睾丸后,残余的那颗睾丸往往会突然生成大量睾酮。睾丸体积

    会变大,乳头下的胸部组织也会膨大,因为新生成的这些睾酮会被转化为雌激素。

    [4] 色诺芬应为苏格拉底的弟子。——译者注第6章 头皮:角、恐惧与荣耀

    我的头发已灰白,但并非年迈使然

    也并非如某些人那样

    心中突生恐惧,一夜白头。

    ——拜伦 《西庸的囚徒》

    某次我在纽约坐地铁时,尝试着对进入我所在车厢的所有乘

    客的发型做一次调研。有亮金色大背头,有下垂跳动的卷发,有

    脏辫,有平头,有刘海,有烫发。样式也很多变,有普通辫子、麻花辫、马尾辫、双尾辫、披肩发、发髻等等。我看到了非洲爆

    炸头、朋克发型、圆顶剃头。有人梳飞机头,有人做了花边头

    饰,有人把头发染成一缕缕白色和彩虹色。也有人长有一块块头

    皮癣,还有人因为脱发而形成斑秃。

    甚至是秃头也极其多样:有的如同小行星一样凹凸不平,有

    的看起来历经风霜、长满斑点——像是酸雨下的砂岩雕塑,有的

    有各色瘀青,还有的像打磨后的红木一样光亮。有的人头上满是

    皱纹,有的看起来文质彬彬,头上像冰川漂砾一样布满抓痕。有

    些人的头皮长有牛皮癣,有些人则是被太阳晒伤导致皮炎。不

    过,我没看见任何人长了角。

    头皮有着人体最好的血液供给,宽宽的动脉干从两侧脸部深

    入头皮,受伤时,血液可喷出几厘米高。头皮皮肤坚硬,满足受

    伤缝线的条件——在急诊室里,我往往会先用几根丝线做紧密缝

    合,止血,然后用缝合钉或胶水收尾。越战期间,人们发明了“超级胶水”,以便迅速麻利地修复头皮等部位的出血伤口。只

    有舌头和脸颊可以迅速痊愈,因为这两处的血液供给更为丰富。

    头皮是身上最厚的皮肤之一,厚度约1毫米(皮肤厚度从眼皮和

    耳后的0.05毫米至手掌和脚底的1.5毫米不等)。女性头皮比男性

    要厚,而年纪大的秃顶男性头皮最薄。皮肤在人体覆盖面积很

    大,又如此多样,因此是人体最大、最沉重的器官,但奇怪且不

    合理的是,医学训练大多忽视了皮肤。

    每个专业方向的学生在训练期间都会被召集观摩“有趣的病

    例”,以增长阅历,但皮肤病学的医学生尤其会有一种窥探人隐

    私的感觉。我们每天都会被召集到衣着暴露的病人前,仔细观察

    他们的皮肤。我记得被推推搡搡地去看某个病人转移到了脚后跟

    上的疣,去给坏死的大疱性类天疱疮上药(一种自体免疫疾病,名字来源于希腊语的“脓疮”一词),去看从一个患有疥螨病的满

    脸惊恐的学生的皮肤通道里用针挑出螨虫。

    一天早上,我和其他五名学生一起被安排来到会诊室,一名

    中年妇女坐在检查床边,穿着彩虹色的开衫和吉卜赛裙。她的脸

    笼罩在金色卷发之中,她把头发向前梳,盖住了额头。“我想让

    你们都看看这个。”医生说,并且让她掀起刘海。我们至少有两

    个人倒吸了一口气:在她额头中央,挨着发际线的位置,长着一

    个角。它大概五厘米长,褐色,弯曲的角度像是万圣节南瓜的

    柄。

    “我们正在安排进行移除,”医生说,“皮肤上的角是由角蛋白

    构成的,如同头发、指甲和……犀牛角。”许多皮肤状况都能生

    成角。晒伤的皮肤可能会开始过量生产皮肤角质层,使角质层变

    长;某些皮肤癌;疣;甚至是汗腺失调。大约五分之一的角其实

    是癌变。虽然原因不同,但这些角都是由同一种物质构成——角

    蛋白。“移除非常简单,”医生继续说,“不过这里需要进行皮肤移

    植,来遮盖缺失的部分。”

    我们呈半月形围着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要惊慌,不过病人本身似乎不大在意。“今天别弄下来,”她淘气地笑着说,“下周

    有个化装舞会——我打算扮成独角兽。”

    罗马有一座米开朗琪罗刻的摩西雕像,摩西头上长着双角,眉心聚拢,目光炯炯。雕像是米开朗琪罗受托为文艺复兴时期教

    皇尤里乌斯二世的墓穴而作,但现在这座雕像安放在罗马圣彼得

    镣铐教堂里。这对角是为了纪念在《圣经》中,当摩西收下《十

    诫》,走下西奈山面对众人时,他的脸发生的显著变化。圣杰罗

    姆在将希伯来文译为拉丁文时,将其脸上的转变描写为“头生双

    角”,所以此后,西方一直用这种形象代表摩西。米开朗琪罗的

    摩西雕像是极其迷人的大师之作——弗洛伊德还专门为它写了一

    篇冗长而令人窒息的文章(“我那么多次爬上陡峭的台阶……试

    图支持英雄目光中的愤怒蔑视!”)。

    古典作品和《圣经》传统里的转变都倾向于暗示某种神性正

    义的元素,在阿普列乌斯的《变形记》里,驴脾气的人变成了一

    头驴,在奥维德的《变形记》里,嗜血的杀人者变成了一匹狼。

    《圣经》里也有好几处长角的转变:在《申命记》33章,一位先

    知头上有角,以示力量和庄严;《启示录》里满是头上长角的地

    狱信使。让摩西头上长角,有何意义或正义呢?

    三个半世纪前,医师兼博学家托马斯·布朗对这里的不一致问

    题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回去查看《圣经》原本的希伯来文和希腊

    文。他发现,希伯来文中“kaeran”一词意味着“荣光”或“闪耀”,而

    极其相似的一个词“karan”意味着“长角”,于是他认定西方长达一

    千年以来对摩西肖像的刻画,全都来自一处误译。不过布朗也承

    认,角“象征着权威、权力与尊严”,所以在摩西脸上可能发生的

    所有变化里,长角也许并无不恰当 [1]。在奥维德笔下,未来的

    罗马之王只有在头颅上开始长角时,才接受自己的命运。“长

    角”与“闪耀”之间的困惑也由来已久——布朗引述了古罗马哲学家

    马克罗比乌斯的话:“利比亚人认为神明哈莫就是落日,把他画为头上长有公羊角,因为角是公羊的力量之源,而日光是太阳的

    力量之源。”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理所当然地认为,皮肤刺激或长出东

    西,能够反映出内心世界的某些方面——就好像皮肤是内心情感

    世界的晴雨表。20世纪早期,一些较为寻常的皮肤病,例如湿疹

    甚或荨麻疹,也被认为是人体对心理或情感冲突做出的反应。我

    自己有许多病人注意到,在焦虑或睡眠不足时,他们的牛皮癣和

    湿疹状况会恶化——现代免疫生物学的理论难以解释这一点。现

    代医学十分擅长在皮肤病发作时进行抑制,但难堪的是,我们对

    造成这些皮肤病的起因却知之甚少。

    如果皮肤可以是精神世界的晴雨表,那么头发也可以——众

    所周知,在受到情感冲击时,头发会变白或脱落。医学期刊将这

    一现象称为玛丽·安托瓦内特综合征,因为大家普遍认为,这位法

    国王后在要被送上断头台前,一夜白了头。一个多世纪前,莱奥

    纳德·兰多斯写道:

    病理学和生理学最古老的问题之一,就是头发突然变白。它

    逃过了科学研究,至今裹挟在神秘的黑暗中。我称之为神秘的黑

    暗,是因为那些报告大多来自较早时期,听上去更像神话故事,而非科学观察。

    但它并非神话故事,现代皮肤科专家已经确认。头发离开头

    皮毛囊就会死——除非进行漂白,否则不会变色。但头发突然变

    白的现象并不是因为色素变化,而是因为在受到惊吓时,有颜色

    的头发会优先掉落,只剩下白发。无人理解为何免疫系统会如此

    攻击有颜色的头发,并且目前没有已知的治疗手段。

    第一个史例是在《塔木德》里,丧亲之痛被描绘为头发变

    白。沙贾汗在妻子穆塔兹·马哈尔去世后,悲痛难已,一夜白头

    (建造其陵墓泰姬陵也未平复其悲痛之情)。悲痛不一定是因为

    失去爱的人,失去书稿也有这种效果。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盖利

    诺·达·维罗纳在听说失去了载有无数珍贵手稿的船只后,头发变白。在许多故事里,入狱等待处决时,人的头发也会变白。卢多

    维科·斯福尔扎被法国国王路德维希俘虏之后;托马斯·莫尔爵士

    在伦敦塔里;法国革命前的一名军官达尔本(他的头发只白了右

    边)。《阿拉斯编年史》记录了一位死刑犯在查理五世宫廷里头

    发变白的故事;苏格兰的玛丽王后和玛丽·安托瓦内特一样,在等

    待行刑时,头发可能也变白了(抑或是因为她的白发本身就比平

    时自己所说的要多)。斯蒂芬·茨威格是这样描写玛丽受刑的:

    当布尔(刽子手)抓住头发、拎起头颅给聚集的群众看时,只握住了假发,头颅掉落在地上,像一颗球一样滚过断头台,而

    刽子手再次弯腰去捡。此时,围观者才看清,那是一颗老女人的

    头颅,头发花白,剪得很短。 (更d书f享搜索雅 书.YabooK)

    角不仅象征着高贵,也象征着欲望、欢乐和顽皮。角也是男

    性聚会、不忠和愣头青(greenhorn)的象征。希腊神话中的牧神

    和性神潘恩头上长着两个角,酒神和生育之神巴克斯也是如

    此。“有许多独角兽,”托马斯·布朗写道,“因此有许多角……无

    论我们见过怎样的角,都并非只属于一种动物,而是多种动

    物。”当我还是医学生时,老师告诫不要草率地进行不清楚的、戏剧性的诊断——听到蹄声,应当想到马,而不是斑马,更别说

    是独角兽了。托马斯·布朗虽然承认可能多个物种长有独角,但未

    提到过人类独角,很可能他也从未见到过。那天下午离开皮肤科

    诊室之后,我也再未见到过。

    不过,爱丁堡大学解剖藏品里保存着一个人类“独角兽”长出

    来的角:伊丽莎白·洛。藏品里许多标本背后的故事在过去几百年

    里都已失传,但洛的故事得以流传,是因为角上系着的一块银

    牌。角从1664年开始生长,同年,布朗当选为医学会会员;它在

    1671年被移除,同年,布朗被授予爵士。

    “角之切除者为亚瑟·坦普尔,”银牌上写道,“外科医生。角

    自伊丽莎白·洛之头上长出,于右耳上方三英寸处,见证人有安德

    鲁·坦普尔、托马斯·伯恩、乔治·史密斯、约翰·斯麦顿和詹姆斯·推迪,1671年5月14日。角龄7年,病人50岁。”

    人类的角,爱丁堡大学解剖标本室

    几百年里,大家一直认为米开朗琪罗雕刻的摩西描绘的是,当这位先知看到以色列人崇拜金牛犊时脸上怒不可遏的表情。为

    了印证这一点,弗洛伊德引用了亨利·多德和卡尔·贾斯蒂这两位

    同时代的人的话,将摩西的脸描写为“混杂了怒气、痛苦和蔑

    视”“因恐惧和痛苦而战栗”。在罗马时,我一度前去观摩摩西的

    脸,在我看来,他倒没那么愤怒——而是警惕、震惊,甚至有一

    些惊恐。他的眉毛确实聚拢了,但左边眉毛下倾,表情不是怒

    视,似乎更像是回头一瞥,仿佛将视线从某个令人惊恐甚至惊奇

    的东西上挪开。米开朗琪罗《摩西像》之细节

    也存在另一种观点:这座雕像可能只是纪念一个更早的故

    事,即摩西让神现身的故事。他脸上露出的不是愤怒,而是被天

    堂震惊、带有惊恐的敬畏。这是希伯来《圣经》里最奇异也最有

    力的一幕——很难想象还有哪一刻更适合让米开朗琪罗固定下来

    永世流传了。只是可惜的是,因为是大理石雕像,所以看不出来

    摩西的头发有没有变白。

    [1] 匈奴王阿提拉和亚历山大大帝通常被描画为头戴有角的头盔。在《古兰经》

    里,亚历山大就被称为“双角人”(Dhul–Qarnayn)。第7章 出生:重塑心脏

    出生时,人尚未完整;人必须经历再生。

    ——米尔恰·伊利亚德 《圣与俗》

    我第一次接生时,还是医学生,正要值完长长的夜班。孩子

    父母是头天下午进入产房,当时产妇依然处于生产的第一阶段。

    一开始,我们彼此都很客套和礼貌——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宝宝,他们也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接生,但在血液、粪便和汗水里劳累了

    几个小时后,我们变得如同老友一般。一直到我从业很久之后,每年在孩子生日时,我都会收到他们寄来的孩子照片。每次我出

    去旅行,也会给孩子寄明信片。

    我记得,在她刚出生不久,我抱着她时,双手都在颤抖,惊

    奇得说不出话来。她大口吸着人生伊始的空气,我看着她的身体

    从暗淡的蓝色变为粉色,就像是看着日食结束后大地万物重获颜

    色一样。我们当时在苏格兰乡下一间医院的楼上,夏天日出的金

    色光芒打在医院毫无装饰的墙上。我拿毛巾擦干她的身子,在脐

    带不再搏动后把它夹断,然后把她递给了她妈妈。她大哭出来,这个几秒前还不存在的微小却有力的声音让我突然停下了脚步。

    自此之后,我接生的孩子数不胜数,但我对新生命、新呼

    吸,对其在世界上占据一席之地的惊奇从未减弱。看着颜色和生

    命涌入新生儿的四肢,看着心脏发生一系列变化使婴儿加入生命

    的队伍之中,是件非常美好的事。

    一开始,心脏是扁平胚胎上两根卷曲的管子,它们发生融

    合,形成一个球根状的囊,不断生长并扭曲结节——像一条不断发胖的蛇,在肋骨形成的篮子里折叠起来。

    胎儿心脏发育

    我们说的“循环”其实在人体内有两套——肺循环和体循环。

    右心室将血液泵至肺部,左心室将血液泵至身体其他地方,左右

    心室同时跳动。成年人每次心跳将大约70毫升血液推入两套循

    环,这两股血流无尽地在心脏里呈“8”字形交叉流淌。我们哺乳

    动物的心脏有许多令人惊奇之处,其中之一就是能通过单一泵动

    进行这两套循环。另一令人惊奇之处就是,胎儿的肺部必须在没

    有空气呼吸的情况下发育——胎儿通过胎盘来获取所有氧气。胎

    盘流出的血液能迅速抵达需求部位,是因为通过一对分流机制绕过了胎儿的肺部,精巧的通道能使血液从右侧的肺循环转移至左

    侧的体循环。

    第一个分流机制是左右心房之间的一个小洞——卵圆孔。富

    含氧的血液自胎盘流出,经过脐带,进入人体最大的血管。这条

    血管的角度恰到好处,当血液流入心脏右侧时,约有三分之一会

    经由卵圆孔流入心脏左侧,将含氧血液送至大脑和躯干。在我作

    为解剖师的几个暑期,我都会带着震惊去寻找这一孔洞:我们解

    剖的是老年男女的心脏,但卵圆孔留下的印记依然可见,心房壁

    上引流血液至卵圆孔的凹槽也依然可见。检视成人的右心房壁,就会看到胎儿体液流动机制在心脏上留下的印记。 [1]

    生命在子宫里必不可少的第二个分流机制是动脉导管,这是

    一段肥壮的血管,将每次心跳从肺动脉流出的血液的90%引至主

    动脉。这条通道的位置角度也很特别,能精准地将颜色偏紫、含

    氧较低的血液从右心室引至降主动脉,最后流至胎盘再次充氧。

    人类胚胎在怀孕前几周带着尾巴,并且像鱼一样,喉咙部位

    有鳃弓。心脏就是从喉部这些鳃弓的血管发育而来,而导管则是

    由第六鳃弓的残留物发育而来。

    随着胚胎的发育,心脏从颈部下移至胸腔,过程中仍然保持

    着原本与颈部神经供应的连接,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心脏病发的

    唯一迹象就是感觉到喉部和下巴疼痛。导管闭合对于维持我们赖

    以呼吸的生命而言至关重要,这一转变也是令新生儿由蓝色变为

    粉色的原因之一。

    所有大动脉在内层膜与外层膜之间都有一层肌肉,但导管比

    较特别,它有两条相反的螺旋纤维。出生后,婴儿吸入人生伊始

    的空气后,纤维感受到氧气,触发收缩过程,因此令导管闭合。

    如果这一早期闭合失败,导管血液逆流,将会损伤肺部,令心脏

    过度疲劳。2000年前,希腊医生盖伦虽然不了解这些螺旋纤维,但对导

    管闭合做出了准确得惊人的观察:

    出生后,身体其他部位都在发育,但连接主动脉与肺动脉的

    导管不仅停止生长,而且可以看到,它变得越来越薄,直至最后

    完全干涸并消逝。

    在解剖室里,我看到了其残留物——主动脉弓下面磨损残留

    的纤维组织。令我感到惊异的是,曾经宽厚有力、能够引流每次

    心跳90%的血液的管道,竟然只剩下这么一点点。

    出生72小时后尚未闭合的导管会被归类为动脉导管未闭

    (PDA),可能会有危险。“出生后短时间内动脉导管闭合失

    败,与新生儿高发病率和高死亡率有关,”近期一篇文章做出论

    断,“早期确认非常重要。”

    我已经习惯了倾听新生儿的心跳声,我的病人生产后,我会

    很快去检查婴儿。新生儿心跳比成人快得多——速度至少是成人

    的两倍。心脏两对瓣膜以每秒大于两次的速度一致闭合时,发出

    快速的、摇摆不定的不连贯声音。有些娇弱,却充满活力。我深

    深地知道,我听到的是一颗心脏最初的跳动,日后它还会跳动数

    十亿次——运气好的话,在我的心脏沉寂下来很久之后,这颗心

    脏依然在跳动着。

    在我首次接生10年后,有一个几周大的宝宝被带到了我的诊

    所进行检查。他母亲乔伊告诉我他吃奶不大好。她说:“他在努

    力,不过似乎无法协调吮吸与呼吸,而且他的鼻子有点堵。”她

    在大腿上伸展开婴儿小小的身躯,半透明的腹部皮肤下露出的血

    管如同地图上的河流一般。他眨着眼睛,眼神茫然,在出生前几

    周依然处于从子宫到外界的适应之中。我询问了出生状况,婴儿

    康纳尔早产了一两周,但并无并发症。一开始,他发育迅速,回

    到了出生重量。我将他的大小描到发育表上时,他处于约90%的位置。这意味着,和他同龄的婴儿只有10%要比他体形更大。一

    开始他发育得很好,但最近几天以来,他一直在挣扎。

    我用手摩擦听诊器,使它暖和起来,然后跪在地上,放到了

    康纳尔肋骨的位置。我听到的不是细软、不连贯的声音,而是连

    续的声音,心跳声之间是低沉的隆隆声,胸骨左侧最响,沿着后

    背也能听到,不过弱一些。他的肺部听上去很健康,大量空气流

    动不受阻碍。“有杂音。”我说着,把听诊器从他的胸部挪开。乔

    伊瞪大了眼睛,鼻孔也张大了一些,头在脖子上变得一动不

    动。“因为鼻子堵着,他吃奶不大好,但我想让他也做一下心脏

    检查。许多婴儿都有杂音——通常不必担心。”

    “会很严重吗?”她问道,一边听着,一边仔细观察我的表

    情。

    “不一定,”我努力放松表情,“需要做心脏超声波扫描才能知

    道更多信息。”

    我打着转诊信,乔伊把孩子放进婴儿车,扣好扣带,动作迅

    速,表情严肃。她走在诊所走道里时,我听见她给丈夫打了电

    话。几周后,我收到了来自儿科心脏病医生的信。

    “感谢你转诊这个婴儿病人,并且提及心脏杂音。”信里写

    道,“病人无心脏瓣膜病家族史,但其祖父在青少年时期做过动

    脉导管闭合手术。”这位心脏科医生和我一样,标绘了康纳尔的

    体重,彻底检查了他的脉搏,并且注意到,当她把手放在康纳尔

    的胸脯时,能够感觉到左心室传来的搏动——跳动力度超出常

    规。“超声波扫描显示,左心室容量适度,瓣膜正常,主动脉弓

    明显,存在中等大小的动脉导管,不停传输迅猛的血流。康纳尔

    对这一血液动力反常状况容忍较好。”

    康纳尔的心脏在准备就位时,留下了一个线头没有系上——

    导管未闭。“自行闭合的可能性非常低,”心脏科医生写道,“我们

    可能需要在婴儿约六个月大时安排手术结扎或导管封堵术。”我再次见到乔伊是几个月后,在诊所的过道里,她的儿子已

    经四个月大了。她刚刚给他称过体重,他的身高生长仍然处于

    90%的位置,但体重降到了50%的位置,因为他变得越来越

    瘦。“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他心脏的杂音,”她说,“你觉得它有可

    能自行闭合吗?”

    虽然我尽力安抚她,但当儿科医生再次见到他时,他的体重

    已经降到了35%的位置。他们对乔伊保证说,康纳尔的心脏并没

    有遭受任何不可逆转的损伤,只是现在心脏较常规要宽,而且肺

    部有负荷过重的迹象。心内科医生想看看,导管是否能够进一步

    自行闭合。“他们说,过两个月再来看看,到时候会给他注入染

    色剂,给心脏做X光扫描,”乔伊说,“然后就能知道是否能够轻

    易闭合导管。”

    接受心导管检查那天,医生在麻醉康纳尔后,将一根细管插

    入了他腿部容易进入的血管,延伸至心脏。肺动脉和主动脉内的

    压强得到了测量和比较。在那时,他的体重已经降到25%的位

    置,他的身高百分比位置也开始下降。一些未闭合的动脉导管形

    状使其可以在内部闭合,只需要经由心导管检查的管道引入丝线

    即可,但康纳尔不属于这种情况。他的手术安排在两天后。

    我再次见到他,已经又过去一周了。他在乔伊的左胸吸食乳

    汁,她掀起他的汗衫,给我看他左胸手术留下的疤痕。医生切开

    了他的肋骨,挪动了左肺,以钟表匠的精准度,扎紧了导管。

    “没有杂音了,”乔伊说,“再也感觉不到他胸脯隆隆的心跳。

    他吃奶也好多了。谁会想到,小小一根线,准确系在对的地方,能够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三个月后,康纳尔的体重又回到了50%的位置。胸腔X光扫

    描显示,心脏大小已经恢复正常。他的发育速度恢复十分惊人,一年时间,他的体重回到了90%的位置。“现在可以认为康纳尔的

    心脏已经完全正常,”让他不必再来诊所看病的最后一封信里写

    道,“展望未来,他也不必采取任何预防措施。”导管未闭时特有的杂音,最早是在一个多世纪前由乔治·吉布

    森医生描述,地点离我在爱丁堡的诊所几百米远。吉布森是爱丁

    堡市皇家医院的医生,他描述了当血液隆隆穿过导管时,他感觉

    到胸脯上独特的震颤。动脉内血液湍流会造成内壁粗糙,如同河

    水摩擦河岸一般。内壁磨损后,变成细菌居住生长的沃土。就在

    几十年前,导管未闭的儿童往往死于此类细菌感染,或是因为心

    脏负荷过重衰竭而死。

    直到1938年,导管未闭的儿童只能这样活着,或者往往因此

    死亡,但在那一年,波士顿儿童医院的一位外科医生成功完成了

    一例导管闭合手术。医生名字是罗伯特·格罗斯,考虑到他只有一

    只眼睛能用,他的这份成就更加令人惊叹。他通过拆解和组装手

    表,来练习手术所需的精妙微小动作。导管闭合手术风险非常

    大,所以格罗斯是趁上司度假不在时,私自进行的手术。在他之

    前,只有两位外科医生进行过尝试:一位在打开病人的胸膛后,发现并无未闭合的导管(在超声波扫描被发明之前,误诊非常常

    见),而另一位说明手术在技术上不可能成功——病童在术后很

    快去世了。“导管未闭的青少年面临着不确定的未来,”格罗斯写

    道,“就像达摩克利斯,生存岌岌可危,不知道是否会被头上悬

    挂的利剑所伤。”

    格罗斯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勉强活到了7岁的病童。他在发

    表于《外科学年鉴》上关于此次医疗创新的文章里,描述了一个

    虚弱、哀伤的女孩:“她常常站着不动,脸上十分惊恐,把手放

    在胸口。被问及有什么不对劲时,她会低声说:‘这里面有些不对

    劲。’”她无法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她母亲常常说,孩子的胸腔

    深处传来嗡嗡的噪声,很是吓人。

    格罗斯深信,这个骇人的问题有一个简单的技术解决方法。

    首先,他前往解剖室,在尸体上进行研究,找到了从胸腔上开口

    抵达导管的最佳位置。然后,他在一系列麻醉后的活犬身上进行手术试验,直到确

    信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将搏动的主动脉弓与肺动脉分开的手术程

    序。这需要“格外注意和耐心”,他说:“在这样一个聚集了大量血

    管的小区域……空间十分宝贵。”三条神经存在损伤风险,一条

    维系呼吸,一条协调消化和心率,还有一条供给喉部。手术刀一

    滑,可能会导致窒息或令病人失语。“我花了多达一个小时的时

    间,定位、清理和追踪这条神经,因为这些时间非常值得,”他

    描述了通往喉部的这条神经,“一旦能够看见这条神经,解剖过

    程的余下部分似乎会更安全、更有保障。”在精心清理导管周边

    的纤维组织后,他建议先捏紧闭合导管几分钟再继续手术。“如

    果没有副作用……就可以将导管永久结扎。”他使用了重度编织

    的丝线进行结扎,必须“拉得非常紧密,以便完全闭合导管”。病

    人的肺的内膜再次缝合,肺再次扩张,卧床休息几天后,她可以

    坐轮椅行动。

    格罗斯的第一篇论文描述了四个单独的病例,全部成功,没

    有并发症。他的技术为心脏和诸多大血管带来了转变,而这一转

    变在大多数人体内都会在出生数小时内自然发生。“孩子整体状

    况非常好,”他描述其中一个病例时写道,“她已经回到学校,术

    后前两个月里,她已经增重三斤。”巧妙系扎的一段丝线,有着

    像重生一样的力量。病例3:罗伯特·格罗斯(1939年)的摄影展示了术后第10天伤口的位置和状况

    [1] 约15%至30%的成人存在卵圆孔未闭(PFO)。血液循环的发现者威廉·哈维

    认为,卵圆孔未闭也许能使人在水下呼吸。他的观点是错的,卵圆孔未闭会令潜水

    活动更加危险。人浮出水面时,血液里形成的气泡可能会通过未闭的卵圆孔由右侧

    循环流至左侧,引发大脑中风。第8章 焕颜:青春美貌之魔力

    随即,赫库芭……跃入海中,改变了年迈的形态。

    ——尼坎德 《成为异类之生灵》

    在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的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中,有一

    幕是通过魔法乳霜实现了奇迹般的焕颜效果。30岁的玛格丽特坐

    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旁边亚历山大公园的长椅上,这时,一个面

    目可疑、长着尖牙的男人(后来揭露了该男子为撒旦的化身)给

    她递上了一个金色盒子,像是圣物盒一样沉重华美。他说,一定

    要等到当晚八点半的时候,准时打开盒子,将里面的物品敷到皮

    肤上。出于各种在此难以概述的理由,她答应了。

    晚上8点29分时,玛格丽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拿起沉重的

    金盒,打开了盒盖。乳霜黄色而油腻,散发着大地、沼泽和森林

    的芳香。她迅速涂抹至额头和脸颊,乳霜迅速吸收,毫不油腻,皮肤有略微刺痛感。然后,她看向镜子,震惊得连盒子都从手中

    滑落。

    她的眼睛变成了绿色,眉毛不再是拔修之后的一条细线,而

    是变成了两道完美对称的弧线。双眉之间的皱纹也已经消失。太

    阳穴周边的阴影以及“几乎看不见的鱼尾纹”也都消失不见。双颊

    的肌肤变得粉红透亮,额头变白而且光滑无缺,波浪烫发松软成

    为自然流畅的卷发。她高兴得大笑,丢掉浴袍,开始把乳霜擦遍

    全身。她自从公园会面之后就头疼得厉害,现在头疼也消失了,四肢变得强健紧致。她高兴得跳到空中,下落时非常缓慢优雅,似乎是天使让她慢慢下降。乳霜使她有了飞翔的魔力。

    布尔加科夫有医学背景,他的书里也满是生动的临床医学细

    节:砍头时血液喷出、具有温和说服性的精神病审问、一条腿被切掉时磨动的嘎吱声。在描述乳霜的效果时,他也一样十分细

    心。

    身为医生,他肯定知道,现实生活中的乳霜只能减缓衰老这

    一必然过程,而不可能将之逆转。要使肌肤看起来年轻,更重要

    的是要避免一些行为,而不是往肌肤上擦什么。吸烟、垃圾食

    品、日晒,这些都会使肌肤衰老。一旦其自然弹性开始减退,世

    界上没有任何乳霜可以恢复。

    这可能是机场,也可能是商场、火车站,甚至是医院大厅,可以是富裕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条形照明灯、大教堂一样高

    耸的天花板、复杂的通风管道、防水的地毯、价格过高的咖啡

    馆、各式各样的商店,其目标顾客群体悠闲地坐在不舒服的椅子

    上。售卖的产品随着季节变化,但变化幅度不大:杂志、礼品、服装包袋、咖啡、电子产品、垃圾食品和酒精。孤零零的药店却

    有着不同的承诺,闪亮的条幅上写着“健康”和“美貌”,但他们卖

    的其实是青春。

    中世纪炼金术士为长生不老药起了无数名字,当代美容行业

    与之不相伯仲。我在机场里拿起的前三种乳霜都属于同一个系

    列,混合的原料能把人看饿了:迷迭香、甘菊、可可、桉叶油、琉璃苣、牛油果、松果菊、芦荟、啤酒花、黄瓜、金盏花,以

    及“天竺葵散发的浓郁玫瑰芳香”。在另一排货架上,一种来自喀

    拉哈里沙漠的异域瓜类经过提纯和液化,用于修复晒伤的头发。

    产品提供了诱人的承诺,能使肌肤重获青春、容光焕发。一种乳

    霜承诺,能转变性地减少细纹和皱纹的出现,另一种则承诺“让

    面容紧致、有神、年轻”。有各种各样专为双手、指甲、双脚、脸部、身体和胸部定制的混合产品。一些乳霜被描述为“珍贵精

    华液”,使用它不仅带来益处,而且是必不可少的。每种产品都

    说能使肌肤“看起来饱满光滑、焕发新颜”。“美丽之邪教”,夏士莲广告(1929年)(惠康基金会)

    男士产品架上只有四种产品,也都以自身的方式承诺了年

    轻,不过其效用被描述为使肌肤镇定、柔软和光滑,而不是焕颜

    (仿佛产品的目标是软化男性特质,而非男性肌肤)。这种针对

    男性产品的差异化营销方法也体现在了维生素补充剂的货架上,女性产品承诺年轻化和改善面容,而男性产品则是提高力量和性

    能力。这些产品广告宣传称,它们不仅对健康必不可少,而且也

    能赋予“活力”。

    布尔加科夫笔下的玛格丽特的故事由来已久,从白雪公主邪

    恶的继母(一直想保持“世上最美”),到德国传说中,在杀死巨

    龙后,能够永葆青春的英勇十足的男子。奥维德的《变形记》里

    有一个关于返老还童的非凡事例,伊阿宋打败巨龙,夺取金羊毛

    后,恳求他的妻子——会施法术的美狄亚——令他父亲埃宋重返

    青春,使用的药剂中的药草极为奇特,和现代美容产品目录差不

    多。美狄亚乘坐龙车,寻遍希腊世界最具魅力、最为稀奇的地

    方,以便收集药草。她用献祭的羊血填满地上的两个洞,加入酒和奶,然后用火把将其点燃。在一口大锅里倒入了来自塞萨利的

    草根、来自大地尽头海洋之神的沙子,以及来自远东的岩石粉

    末。

    美狄亚用干枯老去的橄榄枝搅拌药汤,枝上发出新叶,长满

    橄榄。药汤溅到冰冷黑暗的土地上,长出了花草。看到最后这一

    信号,美狄亚感觉可以继续下一步了。她切开了埃宋的颈部血

    管,倒入了药剂。“很快,他的须发褪去了白色……凹陷的皱纹

    被新肉补满,四肢变得年轻强壮。老国王也惊叹于自己发生的变

    化,回忆起这就是他40年前的样子。”

    贝丝·洛德当时55岁上下,穿着优雅的设计师服饰,双颊擦着

    精致的胭脂。她目光警惕,刷着重重的睫毛膏,眉毛曲线精致,犹如最上乘的貂毛画笔。她是律师出身,但多年未曾工作过了。

    她的丈夫是投行高管,长时间离开家在纽约和上海的办公室工

    作。“大概20年前,他对我说‘不需要你赚钱养家’,鼓励我辞职,所以我也那样做了。”一开始,她并没有怀念工作。作为照顾年

    幼女儿的忙碌母亲,她报名参与了所有需要她做出贡献的学校和

    社区委员会。除了无数会议和学校集会之外,她每天都去健身

    房,并且创立了一个小规模的生意,向朋友和邻里售卖美容产

    品。

    在诊室里,我们通常会谈及她满满的焦虑和低落的情绪,以

    及她努力贴近丈夫所做的挣扎。他们多年没有性生活了,有时她

    会让我推荐夫妻关系顾问,或者问我如何提高她和丈夫的性欲。

    我的建议好像从来没有太大效果。一天,她来抱怨说胸口痛,夜

    间这股疼痛一直拉扯着胸腔——通常是丈夫不在的时候。她担心

    疼痛可能是来自心脏,或者是因为过去做过一些乳房整形手术。

    “我不知道你还做过手术。”我看着屏幕上她的信息说。她解

    开衬衣纽扣,拉下文胸,给我看环绕着乳头的疤痕,她的乳头移

    植到了乳房上更高的地方。“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任何问

    题,”她说,“你觉得可能是这些手术引起的疼痛吗?”疤痕上的一圈银线闪着细微的光,笼罩着整过形的乳房——光线昏暗时看不

    出来,但在体检灯光下一览无余。“我是10年前做的。”

    我对她说,疼痛不大可能是由疤痕引起的。“你还做过其他

    手术吗?”我问。我们之前从未讨论过整形手术的问题。

    “做过几次,但你不会有记录的——都是在国外做的。”她

    说,“眼周打过玻尿酸,胳膊做过抽脂——对了!腹部做过拉

    皮。”她指给我看肚脐周围的一圈疤痕,腹部皮肤提紧,切除了

    多余皮肤,然后重新移植到肚脐上。“这只是为了处理生下玛格

    丽特后的妊娠纹。”

    她女儿玛格丽特患有偏头痛,这些年来,我也多多少少对她

    有些了解。“玛格丽特现在怎么样了?”我问道。

    “还行,还行,”她短促而紧张地笑着说,“她去上大学了,开

    心着呢。我高兴的是,她离开了,有自己的生活。”但她的声音

    却听不出来高兴,右手手指焦虑地摩挲着戴在左手的钻石。

    当时需要安排一些检测,确认疼痛并非来自贝丝的心脏。疼

    痛的特点和时间都表明,疼痛并非来自她的肺部、肋骨或以往手

    术。“很多时候,我们都找不到胸痛的生理原因,”我对她说,“疼

    痛的出现与消失,更多与担忧或焦虑相关。当人感觉不那么担忧

    或焦虑时,疼痛也会减轻。”我们聊了聊,下次她再感觉到疼痛

    时,可以尝试一些呼吸技巧。

    “有时候,”我接着说,“这种疼痛可能是你的心灵和身体在告

    诉你,生活中的一些事需要改变了。除非做出改变,否则不会让

    你安宁。”

    “我的生活确实需要一些改变。”她说。

    人类已知最早的与长生不老有关的文字,是《易经》上的一

    个解释。《易经》尝试将化学物质和过程与书中著名的八卦图联系起来。《易经》自然而然地认为,宇宙及其中一切生物都在变

    化的循环之中,而精明地运用神秘和医学知识能够对这些变化做

    出有利影响。

    欧洲炼金术士痴迷于炼金,而中国术士则偏爱制造长生不老

    药。一些中国术士声称造出了长生不老药。历史学家、科学家兼

    汉学家李约瑟十分惊讶于中国皇帝因此类药物中毒之频繁,所以

    制定了一张受害者名单。约公元前300年,中国术士葛洪整理了

    各种配方。300年后,一份更为详细的专著指明了要包含无名的

    异域物质,例如汞盐和硫化合物。这类药剂有上千种不同的名

    字,大多数都由同样的基本矿物质组成。

    在西方,近乎和葛洪处于同时期,拜占庭有一位叫辛尼西乌

    斯的人认为,炼金术带来的生理转变,要次于人采取的心理。真

    正永葆青春的魔法无须实验室或珍贵的异域物质,只需要正确的

    咒语和态度上的转变。

    “我离开他了,”贝丝再次来到诊所时,对我说道,“或者应该

    说是他离开我了,或者我们彼此分离了——无论怎么说,这段婚

    姻结束了。”她眼里闪烁着一种犀利而得意的光芒,这是我此前

    从未见过的。虽然她的穿着依然十分讲究,但我注意到,她没有

    像往常一样化妆。她看起来充满生气和活力,我略微有些吃惊。

    “发生什么事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道,有些事需要改变……”她开口说

    道,“可能我是为了玛格丽特,才撑了下来。但胸痛的症状是最

    后一根稻草。”

    一天晚上,她感到胸口开始疼痛,这次她不是忧心忡忡,而

    是起床、开灯,写下了人生里的每一条失望和沮丧。“那张单子

    很长,”她讥笑着说,“写满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但有一件事一直反复出现——我感觉被困在了这段婚姻里,困在了一个对我、对

    我们的生活都失去了兴趣的男人身边。还有,我心里担心时间不

    够了。”

    “那么你做了什么?”我问。

    “上次等他出差回来,我给他看了那张单子。”

    “然后呢?”

    “他有多年的婚外情!他承认了!对方是比我年轻20岁的一

    个女人。”

    我等待了片刻。

    “听到他坦白,我简直松了一口气。”她说,“现在没了他,我

    好多了。这是第一个改变,以后还会有更多。”

    “你以后打算怎么做?”我问。

    “他之前跟我说,我不必工作……但我们都需要工作,不是

    吗?而且我想去旅行!”

    “玛格丽特对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

    她自豪地笑着对我说:“那是最大的惊喜。她说:‘妈,你早

    就该这样做了。’”

    布尔加科夫写道,玛格丽特有一种被魔法乳霜“圣化”的感

    觉:一股极好的自由感传遍四肢,身体充满着令人眩晕的愉悦

    感。她突然有了一股信念,要离开她的家,离开她不爱的丈夫,开始新生活。在自顾自地大喊“乳霜万岁”之后,她在空气中飞过,来到丈

    夫的书桌旁,毫不犹豫或多想地写下字条,让他原谅她。

    一个声音令她感到烦扰——扫帚敲击橱柜的声音。玛格丽特

    打开柜门,跳上扫帚,赤身急速飞出了窗外。魔法令旁人无法看

    见她——可以理解,这份不老的美貌只是为了她自己开心,不是

    为了其他人。在戏弄她无聊的邻居、对敌人复仇之后,她飞往了

    莫斯科。

    一开始,她以极快的速度飞越俄罗斯的土地,脚趾摩擦到树

    顶,西伯利亚的河流在她身下快速掠过,频频闪现折射的月光。

    后来,她慢了下来,欣赏这一新的角度,并且“好好品味飞行的

    兴奋”。

    行医过程每天都有许多新发现,各种隐私和细节密切交织,所以几个月过去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见到贝丝·洛德。她

    肯定是搬走了,停止了抗抑郁处方药,或者是不再需要会诊的这

    份空间。有时候,心理治疗的医患关系结束是因为达到了预期目

    的,有时候是因为一句话不小心让病人觉得冒犯。我通常都不会

    知道究竟是何种原因。

    几年后,我在诊所名单上再次看见了贝丝的名字。我在候诊

    室门口叫她。“好久不见。”她说着,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

    我大步走到办公室。

    “别来无恙吧?”我问。

    她依然穿着优雅,不过妆容淡了一些,眼周的表情欢乐而放

    松。她的心态和面容都让她看起来更年轻了。“还好,真的很精

    彩。”她一边坐下来一边说。

    “上次见面时,你说要离开丈夫……”“我也那样做了!”她高兴地接过我的话,“而且我出去旅行

    了。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环绕世界两周了……”第9章 刺青:转变之艺术

    那些是各种各样的污点……我心想,那又怎样呢!那只是他

    的外在;一个人无论皮囊如何,都可以是老实人。

    ——赫尔曼·梅尔维尔 《白鲸》

    将我们与外界分隔开来的这层屏障很薄——看见皮肤起泡或

    皲裂,我往往会惊讶于皮肤竟然这样不坚固。最细微的抓伤可能

    会留下疤痕;最细小的擦伤可能会导致灰尘进入皮下,形成永久

    的污点。最早的刺青大概就是这样形成的,人们并非有意为之,而是摔倒或被硬石划伤后,尘土进入了皮肤。

    几年前,我去了东非一家医疗研究单位进行临床实践。当地

    负责照顾我的一位医生叫菲斯。她在内罗毕接受了医学训练,工

    作高效,处事镇定,编织成辫的长发高高扎在头上。她带着我巡

    房时,悲痛地谈到腐败问题掠夺了医院资金。我们一起巡视了许

    多病床,其中之一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男孩,大约8岁,只能趴在

    一张脏脏的床上。他患有脑瘫,掉入了火中,在来医院前,家里

    给他敷的药不仅不够,而且很脏。斑驳的烧伤疤痕让他的背部明

    暗分明,此外还有褥疮,有些已经感染。疤痕里嵌入了一些焦炭

    颗粒,现在几乎不可能移除了——如果他存活下来了,这些标记

    将会跟随他一辈子。“他现在好一点点了,”菲斯拿起他的病历

    说,语气客观,“我接他入院时,差点哭了出来,他实在是太过

    受人忽视了。但我随即想起了,我不要在乎。我不能在乎。”

    我在医院附近一片空旷的度假建筑区里租了一个平房住下。

    有一天,经理的前夫来了,解雇了员工,断掉了水供应,锁上了

    大门。几天里,我都只能去泳池洗衣洗碗,直到我和其他同事在

    另一套房里找到了一个房间,那里离医院远一些,但离海滩很近。房子呈圆形,周围围绕着树丛,外围是铁栅栏而不是围墙,里面住着巨大的千足虫、俯冲乱撞的甲虫,还有洋洋得意的肥大

    壁虎。厕所边住着一群小青蛙,为了被厕所水流冲走,它们自然

    而然地游得很快。

    晚上,我会听到从树丛那边隔壁房子传来的聚会声。当时住

    在房子里的邻居是来自肯尼亚高地的桑布鲁战士。最近有一部纪

    录片是以他们为主题的,所以他们和影片导演来到海岸庆祝。在

    某晚的聚会上,我被他们中的一员拉到一边,他对我说,他不喜

    欢印度洋边上的位置——天太热,人太多,而且当地人吃太多

    鱼。自重的桑布鲁人不会吃这种食物。他说,他的故乡则不一

    样,清凉、广阔、健康,猎人全年都吃红肉。

    在他大腿附近有环状伤疤图案,表面光泽、隆起的小丘,仿

    佛一小块肉用刺挑出后自行愈合一样。我问他,那是怎么来

    的。“是用燃烧的木棍弄的,”他说,“我们在成为战士时,都要这

    样做。”他的手指拂过那些疤痕,回忆道:“后续几天,走路都十

    分困难。”那些螺旋状的记号图案就像是明显的指纹。他躯干上

    其他一些图案则呈整齐的方块式排布,像是汉字一样遍布全身。

    他说,他部落里的年轻男子都有这样的记号,之后才能外出作

    战,对抗邻近部落,比如图尔卡纳。

    “你跟图尔卡纳人战斗过吗?”我问。

    他摇头。“他们离索马里很近,有AK–47枪。”

    他因为电影节的缘故,去过一次爱丁堡。“特别冷。”他回忆

    道。我在脑海中想象着,这位非洲战士,皮肤犹如抛光的黑炭,疤痕隐藏在蓝色牛仔裤下,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北海的刺骨寒风。非洲男性展示背部的图案(惠康基金会)

    我在自己爱丁堡的诊所里,往往看见另一种伤痕——一些人

    在极度痛苦时割伤自己的“故意自残”。我问过一名病人卡尔文,他是如何陷入这个习惯之中的,他说:“一开始很隐秘,我在自

    己的卧室里做这件事。我会拿一把剃须刀,或是把铅笔刀上的刀

    片卸下来,然后轻轻地切割皮肤,力度正好能出血。我用纸巾擦

    干净血迹,然后偷偷把这些纸巾带到远离我家的一个垃圾桶。这

    样我会好受一些,能持续一阵子。但过后我会感觉更糟。”

    “你割伤过哪些地方?”我问。

    “起初只是这里,”他指向髋部,“这样的话,如果我穿着短

    裤,没人能看到疤痕。”

    卡尔文拉下裤子的腰带,半站起身来给我看:他的髋部覆盖

    着如同大理石花纹一般的白色条纹格子。

    “然后呢?”“然后就不够了——我换到了髋部另一侧,然后是前臂。开

    始我想,我只要穿长袖衣服就好,但后来我也不在乎了。我变了

    ——我就想让其他人看见那些疤痕。我想让我妈、我爸、我的老

    师、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到,我有多不开心。”

    我们都沉默了几秒。“你现在怎么想?”我问。

    “在很长时间里,我很高兴有这些疤痕。我的那段人生已经

    是过去时了,但那是很大一部分的我。它部分地塑造了现在的

    我。这些疤痕是过去的自我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我不想再变得

    那样低落。直到最近,每次低头看到这些疤痕,我都会想起,现

    在的我已经强大多了。”

    我当时给卡尔文看病已经有一年左右,慢慢减少了他的抗抑

    郁药,查看他报名参加的咨询和建立自信的课程的状况。“现在

    呢?”

    “现在我已经准备好继续前进了。我要把那部分的人生永远

    抛到脑后。我决定去做刺青,要把疤痕全都盖住。”

    对一些人而言,刺青的行为和自残是出于同样的冲动,但对

    卡尔文而言,每一个刺青都是告别过去的一步。接下来几次见

    面,我看到了他身上刺青的演变。一开始是一条中国龙盘旋在他

    的左髋,尾巴拂过骨盆顶部,朝向脊椎。“这对我意味着活

    力,”他说,“它提醒我,我体内有隐藏的力量。”我凑近了看——

    疤痕几乎已经注意不到了。几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他,他的右髋

    覆盖着一只跃立的狮子。“它大胆又骄傲,是我想成为的样

    子。”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的右前臂上逐渐有了一幅画面:带

    着翅膀的天使站在云朵上,天堂小号的声音像是放电一样发散在

    他们身边。在皮肤空白处,开放着各式花朵。而左臂上则是一幅

    地狱的景象:食尸鬼、骷髅、拿着三叉戟的恶魔,皮肤空白处是

    长着尖牙的蛇头。

    “我被困在中间,”他指着自己的躯干说,“左边是地狱,”说到这里,他抬起刺有食尸鬼和恶魔的左臂:“右边是天堂。”他抬

    起了刺有天使和小号声的右臂。

    “你身上既背负着地狱,也背负着天堂。”我说。

    “人不都是这样吗?你在行医时肯定明白这一点。”

    在福尔摩斯故事里,阿瑟·柯南·道尔称,敏锐的侦探能够通

    过一个人的刺青了解很多信息。“我对刺青图案做过一个小研

    究,”柯南·道尔借福尔摩斯之口说,“在这方面甚至还写过一些文

    献。”刺青被视为刺青主人一生历史的活生生的见证——对医生

    和侦探都很有价值。

    很多时候,当我卷起病人的袖子以测血压,或是拉起病人的

    衬衣以便听诊时,都能看见通常不为人所见的刺青。有些是出于

    对家人的忠诚:孩子的姓名和生日,或是对某个伴侣的忠贞。有

    些则是关于部队职责,或是在商船队的时光。骑行者、士兵、水

    手和囚徒的刺青表明自己是某个对外封闭、等级严明的社团的成

    员。我记得,有一次解开一个男病人的衬衣,检查是否有阑尾炎

    时,看到了他的躯干上用铜版字体刻的字:“担心就是祈祷最坏

    情况发生。”他的刺青像是一个自言自语的咒语。他告诉我,自

    从有了这个刺青,伴随他一辈子的焦虑感就消失了。

    刺青对临床医师可能有非常直接和实际的帮助。我有一个病

    人,能够在一群扭动的蛇的刺青图案中,准确地告诉我要在哪里

    扎针才能抽到血。有时候,皮肤上的刺青能够告诉放射治疗师,身上的目标肿瘤的准确位置在哪儿。有些刺青联系着现在和未来

    的自我,是刺青者对过去生活保留的一生的纪念:脚踝处的一朵

    花、脊椎底部的玫瑰图案、肩上的卡通人物。我还见过一些刺青

    代表着超越和庆贺:乳房切除术的疤痕上有一只浴火重生的凤

    凰,妊娠纹上是满满盛开的花朵。刺青大概是最早的艺术形式之一——将身体作为帆布,作为

    象征,作为纪念,作为欢迎,作为警告。它们是没有条条框框的

    艺术作品,是身体表面的转变——体表本身就处于无尽变化之

    中。它们打破了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差别。有时候,人们不以为然

    地认为它们只是冲动的产物,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刺青是痛苦的

    ——如同诗人迈克尔·多纳吉指出的那样,你需要有“钢铁意志”。

    刺青的英文词tattoo源于波利尼西亚语——它伴随铁钩船长的旅行

    而在全球广泛使用,指的是针刺穿皮肤时tat–tat–tat的重复声音

    (军操表演的英文词也是tattoo,其来源也是如此)。

    刺青的“刺”字可能是让病人来找我看病的原因——感染、水

    疱,有时候是墨水导致的炎症反应。心理反应亦然——半数人在

    刺青之后感到后悔。美国中青年有四分之一都有刺青,每年有超

    过10万例刺青移除手术。詹姆斯·科恩是一位刺青师,专精于将人

    们不想要的刺青图案转变为新的设计,他写道:“客户最高兴的

    时候,就是摆脱自己讨厌的刺青的时候。这种刺青会毁掉他们的

    自尊。我很喜欢这种生理和精神上的转变。”

    历史上,刺青的理由数不胜数——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刺青

    的理由。人类学家列出了若干理由:打猎时的伪装;标志和安抚

    青春期、孕期的情绪异常;对抗疾病;改善生育力;抚慰恶灵。

    一些在部落社会里发现的刺青动机,在我自己的病人里也很常

    见:建立新的性格;尊崇祖先或后代;让自己在社区更受尊敬;

    恐吓敌人;让身体记录人生大事;让自己更好看;表达某种情绪

    (爱国、爱情、友情);展示团体忠诚。另一些动机则独属于当

    代文化:将刺青作为永久的面部妆容,或者甚至是通过展示自己

    来赚钱。我听说过,有人将血型刺青在胳膊上,以防来日需要输

    血(还有一根箭头指向最宽的血管)。有些理由则更具恶意:被

    法西斯政权打上标记;有意自残行为;或是在监狱里打发无聊。

    在后面的这两种理由里,囚徒的刺青意味着逞强、孤立、暴

    力,或是确立自己的忠诚和地位。在一些监狱文化里,比如在俄

    罗斯或南非,精细的刺青图案象征着犯下的罪——棺材代表谋杀犯,喉部匕首代表雇佣兵,手腕上的镣铐或数字代表关押的年

    数。 [1]

    对囚徒而言,他们只有身体了——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反

    叛武器。我见过自己笨拙地给自己刺上的寓意图案,有的是自由

    受到限制,有的是花园和鸟儿互相纠缠在荆棘之中。我也见过草

    草绘制的骷髅头,让人想起围绕着古墓园跳舞的骷髅。刺青能够

    将混乱、玩乐与创意带至生活在监狱的劳力和秩序里的人。戴着

    镣铐的人能够以此讲述自己的解放故事。

    我最开始认识马克·布雷克维尔,是源自市监狱送来医疗室的

    一纸文书,上面写着:“上述病人明日出狱,若能接管以下详述

    的美沙酮处方,不胜感激。”美沙酮是一种阿片类毒品的替代

    剂,为海洛因瘾者开具,以减轻对毒品的渴求。我查了查我们手

    头上的在他定罪之前的记录:一系列因为斗殴受伤的急诊治疗记

    录,还有一些精神科转诊,但他并没有去。然后在大约10年前,突然就没有任何记录了。我们给监狱护士发回了预约时间,第二

    天,他出现在了我的办公室里。

    他瘦瘦的,脸色苍白,四十出头,金色寸头,嘴唇紧闭,没

    有血色,眉毛中间有凹痕。他穿着一件有白色条纹的绿色运动

    服,一侧脸颊上有一对疤痕。他眨眼极其频繁,眼睛不安地环视

    着房间。但最为惊人的还是他身上的刺青——都是业余作品,用

    的是厚重的蓝色墨汁。他颈部一侧画着一张蜘蛛网,另一侧画着

    一把指向心脏的匕首。一侧脸颊上刺着一些泪珠,喉咙刺着一圈

    有倒钩的线。透过他薄而疏的头发,我能看出头皮上的一些图案

    ——一个万字饰、一个骷髅头、一面苏格兰旗。我看向他的手:

    右手四指的指节刺着“LOVE”(爱),左手刺着“HATE”(恨),拇指指节刺着一堆蓝点,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是一只振翅的燕

    子。

    他在我桌边坐下来,怒目而视。他眼周的皱褶像是靶上的圆

    环。“我是来拿美沙酮的。”他说。“行,多大剂量?”

    他夸张地叹气说:“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你不称职。”

    “我只是检查一下手上的资料对不对。”

    “80,”他说,“而且我也需要安定药。”

    “80没问题,但我不能给你安定药——监狱里出来的人,不

    可能在服用安定药。”

    “如果你以为监狱里弄不到安定药,那你就是真的不称

    职,”他嗓音里的辅音发得很用力,“你不给我,那我就去街头

    买。警察来抓我,那就是你的错。”

    “如果你焦虑到要去街头买安定药,那我们也许应该谈谈怎

    样减轻你的焦虑。”

    他咕哝了几声,从我手中夺过处方,站起身来。然后,他脸

    上的怒容软下来了,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对不起。”他低下头说,似乎想找出更多一些话。

    “你对我客气,我也会对你客气。”我说。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深呼吸说:“好,我们重新开始。”

    每个服用美沙酮的病人,每个月要见我一次。几个月里,我

    慢慢了解马克,他的金发也长长了,卷曲在耳朵周围,令蜘蛛网

    和匕首刺青都盖在阴影之中。他脸上的泪珠刺青还很明显,而且

    透过他的开襟衬衫,我能瞥见到喉咙处那圈有倒钩的线。他出狱

    的第一天,我已经看到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怒气,慢慢地,我也

    看着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毒瘾。

    一天,他过来时,手上打着绷带。他穿着POLO衫,美沙酮用量已经从每天80毫升减到了40毫升。我们同意将用量减到35毫

    升。他说,他在修车厂找到了一份工作——是一个朋友推荐

    的。“你的手怎么了?”我问。

    “刺青,”他说,“我用电瓶水腐蚀掉了一个。”

    我拆开绷带,他指节上红肿的皮肤正在愈合,但痂上的蓝色

    墨迹已经渗出来了。

    “过去是这种做法,”我说,“把带有刺青的皮肤剥离,然后将

    新皮肤移接到伤口上。这种做法效果不怎么好——现在都使用激

    光了。”

    “有效果吗?”他问。

    “有时候有。”我说,“你这种刺青,激光的效果最好,但不便

    宜。”

    刺青移除所用的激光是根据要分解的色素颜色而选择的——

    红色和橙色色素需要用绿色激光,蓝色和黑色则要用红色激光。

    过程也很痛苦——比当初刺青时要痛得多。激光往往会使肤色变

    淡,对于深色皮肤的人,这可能是个问题。 [2]

    我每个月都与马克见面,渐渐减少他的美沙酮剂量——他的

    毒瘾慢慢减轻,我也看到他的刺青慢慢不见了。当他的剂量减少

    到每天30毫升时,他脸上的泪珠刺青已经模糊到几乎看不见了。

    他生活很节约,把所有收入都投入了激光诊所。当剂量减少至每

    天25毫升时,他喉部的匕首和蜘蛛网慢慢淡去。我能看到,他已

    经开始处理喉咙处那圈有倒钩的线了。当剂量减少至每天10毫升

    时,他的脸颊和脖子上只能看到一些色点,不过他还是得留着长

    发,以避免头皮上的刺青露出来。

    大概一年后,我又在诊所里见到了他。他看起来很好——走

    进我的办公室时,他曾经紧闭的灰色嘴唇张开,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他想让我为他开点什么,帮助他戒烟。我注意到,在他右

    手拇指和食指指尖,依然是那只振翅的燕子。

    “这个刺青呢?”我指着那只自由飞翔的鸟儿问他。

    “这个我要留着。”他说。

    [1] 卡夫卡的《在流放地》中描述了一架机器,它会在每个囚犯的身体上刺上该

    囚犯触犯的法律。

    [2] 现在有人推动将对刺青师的监管延伸覆盖至可以合法使用的色素,以便让其

    更容易被移除。现代明亮的色素最难用激光移除。第10章 厌食:控制之魔力

    它真的是疾病,并非一些被宠坏的富家女一时兴起要做的

    事。人们一直将其视为一种自愿、蓄意的行为,而没有真正认识

    它——一种严重的、威胁到生命的精神和身体疾病。

    ——医学博士戴安·米克利

    神经性厌食症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疾病,它不仅令病人感觉困

    惑和沮丧,连想要帮忙的人也是这种感觉。有些精神疾病会打破

    自我的边界,将支撑自我的边线拉扯断裂。有些则是强行令我们

    产生幻觉,认为自己受到追捕、迫害、污染——或是反过来,认

    为自己强大、伟岸、刀枪不入。还有些精神疾病强行使我们抽离

    现实世界,在抑郁症或紧张症破坏性的外衣之下,断开我们与世

    界之间的联系。厌食症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它是一种对身心的

    自我毁灭性、有毒害的袭击,它将我们最为远古的本能之一——

    绝食和规避我们认为可能有害的食物,以及人类当下的新关注点

    之一——我们在自己和他人眼前的外表,无情地结合起来。

    有效的精神科医生是牧师和魔术师的结合体,他们找到办

    法,重新唤起个体的边界,消除幻觉,从坠落的阴影里召唤出一

    个真诚的、参与社会的自我。我们不再将精神疾病视为由我们无

    法控制的鬼魂附体。现代精神病学认为精神疾病是一种大脑的化

    学现象,但某些语言仍然传达着精神疾病是源自外部超自然力量

    的内涵。这一视角能够有效地中和病人的愧疚感或罪恶感——古

    代医生称,抑郁症在我们的控制之外,受精神状态不断变化的影

    响,而一些语言至今保留着这层含义。在某些语言里,要表

    达“我很抑郁”,用的句子是“悲伤降临在我身上”;在英文里,仍

    然用“lifted”(提升,鼓舞)这个词来表示抑郁。在21世纪,将厌食症视为一种恶意魔法似乎是一件不理智的

    事,但在文化层面,这貌似是最合理的说法了——它是一种带来

    痛苦和饥饿的心情或信念,往往来也神秘,去也神秘。可能存在

    一些警示迹象:患病前对食物产生不寻常的态度,有实现目标的

    强大决心,家庭关系破坏性的改变,造成精神创伤的经历,对细

    节的完美主义,或者是其他一些“风险因素”。每种因素可能都会

    造成人痴迷于限制进食,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有许多对食物的态

    度更不寻常、家庭关系更糟,或是对细节追求完美主义的人,却

    从不因厌食症而烦恼。

    在世界上的一些地方,萨满法师仍然通过举行仪式来驱逐恶

    灵。在现代西方,作为一名家庭医生,厌食症让我感觉自己像是

    一个新手驱魔师。我认识的一些厌食症病人,不管有没有帮助,都成功地摆脱了让其挨饿的疾病;有些病人找到了与其暂时和解

    的办法。有些病人则被厌食症击败——它是所有精神疾病中死亡

    率最高的。厌食症已经困扰我们几个世纪了——生活在14世纪的

    锡耶纳的圣凯瑟琳就患有厌食症(“我现在和未来都向上帝祷

    告,愿在进食方面与我恩惠,以便我能同其他生物一般生

    活”)。17世纪的修女韦罗妮卡·朱利亚尼也患有厌食症,她饱受

    折磨,宁愿舔墙壁,吃蜘蛛,也不愿食用修道院食堂里放在她面

    前的餐食。这种病不仅出现在西方,尼日利亚、中国香港、南

    非,以及阿米什人生活的地区都曾出现过相关疾病的报告(不过

    斐济的一项研究显示,电视让一个从未听闻过厌食症的社区了解

    了这种疾病)。

    中世纪时期,负责照料厌食症修女的牧师和修道院院长所写

    的记录里,透露着面对这种疾病的困惑和无力,这种感觉,我从

    现代精神病诊所的治疗师口中也听到过。许多遭受厌食症折磨的

    男女都以亲密、痛苦和传神的方式描述过这种疾病。我以临床医

    师的视角所做的观察,无法替代他们的这些记录。西蒙娜是一名法学院学生,她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来到我的

    办公室,抱怨说恶心得厉害,头感觉轻飘飘的,好像自己快要晕

    倒了。我扶她到检查床上,她骨盆两侧撑长了髋部的皮肤,肋骨

    像是弓起的搓衣板,她的腹部胀成了一个圆顶。“肯定是气,”我

    心想,“可能是肠梗阻。”但我用手指轻轻按压,感觉膨胀部位反

    应迟钝,不像有很多气体在下面。她体温正常,血压对于这样承

    受剧痛的人而言处于较低水平。大多数患有肠梗阻的病人都会不

    停地呕吐,但西蒙娜连干呕都没有。当肠道因为扭曲或肿瘤受到

    梗阻时,会努力地清除障碍,会有小股肠液流过互相连接的肠

    道,发出亢进的金属音。但当我把听诊器放在西蒙娜腹部时,什

    么声音都没有。

    “过去24小时里,你吃了什么?”我问道,同时轻轻把手按在

    她膨胀的腹部。

    “没什么特别的。”她面部扭曲地说。她的眼神看起来走投无

    路,有些恐慌,像是打开舱门想要逃票的乘客。“昨晚吃了米饭

    沙拉,今天早上吃了点面包。”

    我用针在她肘部血管取了几管血,用于实验室检测,然后给

    了她一些抗恶心的药物和吗啡。“你脱水很严重,”我对她说,“我

    想安排一辆救护车送你去医院。”她躺到检查床上,点了点头。

    她脸颊上有白色的绒毛,在头顶条状灯管的照射下,她的脸周有

    一圈参差不齐的倾斜光圈。“出院时来找我。”

    几周后,她才回来找我,出院信上的内容让我有些意

    外:“食物引起急性胃扩张。治疗手术:胃切开术减压。”西蒙娜

    腹部前侧有缝线,医院的外科医生为她开膛后,发现胃部鼓起,里面有约3000毫升半咀嚼的米饭和融化的冰激凌。他们用管道将

    内容物引出,修复胃部的洞口,然后再缝合起来。

    厌食症限制进食,会令人消瘦和营养不良,而我认识的大多

    数患有暴食症的人——其饮食紊乱表现在自我催吐或其他方法清

    胃——保持着正常的体重。但两者之间存在灰色地带,有些类型的厌食症也会带有暴食症的强迫性行为的折磨。在“暴食—清胃

    型厌食症”里,病人连续数年处于半饥饿状态,然后在某种压力

    的刺激下暴食,有时频率低至好几年一次。因为饮食不当,病人

    的胃已经萎缩,无法应对正常饮食的负担,所以一次暴食会将其

    撑到薄得危险的地步,也不可能将食物吐出来。显然,西蒙娜吃

    了太多食物,她的胃就和她骨骼外的皮肤一样,已经撑到了临界

    点。

    我从未见过西蒙娜的父母,我几次去她家拜访时,她父母都

    不在。几个月,后来变成好几年,我都是西蒙娜的医生,越来越

    了解她,也看着厌食症一点一点侵入她的生活。它就像阴暗土壤

    里的孢子一样扎下根来。她家庭富裕,母亲是学者,往返于爱丁

    堡和牛津两地工作,父亲是律师。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一直身材

    苗条,为人恬静。他们住在一套现代奢华公寓里,俯瞰城市公

    园,家里是阔气的名牌家具,房间宽敞。

    有时,厌食症起始于模仿。在厌食症病人的兄弟姐妹中,以

    及在寄宿学校的学生里,厌食症更为常见。但就西蒙娜而言,她

    的厌食症始于对污染的恐惧。她曾经患上感染性的痢疾,这种病

    极其常见。每次她吃东西,腹部都会绞痛,这种情况持续了几

    周。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反复受到肠道寄生虫感染,后来以为自

    己是受到新的食物不耐受的影响。她开始控制饮食,排除可能的

    触发物。她有大量时间一个人和各种教科书待在空荡荡的公寓

    里,开始了一种强迫性的卫生习惯——将食物分为“好食物”和“坏

    食物”,“坏食物”在她心里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非常容易发胖的食

    物”。大多数人在饥饿时会变得注意力不集中、容易发怒、头晕

    目眩,但西蒙娜有一种矛盾的反应——她会感觉头脑清醒、镇

    定。一开始,她的学习成绩提高了,她感到对生活和自己的情况

    都有了更进一步的掌控力。

    渐渐地,西蒙娜对食物污染或中毒的担忧变成了对正常吃完一顿饭后的满足感的恐惧。她对自己的餐食很不信任,对盘子里

    的食物挑来拣去,仿佛是在拆弹,而不是补充营养。在患厌食症

    初期,她会站在冰箱前15分钟,痛苦地决定要吃什么,最后还是

    两手空空地走开。后来,她干脆连冰箱都避开了。她开始跑步,试着在进食少到哪种程度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在公园里跑完最喜

    欢的路线而不觉得头晕。这条路线慢慢变长,她髋部、脸颊和肩

    膀上的脂肪开始溶解,这些脂肪是我们所有人保持健康所必需

    的,它们为骨骼、肌肉和器官提供缓冲。她的骨骼变细,脚踝因

    营养不良而肿胀、充满液体,而且她一直觉得冷。她的家庭生活

    一直不大和睦,但在她与父母用餐时,父母一直想尽办法让她吃

    东西,用餐时间也变成了战场。正是在某次与父母激烈争吵之

    后,她才大口吞食了米饭和冰激凌,来到了我的诊所。

    当她出院后,我们再次见面时,我立刻将她转诊到了本地治

    疗饮食紊乱的诊所。那里的精神科医生推荐了抗抑郁药西酞普

    兰,希望能帮助她减少饮食焦虑,他们还安排了两周一次的会

    诊,参与会诊的还有一位营养师。“他们给了我一些单子,上面

    写着我每天必须至少进食的量,以便缓慢增加体重。”西蒙娜在

    早期会诊时对我说,“我在严格遵守,真的。”但她的体重并没有

    增加。大多数饮食紊乱病人都不可避免地会说谎,后来我发现,她从未服用西酞普兰,基本上也没有按照营养师建议的那样进

    食。她很久以前已经停经,现在脚踝肿得更厉害,脸颊上的绒毛

    也长得更重了。 [1]

    她从法学院辍学了。

    到底是什么,令健康的青少年,不论男女,让自己挨饿,直

    至骨质疏松、牙齿松动、头发掉落、心脏无力?最早对其进行定

    义的是法国医生夏尔·拉塞格。1873年,他十分全面地总结了与这

    种疾病相关的一些特征:

    一个年轻女孩,年约15至20岁,受到一些她或公开或隐藏的

    情绪的折磨。通常,它与一些真实或假想的婚姻计划有关,与对

    某份同情心施加的暴力有关,或与某些或多或少发自内心的欲求

    有关。而在其他情况下,对于可能的诱因,只能靠猜测了。关于诱因,现在可能也是一样的说法:“只能靠猜测。”厌食

    症是一系列对于食物和体重的态度的集合体,它超越了时代和信

    仰,但其诱因涉及文化、广告、同伴压力、基因、家庭关系、激

    素爆发、个性迥异等因素的综合不利影响。它往往由一些高压力

    的人生大事触发:失去亲人、面临挑战或是发生角色转变。

    记者凯蒂·瓦尔德曼从厌食症中恢复,写了一篇关于厌食症的

    极其动人和无畏的文章,点出了一些核心矛盾。她指出,幸存者

    之中有一种将形体消瘦诗意化的倾向:厌食症变成了一场精心编

    排的表演,最终变成了一处监牢。她呼吁大家停止在艺术和文学

    作品里赞美病态娇弱的女性形象,拒绝试图放大这一形象的吸引

    力。这种疾病唤醒了人们对于食物和健康体重的反感,这似乎不

    容置疑,可能是因为它与人类一些原始本能联系十分紧密:食

    欲、性欲、身体意识。对青少年而言,它引起了青春期的退化,乍一看像是发生了逆向转变。“我挨饿,”瓦尔德曼写道,“是为了

    获取那份古老的能力——变形。”

    厌食症治疗前后对比(惠康基金会)如果厌食症如瓦尔德曼所说“是一场戏剧表演”,那么西蒙娜

    和我就是在努力偷偷编入新的舞台指示。我想充分利用她那坚不

    可摧的完美主义,转而用作他途——维持健康体重。我们共同确

    定了一份食物清单,她要努力让自己在早中晚餐吃这些食物,单

    子上列出了各种食物的热量。她明白,如果达不到最低摄入量,她的身体会日益虚弱,她的心智也是。但我的干预似乎无一有

    效,她对胃里有一顿分量适中的餐食依然有很强的厌恶感,她的

    体重也持续徘徊在能够维持生命的边缘。她又两次入院,一次是

    因为血液里的盐浓度快使心跳节律失衡,另一次是因为血压过低

    而晕倒。有一次我问她:“你觉得身体里是否有一部分的自己期

    待死亡?”她过了很久才回答。

    但她终于开口时,答案是:“没有。”我们见面三年后,她终

    于迎来了突破。这份转变,我没有任何功劳。在经历无数的医药

    治疗、营养师干预、入院和定期会见精神科医生后,一天,她只

    是简单地跟我说,她吃了一块巧克力,就感觉好多了。“就那么

    简单,”她说着,自己也因为明显只需要做这么简单的事而感到

    震惊,“我有了能量,感觉很好。我本来以为会有可怕的感觉席

    卷全身,有那种恶心的感觉,但并非如此。而且我只吃了一块

    ——没有大口吃掉全部。”

    “是什么造成了转变?”我问她。

    “不知道——只是现在,当我对进食的想法感到恶心时,我

    能将其视为一种迹象,说明我的想法并不对,我其实必须进

    食。”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记录了西蒙娜的体重回升到健康水

    平的过程。她回到了法学院,搬出了父母的公寓,开始约会。虽

    然她依然保持完美主义,但她把注意力放在关注食物的原料成分

    上,她的体重没有像过去三年那样下降。

    很久之后,当她脸上的绒毛消失,四肢恢复了力量,体内激

    素调节恢复正常后,她来见我,了解避孕药的问题。“想想可怕的那几年,”她笑着说,“唯一的好处就是我的月经停了。”

    “你现在还会想起那些年吗?”我问。

    “有时会,”她回答说,“不过已经很模糊了,仿佛我当时被施

    了魔咒一样。真想知道魔咒是怎样被打破的。”

    [1] 绒毛生长是因为激素失衡。这种“毫毛”或“羊毛状”的毛发已经令一些学者怀

    疑,中世纪时被神化为“胡须圣人”的修女们其实患有厌食症。第11章 幻觉:恶魔之领域

    人把自己关了起来,直到能透过洞穴狭缝看见一切。

    ——威廉·布莱克 《天堂与地狱的婚姻》

    我有一个病人叫梅甘,她认为自己的手指正在腐烂。通常她

    都会让我检查她的指尖。她没剪指甲,里面全是污垢,我不止一

    次带她到水槽,一起用指甲刷把污垢擦洗掉。“你闻不到吗?”她

    问我,“它们很恶心。”我没闻到或见到任何不寻常处。梅甘有时

    会被霸凌和侮辱的声音折磨,当这些声音很强时,腐烂的幻觉也

    会很强。我们每个月至少见一次面,我是为了有机会检查她的状

    况,她是为了来拿抗精神病药的处方。她觉得药物很有帮助;而

    会诊呢——我觉得——帮助没那么大。我试着挖掘手指腐烂对她

    而言有何意义,是否象征着存在一些腐烂或溃烂之物啃食她的心

    理,而不是她的手指。“没有,完全没有什么象征意义,”她

    说,“它们真的很臭。我无法想象你竟然闻不到。”

    在古希腊,psyche(精神)这个词意味着“灵魂”或“生命”,psychosis(精神错乱)意味着“生机”或“充满生命力”。在19世纪

    和20世纪初,这个词对精神病学家的意思有所不同:

    psychosis(精神错乱)是心智紊乱引起的疯癫,而neurosis(神经

    错乱)则是神经紊乱引起的疯癫(这一区分现在被认为没有意

    义)。今天这个词是用来指代那些有着明显不真实的信念和幻觉

    的人——他们已经不知何为可验证的现实,这给他们带来了极大

    的伤害或痛苦。精神病学家厄根·布洛伊勒在1911年出版的《精神

    分裂症中的早发性痴呆型》中,创造了“精神分裂症”这个词,用

    来描述一组导致这种对现实失去把握的现象的心理疾病。他在书

    中证实,当错觉或幻觉变得十分显著时,“一切可能看起来都不

    一样了,包括人本身以及外部世界……病人失去了时空的界限”。精神分裂症中这种失去界限的状况可能会十分持久,限制

    病人的生活,并且给他们带来极大的痛苦。

    人们为了愉悦而使用致幻药时,这份愉悦取决于这些药物带

    来的暂时性变化。阿道司·赫胥黎写过一篇文章探讨服用0.4克致

    幻药麦司卡林的效果,其标题《知觉之门》取自威廉·布莱

    克:“消除一切迷障,知觉之门将开,万物显出本相:如其所

    是,绵延无止。”赫胥黎认为,大脑是一个过滤阀门,用以限制

    世界之壮丽与多样。他服用致幻药的目的是打开那个阀门,他特

    别写道,致幻药能让他“隐约地感觉到”精神病人是什么感觉。他

    想要引发意识状态的转变,走了捷径一般达到密宗的狂喜状态,比如禅宗教徒所描述的那样,其知觉界限也同样消失了。

    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批评了毒品能引发超凡状态的观点,他坚

    称,致幻药只能让人看见现实中的“恶魔之领域”。铃木说,使用

    LSD(麦角酸二乙酰胺)“很愚蠢”。“这些毒品能变幻出‘神秘’的

    幻象,”他写道,“(但)禅宗注重的并非服用毒品之人所在意的

    这些幻象,而是幻象中作为主角的‘人’。”铃木的弟子佐藤恒治却

    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虽然致幻药让学生进入一种“不该逗留

    其中”的精神状态,但能从中学到很多。佐藤讲了一个故事,有

    一名禅宗弟子一直无法顿悟一系列禅宗公案,直到服用了LSD之

    后,他“轻松地顿悟了这些公案”。

    似乎极为普遍的是,人类的心智一直在不同世界中出出入

    入,改变着意识状态。儿童通过玩耍来完成这些转变,但对于成

    年人而言,毒品几乎在人类社会中无处不在,无论是用于转变视

    角、焕发活力,还是放松身心。几乎每个社会都有吸毒的传统,少数几个无此传统的社会则发展出了其他致幻的方法,例如斋戒

    或长时间冥想。

    广义上而言,致幻药必须能引发感知上的扭曲,但不具有镇

    定或兴奋效果。自然界存在许多天然致幻剂,人类使用它们的历

    史可追溯至《印度吠陀经》——约5000年前。在中世纪,会周期性地暴发圣安东尼热病,整个社区在食用被麦角生物碱污染的面

    包后,会集体出现幻觉。这种生物碱是由在谷物上生长的真菌生

    成的,它们在肠道中会引发腹泻和呕吐,在大脑中则会引起头

    痛、产生幻觉和癫痫。食用致命性的颠茄的叶子或浆果也会引发

    类似效果。17世纪一篇关于颠茄中毒的专著着重描述了幻觉的宗

    教性和神秘性——赫胥黎《知觉之门》的前身。

    大自然有许多其他的天然药物也有致幻作用,比如某些蘑菇

    中的裸盖菇素和美国与墨西哥的乌羽玉仙人球。不过,最强力的

    致幻剂是人工合成的LSD。其有效剂量为微克水平,约为麦司卡

    林有效剂量的千分之一,是人类已知的最强力的毒品:10微克就

    可产生明显兴奋反应,仅50微克便可出现幻觉。《男子食用有毒植物后的疯狂》,创作者:H.Z.雷达尔(惠康基金会)

    LSD最早在1938年由人工合成,但直到1943年,人们才发现

    其效果。当时,瑞士化学家艾伯特·霍夫曼在实验室工作时,意外

    服用了手指上的LSD。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亡,并且到了地狱。

    LSD能够对大脑产生广泛的影响,科学家尚未弄清它是如何在没

    有减弱或加强服用者意识水平的情况下,改变了视觉、听觉、嗅

    觉和梦境。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尝试用它治疗酗酒、抑郁,甚至精神分裂,但几乎没有研究能够证明它有任何持久的疗效。

    最近,有人提议将致幻菇中的裸盖菇素用于强化精神疗法,类似

    佐藤的禅宗弟子在服用致幻剂后顿悟了最艰深的公案一般。不

    过,LSD并非不具有危险性。许多研究显示,LSD引发精神错乱反应的风险很小——概率稳定在1%或2%左右。LSD引发的幻象

    似乎会转变为幻觉状态,在LSD本身被人体清除很久之后,这些

    幻觉状态还会存在。

    在做医学生时期,我首次见识到毒品引发精神错乱之恐怖状

    态的人是丹,他是我在精神病科见习时认识的一名年轻的哲学学

    生。在首次服用LSD后,丹出现了精神错乱反应,一直出现幻

    觉。在多次惊恐发作期间,他会丧失行动能力。我和他谈了几个

    小时,谈他的体验。他个头不高,金色卷发像问号一样垂在前

    额,眉间有像惊叹号一般的竖纹。他的脸上零星长着一些须发,其间是一块块发红的痤疮。

    他说,一天晚上,他在卧室里,出于好奇尝试了一片LSD。

    大约20分钟后,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的床在呼吸,被子随

    着他的呼吸而起落。他想在一片纸上写下“床在呼吸”,但笔在纸

    上的触感完全不对,仿佛笔尖渗入了纸下的木头桌面。他躺在床

    上,望向窗外,看到天空在光与暗之间流动。“一开始并不可

    怕,”他说,“反而很美。”他沉醉在这些变化里,躺了一会儿。他

    敲开室友的门,想告诉他自己眼前的景象,但发现说出来的不是

    词语,只是傻笑。他说:“每当我试着开口说话,就好像我必须

    提前在脑海把单词排列好,然后一口气把它们说出来。但它们就

    是出不来。”他去上厕所,看见自己的尿液是落在瓷面上的荧光

    绿色的水滴,明亮而美丽,像是蜻蜓的鳞片。他看着它们旋转着

    消散而去。

    LSD一开始让他感觉兴奋和欢欣,他想出门,欣赏他这些新

    的感知。他大步走出门,想在周边转转,但这种欢欣迅速消失

    了。他走在道路上的双脚似乎陷入了水泥之中,他耳机里传出的

    音乐开始从周围建筑的砖墙里砰砰作响。他的兴奋感变为一种悄

    然的、凄凉的焦虑感。在一个行人的帽子下,他瞥见了一闪而过

    的骷髅头。地面上黏着的每一块口香糖都随着距离最近的交通灯的颜色而变得或红、或绿、或黄。一阵恐慌袭上了他的心头,给

    他带来了一种有害的妄想:每辆车看起来都像警车,每个路人看

    上去都像一个威胁。

    他提前结束了散步,一路跑回公寓。他注意到LSD也改变了

    他的体温——他的体温过高。他一回到房间就脱掉了所有衣服,全身赤裸地坐在卧室中央。“我不断对自己说:‘能有什么事发生

    呢?你都回来了,在自己卧室的地上,不会有坏事发生。’”但发

    生的事还不少,墙上海报的边缘在移动,木地板上的油漆痕迹像

    幼虫一样扭动,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皮肤时,皮肤似乎在沿着体

    表不停地旋转移动。“连自己的身体也不安全,感觉很可怕,”他

    说,“但可怕的同时,也很迷人。我的手有时看着苍老无力、布

    满皱纹,有时又变得年轻、强健有力。照镜子时,我也能看到我

    的脸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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