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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般滋味都是生活.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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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1280KB,192页)。

     万般滋味都是生活是作家丰子恺写的短篇散文合集,包含了40篇作品,主要以彩色漫画的形式讲述了生活的日常琐事,表达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万般滋味都是生活内容介绍

    一个人,在面对变化莫测的世界时,怀揣的不是无处可逃的感慨,而是“不如喜悦、不如清心、不如释然”的心态,以一颗童心过生活,这样的人,必定是懂得生活真正滋味的人,也是内心极其强大的人。

    全面收录《渐》《大账簿》《梦痕》《给孩子们》等40篇丰子恺经典散文作品,精选40余幅全彩漫画,完美还原丰子恺漫画清新、自然的本色。在纷繁复杂的世界里,让浮躁的心静下来,用心感受日常的一箪食、一瓢饮、一豆羹,安享生活的万般滋味……

    万般滋味都是生活作者简介

    丰子恺,散文家、漫画家。早年就读于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师从弘一法师学习音乐、绘画,从夏丏尊学习国文。朱自清、郁达夫、巴金、叶圣陶、林清玄,对其文章和漫画赞誉有加。

    他的散文风格恬淡率真、意味隽永,富有童真天然之趣。他的漫画或幽默风趣,或恬静淡雅,往往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个诗意意境,深受人们的喜爱。著有《子恺漫画》《护生画集》《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率真集》等。

    万般滋味都是生活读者评价

    一直喜欢丰子恺的漫画形式和充满了生活趣味的画风,而他的随笔偶尔会在网上凌乱的读上几篇,是那种很能够让人一下子就读进去的随笔,且又都充满了轻松和愉悦的感受,这是我读其他书籍难得获此感受的,所以就喜欢他的独特的书面和内容设计,今天都是买来迫不及待的翻2篇,这类书是可以具有长期保存价值,且能够让人随时都想翻阅的冲动的书,而现在书琳琅满目的,能够有这样冲动和感受的书却不多了,慢慢欣赏,享受岁月给自己留下的悠长时光,正是《万般滋味,都是生活》。

    万般滋味都是生活截图

    第一章 人生之味——不宠无惊过一

    生

    白鹅青梅

    抗战胜利后八个月零十天,我卖脱了三年前在重庆沙坪坝庙湾地方

    自建的小屋,迁居城中去等候归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对这小屋实在毫无留恋。因为这屋太

    简陋了,这环境太荒凉了;我去屋如弃敝屣。倒是屋里养的一只白鹅,使我念念不忘。

    这白鹅,是一位将要远行的朋友送给我的。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

    从北碚把这鹅带到重庆来送给我。我亲自抱了这雪白的大鸟回家, 放

    在院子内。它伸长了头颈,左顾右盼。我一看这姿态,想道:“好一个

    高傲的动物!”凡动物,头是最主要部分。这部分的形状,最能表明动

    物的性格。例如狮子、老虎,头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强。麒麟、骆驼,头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狼、狐、狗等,头都是尖的, 表示其刁奸

    猥鄙。猪猡、乌龟等,头都是缩的,表示其冥顽愚蠢。鹅的头在比例上

    比骆驼更高,与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声、步

    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

    鹅的叫声,与鸭的叫声大体相似,都是“轧轧”然的,但音调上大不

    相同。鸭的“轧轧”,其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 鹅的“轧

    轧”,其音调严肃郑重,有似厉声呵斥。它的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于

    养狗,它也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

    叫嚣;甚至篱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吭大叫,其叫声的严厉,不亚于

    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专对生客或宵小用的;见了主人,狗会摇头摆

    尾,呜呜地乞怜。鹅则对无论何人,都是厉声呵斥;要求饲食时的叫

    声,也好像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

    鹅的步态,更是傲慢了。这在大体上也与鸭相似。但鸭的步调急

    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评剧里的净角出场。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现。我们走近鸡或鸭,这鸡或鸭一定

    让步逃走。这是表示对人惧怕。所以我们要捉住鸡或鸭,颇不容易。那

    鹅就不然:它傲然地站着,看见人走来简直不让;有时非但不让,竟伸

    过颈子来咬你一口。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这傲慢终归是狂妄

    的。我们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项颈,而任意处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无过于鹅,同时最容易捉住的也无过于鹅。

    鹅的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

    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约这些泥和草也有各

    种滋味,它是依着它的胃口而选定的。这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饭,倘水盆偶然放在远处,它一定

    从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饮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

    泥,吃草。吃过泥和草再回来吃饭。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

    人在旁侍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样。因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们这位鹅

    老爷的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就躲在篱边窥伺。等它吃过一口

    饭,踏着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当儿,狗就敏捷地跑上来,努力地

    吃它的饭。没有吃完,鹅老爷偶然早归,伸颈去咬狗,并且厉声叫骂,狗立刻逃往篱边,蹲着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饭,再走开去吃水、吃

    草、吃泥的时候,狗又敏捷地跑上来, 这回就把它的饭吃完,扬长而

    去了。等到鹅再来吃饭的时候,饭罐已经空空如也。鹅便昂首大叫,似

    乎责备人们供养不周。这时我们便替它添饭,并且站着侍候。因为邻近

    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来蹲着窥伺了。邻近的鸡也很多,也常蹑手

    蹑脚地来偷鹅的饭吃。我们不胜其烦,以后便将饭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远去,让鸡、狗偷饭吃,然而它所必需的盛馔泥和草,所在的

    地点远近无定。为了找这盛馔,它仍是要走远去的。因此鹅的吃饭,非

    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鹅,不拘它如何高傲,我们始终要养它,直到房子卖脱为止。因为它对我们,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有贡献,使主母和主人都欢喜它。物质上

    的贡献,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个蛋,篱边特设一堆稻草,鹅蹲伏

    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里的小孩子更兴奋,站在它旁边等候。

    它分娩毕,就起身,大踏步走进屋里去,大声叫开饭。这时候孩子们把

    蛋热热地捡起,藏在背后拿进屋子来,说是怕鹅看见了要生气。鹅蛋真

    是大,有鸡蛋的四倍呢!主母的蛋篓子内积得多了,就拿来制盐蛋,炖

    一个盐鹅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买菜回来说: “今天菜市上有卖

    鹅蛋的,要四百元一个,我们的鹅每天挣四百元, 一个月挣一万二,比我们做工的还好呢。哈哈,哈哈。”我们也陪他一个“哈哈,哈哈”。

    望望那鹅,它正吃饱了饭,昂胸凸肚地,在院子里跨方步,看野景,似

    乎更加神气了。但我觉得,比吃鹅蛋更好的,还是它的精神的贡献。因

    为我们这屋实在太简陋,环境实在太荒凉,生活实在太岑寂了。赖有这

    一只白鹅,点缀庭院,增加生气,慰我寂寥。

    且说我这屋子,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

    的只六方丈。这六方丈上,建着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

    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间,前室特别大些, 约有一

    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强,比公共汽车还小,作为家人的卧室。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厨房及工友室。东边

    一间,也平均划分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卧室,前室便是我的书房兼卧

    房。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都在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

    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说:“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

    置者。”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得自己满足。我的屋虽不上

    漏,可是墙是竹制的,单薄得很。夏天九点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热,室内好比开放了热水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

    室去凉快一下呢。

    竹篱之内的院子,薄薄的泥层下面尽是岩石,只能种些番茄、蚕

    豆、芭蕉之类,却不能种树木。竹篱之外,坡岩起伏,尽是荒郊。因此这小屋赤裸裸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远望来,正像一个亭子。我

    长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点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回,不

    易寻找,来客极稀。杜诗“幽栖地僻经过少”一句,这室可以受之无愧。

    风雨之日,泥泞载途,狗也懒得走过,环境荒凉更甚。这些日子的岑寂

    的滋味,至今回想还觉得可怕。

    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辞绝了教职,恢复了战前的闲居生活。

    我对外间绝少往来,每日只是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时间全部

    是我自己的。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这在我是认为幸福的。然而这幸福

    必须两个条件:在太平时,在都会里。如今在抗战期,在荒村里,这幸

    福就伴着一种苦闷——岑寂。为避免这苦闷,我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豆,种菜,养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它有那

    么庞大的身体,那么雪白的颜色,那么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态度,那么高傲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为。在这荒凉岑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

    了一个焦点。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唯

    有这伟大的雪白的东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独步,好像一

    个武装的守卫,使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子有了主宰,这环境有了生

    气。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几天,我把这鹅送给住在小龙坎的朋友人家。送

    出之后的几天内,颇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与诀别一个人的时候所发生

    的感觉完全相同,不过分量较为轻微而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同根,凡属血气,皆有共感。所以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牵惹人情,更能使人留

    恋。现在我写这篇短文,就好比为一个永诀的朋友立传, 写照。

    这鹅的旧主人姓夏名宗禹,现在与我邻居着。

    一九四六年夏于重庆

    阿咪哀鸣

    阿咪者,小白猫也。十五年前我曾为大白猫白象写文。白象死后又曾养一黄猫,并未为它写文。最近来了这阿咪,似觉非写不可了。盖在

    黄猫时代我早有所感,想再度替猫写照。但念此种文章,无益于世道人

    心,不写也罢。黄猫短命而死之后,写文之念遂消。直至最近,友人送

    了我这阿咪,此念复萌,不可遏止。率尔命笔,也顾不得世道人心了。

    阿咪之父是中国猫,之母是外国猫。故阿咪毛甚长,有似兔子。想

    是秉承母教之故,态度异常活泼,除睡觉外,竟无片刻静止。地上倘有

    一物,便是它的游戏伴侣,百玩不厌。人倘理睬它一下,它就用姿态动

    作代替言语,和你大打交道。此时你即使有要事在身,也只得暂时撇

    开,与它应酬一下;即使有懊恼在心,也自会忘怀一切,笑逐颜开。哭

    的孩子看见了阿咪,会破涕为笑呢。

    我家平日只有四个大人和半个小孩。半个小孩者,便是我女儿的干

    女儿,住在隔壁,每星期三天宿在家里,四天宿在这里,但白天总是上

    学。因此,我家白昼往往岑寂,写作的埋头写作,做家务的专心家务,肃静无声,有时竟像修道院。自从来了阿咪,家中忽然热闹了。厨房里

    常有保姆的话声或骂声,其对象便是阿咪。室中常有陌生的笑谈声,是

    送信人或邮递员在欣赏阿咪。来客之中,送信人及邮递员最是枯燥,往

    往交了信件就走,绝少开口谈话。自从家里有了阿咪,这些客人亲昵得

    多了。常常因猫而问长问短,有说有笑,送出了信件还是流连不忍遽

    去。

    访客之中,有的也很枯燥无味。他们是为公事或私事或礼貌而来

    的,谈话有的规矩严肃,有的啰唆疙瘩,有的虚空无聊,谈完了天气之

    后只得默守冷场。然而自从来了阿咪,我们的谈话有了插曲,有了调

    节,主客都舒畅了。有一个为正经而来的客人,正在侃侃而谈之时,看

    见阿咪姗姗而来,注意力便被吸引,不能再谈下去,甚至我问他也不回

    答了。又有一个客人向我叙述一件颇伤脑筋之事,谈话冗长曲折,连听

    者也很吃力。谈至中途,阿咪蹦跳而来,无端地仰卧在我面前了。这客人正在愤慨之际,忽然转怒为喜,停止发言,赞道: “这猫很有趣!”便

    欣赏它,抚弄它,获得了片时的休息与调节。有一个客人带了个孩子

    来。我们谈话,孩子不感兴味,在旁枯坐。我家此时没有小主人可陪小

    客人,我正抱歉,忽然阿咪从沙发下钻出,抱住了我的脚。于是大小客

    人共同欣赏阿咪,三人就团结一气了。后来我应酬大客人,阿咪替我招

    待小客人,我这主人就放心了。原来小朋友最爱猫,和它厮伴半天,也

    不厌倦,甚至被它抓出了血也情愿。因为他们有一共通性:活泼好动。

    女孩子更喜欢猫,逗它玩它,抱它喂它,劳而不怨。因为她们也有个共

    通性:娇痴亲昵。

    写到这里,我回想起已故的黄猫来了。这猫名叫“猫伯伯”。在我们

    故乡,伯伯不一定是尊称。我们称鬼为“鬼伯伯”,称贼为“贼伯伯”。故

    猫也不妨称为“猫伯伯”。大约对于特殊而引人注目的人物,都可讥讽地

    称之为伯伯。这猫的确是特殊而引人注目的。我的女儿最喜欢它。有时

    她正在写稿,忽然猫伯伯跳上书桌来,面对着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稿纸

    上了。她不忍驱逐,就放下了笔,和它玩耍一会。有时它竟盘拢身体,就在稿纸上睡觉了,身体仿佛一堆牛粪, 正好装满了一张稿纸。有一

    天,来了一位难得光临的贵客。我正襟危坐,专心应对。“久仰久

    仰”“岂敢岂敢”,有似演剧。忽然猫伯伯跳上矮桌来,嗅嗅贵客的衣

    袖。我觉得太唐突,想赶走它。贵客却抚它的背,极口称赞:“这猫真

    好!”话头转向了猫,紧张的演剧就变成了和乐的闲谈。后来我把猫伯

    伯抱开,放在地上,希望它去了,好让我们演完这一幕。岂知过得不

    久,忽然猫伯伯跳到沙发背后,迅速地爬上贵客的背脊,端端正正地坐

    在他的后颈上了!这贵客身体魁梧奇伟,背脊颇有些驼,坐着喝茶时,猫伯伯看来是个小山坡,爬上去很不吃力。此时我但见贵客的天官赐福

    的面孔上方,露出一个威风凛凛的猫头,画出来真好看呢!我以主人口

    气呵斥猫伯伯的无礼,一面起身捉猫。但贵客摇手阻止,把头低下,使

    山坡平坦些,让猫伯伯坐得舒服。如此甚好,我也何必做煞风景的主人

    呢?于是主客关系亲密起来,交情深入了一步。可知猫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爱的动物。猫的可爱,可说是群

    众意见。而实际上,如上所述,猫的确能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

    趣,转懊恼为欢笑;能助人亲善,教人团结。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于

    人生。那么我今为猫写照,恐是未可厚非之事吧?猫伯伯行年四岁,短

    命而死。这阿咪青春尚只三个月。希望它长寿健康,像我老家的老猫一

    样,活到十八岁。这老猫是我的父亲的爱物。父亲晚酌时, 它总是端

    坐在酒壶边。父亲常常摘些豆腐干喂它。六十年前之事,今犹历历在目

    呢。

    一九六二年仲夏于上海作

    儿女喂马回想四个月以前,我犹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

    从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载上火车,送回乡间,关进低小的平屋中。自己

    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独居了四个月。这举动究竟出于什么旨意,本于

    什么计划,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相信。其实旨意与计划,都是虚

    空的,自骗自扰的,实际于人生有什么利益呢?只赢得世故尘劳,做弄

    几番欢愁的感情,增加心头的创痕罢了!

    当时我独自回到上海,走进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绝地浮起这两句

    《楞严》经文:“十方虚空在汝心中,犹如白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

    虚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间里的篮钵、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

    他三年来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尽行送给来帮我做短工的、邻近

    的小店里的儿子。只有四双破旧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为什么缘故),我不送掉,拿来整齐地摆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后来看到的时候常常感到

    一种无名的愉快。直到好几天之后,邻居的友人过来闲谈, 说起这床

    下的小鞋子阴气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痴态,就把它们拿掉了。

    朋友们说我关心儿女。我对于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

    的时候。但我自以为这关心与悬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种更

    强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顾自己的画技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因为

    我的儿女都是孩子们,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我对于儿女的关心与悬

    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

    他们成人以后我对他们怎样?现在自己也不能晓得,但可推知其一定与

    现在不同,因为不复含有那种加味了。

    回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 又

    可感谢。然而一旦回到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自伤了。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钻研,搜求,或

    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

    有一个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领了四个孩

    子——九岁的阿宝、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 到小

    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阳的红味渐渐消

    减,凉夜的青味渐渐加浓起来。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发,身

    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

    喜,非发泄不可了。最初是三岁的孩子的音乐的表现,他满足之余,笑

    嘻嘻摇摆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发出一种像花猫偷食时候

    的“ngam ngam”的声音来。这音乐的表现立刻唤起了五岁的瞻瞻的共

    鸣,他接着发表他的诗:“瞻瞻吃西瓜,宝姐姐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吃西瓜。”这诗的表现又立刻引起了七岁与九岁的孩子的散文的、数学的兴味:他们立刻把瞻瞻的诗句的意义归纳起来, 报告其结

    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于是我就做了评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们的作品。我觉得三岁的

    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欢喜的感情。五

    岁的瞻瞻把这欢喜的感情翻译为(他的)诗,已打了一个折扣;然尚带

    着节奏与旋律的分子,犹有活跃的生命流露着。至于软软与阿宝的散文

    的、数学的、概念的表现,比较起来更肤浅一层。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

    得多。天地间最健全者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

    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

    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我实在不敢受

    他们“父亲”的称呼,倘然“父亲”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

    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糨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来任

    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我——我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从事,故

    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因为我的手足的筋觉已经由于

    屡受物理的教训而深深地养成一种谨惕的惯性了。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

    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我的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他们

    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又把笔尖蘸在糨

    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

    上……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哼喝他们,夺脱他们手里的东

    西,甚至批他们的小颊。然而我立刻后悔: 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却,终于变批为抚。因为我

    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我——

    我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

    压迫而痉挛了的缘故。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

    气,岂像我们的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

    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了手足

    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

    其乖谬!

    儿女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

    疑惑不明,又觉得非常奇怪。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

    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

    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 我实在不

    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

    君臣、父子、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

    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朋,同类

    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儿女。世间

    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

    女为父母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无子者

    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

    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我真不解他们的心理。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

    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

    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一九二八年夏作于石门湾平屋[1]

    我的母亲欲上青天揽明月

    中国文化馆要我写一篇《我的母亲》,并寄我母亲的照片一张。照片我有一张四寸的肖像,一向挂在我的书桌的对面。已有放大的挂在堂

    上,这一张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亲》一文从何处说起呢?看看

    母亲的肖像,想起了母亲的坐姿。母亲生前没有摄取坐像的照片,但这

    姿态清楚地摄入在我脑海中的底片上,不过没有晒出。现在就用笔墨代

    替显影液和定影液,把我母亲的坐像晒出来吧:

    我的母亲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

    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亲的老位子。从我小时候直到她

    逝世前数月,母亲空下来总是坐在这把椅子上,这是很不舒服的一个座

    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开间的楼厅,右边是我的堂兄家,左边一间是

    我的堂叔家,中央一间是我家。但是没有板壁隔开,只拿在左右的两排

    八仙椅子当作三份人家的界线。所以母亲坐的椅子,背后凌空。若是沙

    发椅子,三面是柔软的厚壁,凌空原无妨碍。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

    的,坐板和靠背呈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几根木条,其高只及人的

    肩膀。母亲坐着没处搁头,很不安稳。母亲又防椅子的脚摆在泥土上要

    霉烂,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衬在椅子脚下,因此这只八仙椅子特别高,母亲坐上去两脚须得挂空,很不便利。所谓西北角,就是左边最里面的

    一只椅子。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过退堂的门。退堂里就是灶间。母亲坐

    在椅子上向里面顾,可以看见灶头。风从里面吹出的时候,烟灰和油气

    都吹在母亲身上,很不卫生。堂前隔着三四尺阔的一条天井便是墙门。

    墙外面便是我们的染坊店。母亲坐在椅子里向外面望,可以看见杂沓往

    来的顾客,听到沸反盈天的市井声,很不清静。但我的母亲一向坐在我

    家老屋西北角里的这样不安稳,不便利,不卫生,不清静的一只八仙椅

    子上,眼睛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母亲为什么老是

    坐在这样不舒服的椅子里呢?因为这位子在我家中最为冲要。母亲坐在

    这位子里可以顾到灶上,又可以顾到店里。母亲为要兼顾内外,便顾不

    到座位的安稳不安稳,便利不便利,卫生不卫生和清静不清静了。我四岁时,父亲中了举人,同年祖母逝世,父亲丁艰[2]

    在家, 郁郁

    不乐,以诗酒自娱,不管家事,丁艰终而科举废,父亲就从此隐遁。这

    期间家事店事,内外都归母亲一人兼理。我从书堂出来, 照例走向坐

    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亲的身边,向她讨点东西吃吃,母亲口角上表

    出慈爱的笑容,伸手除下挂在椅子头顶的“饿杀猫篮”,拿起饼饵给我

    吃;同时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给我几句勉励。

    我九岁的时候,父亲遗下了母亲和我们姐弟六人,薄田数亩和染坊

    店一间而逝世。我家内外一切责任全部归母亲负担。此后她坐在那椅子

    上的时间愈加多了。工人们常来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亲谈家事;店

    伙们常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亲谈店事;父亲的朋友和亲戚邻人常

    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同母亲交涉或应酬。我从学堂里放假回家,又照

    例走向西北角里的椅子边,同母亲讨个铜板。有时这四班人同时来到,使得母亲招架不住,于是她用了眼睛的严肃的光辉来命令,警戒,或交

    涉;同时又用了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来劝勉,抚爱, 或应酬。当时的

    我看惯了这种光景,以为母亲是天生成坐在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

    有四班人向她缠绕不清 的。

    我十七岁离开母亲,到远方求学。临行的时候,母亲眼睛里发出严

    肃的光辉,诫告我待人接物求学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关照我起居饮食一切的细事。她给我准备学费,她给我置备行李,她给

    我制一罐猪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网篮里;她给我做一个小线板,上面插

    两只引线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门。放假归来的时候,我一进店

    门,就望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欢迎我归家,口角上表

    出慈爱的笑容,她探问我的学业,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晚上她亲自

    上灶,烧些我所爱吃的菜蔬给我吃,灯下她详询我的学校生活,加以勉

    励,教训,或责 备。

    我廿二岁毕业后,赴远方服务,不克依居母亲膝下,唯假期归省。每次归家,依然看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

    辉,口角上表现出慈爱的笑容。她像贤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师一般教

    训我。

    我三十岁时,弃职归家,读书著述奉母。母亲还是每天坐在西北角

    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只

    是她的头发已由灰白渐渐转成银白了。

    我三十三岁时,母亲逝世。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 从

    此不再有我母亲坐着了。然而我每逢看见这只椅子的时候,脑际一定浮

    出母亲的坐像——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

    是我的母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她以一身任严父兼慈母之职而训诲我

    抚养我,从我呱呱坠地的时候直到三十三岁,不,直到现在。

    陶渊明诗云:“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这个毛病, 我曾

    经全部接受了母亲的慈爱,但不会全部接受她的训诲。所以现在我每次

    在想象中瞻望母亲的坐像,对于她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觉得十分感谢;

    对于她眼睛里的严肃的光辉,觉得十分恐惧。这光辉每次给我以深刻的

    警惕和有力的勉励。

    一九三七年二月廿八日[3]

    回忆李叔同先生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

    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 他

    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

    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

    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

    而推进门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

    门槛为界线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

    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

    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

    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

    常有深涡,显示和蔼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

    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

    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闪闪的

    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

    写好本课内所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

    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 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

    (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同学早已

    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

    严肃得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时吐痰在

    地板上,以为李先生看不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

    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

    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

    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

    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 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

    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

    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李先

    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

    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最不易忘却

    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

    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架,给学生练习用;钢琴一架

    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

    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臭。钢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

    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

    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

    方才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

    散课以后,同学还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

    有一句话。” 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

    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叫我

    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

    上其他一切课更严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

    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

    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我们这师范学校

    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缘故。

    李叔同先生为什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

    他音乐好,主要的还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

    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

    他出生于富裕之家,他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

    太太所生。他父亲生他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堕地后就遭父丧, 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了他的生母南迁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

    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生应沪学

    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终

    以“才子”驰名于当时的上海。所以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

    候,作一首《金缕曲》,词曰:“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

    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

    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

    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

    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

    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情炽盛。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

    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帽,正中缀一

    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

    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

    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

    子,就彻底地做一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

    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

    音乐学校。这些学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

    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西洋文学

    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

    说:“这书我从前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

    物。”由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志,并演

    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

    茶花女,粉墨登场。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

    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

    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

    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另外还有许多演剧的照片,不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迁回中国,李先生就脱出, 由另一班

    人去办,便是中国最初的“话剧”社。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

    袖、燕尾服、史的克[4]

    、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

    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 凡事认

    真。学一样,像一样。要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一个留学 生。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

    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

    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两校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助教代

    课。我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

    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

    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

    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 常常整洁。

    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想见,他是扮过茶花

    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抹总

    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

    很适用。今人侈谈“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 非艺术的。李先生的

    服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

    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也判然不同。

    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

    若三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

    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像样

    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

    板临摹。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于写

    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

    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 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芦呢?于是我的画进步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

    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的生活,我

    所知道得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

    常放着道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

    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现他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

    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我。他的朋友日本画

    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

    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 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

    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

    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

    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对我讲话,同

    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

    闻玉题字:“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

    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

    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

    一变而为道人了。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

    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

    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

    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

    不合。想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

    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

    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 他果然辞职,要去出

    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

    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

    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 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法师的僧腊

    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

    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

    动,都有规律,严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

    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 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纸

    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

    处置?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

    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

    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

    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

    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

    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

    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好比全

    能的优伶: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大面又像个大面……

    都是认真的缘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

    在束装,将迁居重庆。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

    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徒尘缘已

    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一九四三年四月,弘一法师圆寂后一百六十七日,作于四川五通桥客寓

    访梅兰芳[5]家住夕阳江上村 一弯流水绕柴门

    种来松树高于屋 借与春禽养子孙复员返沪后不久,我托友介绍,登门拜访梅兰芳先生。次日的《申

    报》自由谈中曾有人为文记载,并登出我和他合摄的照片来,我久想自

    己来写一篇访问记:只因意远言深,几次欲说还休。今夕梅雨敲窗,银

    灯照壁,好个抒情良夜,不免略述予怀。

    我平生自动访问素不相识的有名的人,以访梅兰芳为第一次。阔别

    十年的江南亲友闻知此事,或许以为我到大后方放浪十年,变了一个戏

    迷回来,一到就去捧“伶王”。其实完全不然。我十年流亡,一片冰心,依然是一个艺术和宗教的信徒。我的爱评剧(京剧)是艺术心所迫,我

    的访梅兰芳是宗教心所驱,这真是意远言深,不听完这篇文章,是教人

    不能相信 的。

    我的爱评剧,始于抗战前几年,缘缘堂初成的时候,我们新造房

    子,新买一架留声机。唱片多数是西洋音乐,略买几张梅兰芳的唱片点

    缀。因为“五四”时代,有许多人反对评剧,要打倒它,我读了他们的文

    章,觉得有理,从此看不起评剧。不料留声机上的评剧音乐, 渐渐牵

    惹人情,使我终于不买西洋音乐片子而专买评剧唱片,尤其是梅兰芳的

    唱片了。原来“五四”文人所反对的,是评剧的含有封建毒素的陈腐的内

    容,而我所爱好是评剧的夸张的象征的明快的形式—— 音乐与扮演。

    西洋音乐是“和声的”(harmonic),东洋音乐是“旋律

    的” (melodic)。评剧的音乐,充分地发挥了“旋律的音乐”的特色。试

    看:它没有和声,没有伴奏(胡琴是助奏),甚至没有短音阶(小音

    阶),没有半音阶,只用长音阶(大音阶)的七个字(独来米法扫拉

    西),能够单靠旋律的变化来表出青衣、老生、大面等种种个性。所以

    听戏,虽然不熟悉剧情,又听不懂唱词,也能从音乐中知道其人的身

    份、性格,及剧情的大概。推想当初创作这些西皮、二黄的时候,作者

    对于人生情味,一定具有异常充分的理解;同时对于描写音乐定具有异

    常敏捷的天才,故能抉取世间贤母、良妻、忠臣、孝子、莽夫、奸雄等各种性格的精华,加以音乐的夸张的象征的描写,而造成洗练明快的各

    种曲调,颠扑不破地沿用今日。抗战之前,我对评剧的爱好只限于听,即专注于其音乐的方面,故我不上戏馆,而专事收集唱片。缘缘堂收藏

    的百余张唱片中,多数是梅兰芳唱的。廿六(一九三七)年冬,这些唱

    片与缘缘堂同归于尽,胜利后重置一套,现已近于齐全了。

    我的看戏的爱好,还是流亡后在四川开始的。有一时我旅居涪陵,当地有一评剧院,近在咫尺。我旅居无事,同了我的幼女一吟, 每夜

    去看。起初,对于红袍进,绿袍出,不感兴味。后来渐渐觉得, 这种

    扮法与演法,与其音乐的作曲法同出一轨,都是夸张的,象征的表现。

    例如红面孔一定是好人;白面孔一定是坏人;花面孔一定是武人;旦角

    的走路像走绳索;净角的走路像拔泥脚……凡此种种扮演法,都是根据

    事实加以极度的夸张而来的。盖善良正直的人,脸色光明威严,不妨夸

    张为红;奸邪暴戾的人,脸色冷酷阴惨,不妨夸张为白;好勇斗狠的

    人,其脸孔峥嵘突厄,不妨夸张为花。窈窕的女人的走相,可以夸张为

    一直线。堂堂的男子的踏大步,可以夸张得像拔泥足。因为都是根据写

    实的,所以初看觉得奇怪,后来自会觉得当然。至于骑马只要拿一根鞭

    子,开门只要装一个手势等,既免啰唆繁冗之弊,又可给观者以想象的

    余地。我觉得这比写实的明快得 多。

    从此,我变成了评剧的爱好者;但不是戏迷,不过欢喜听听看看而

    已。戏迷的倒是我的女孩子们。我的长女陈宝,三女宁馨,幼女一吟,公余课毕,都热衷于唱戏。其中一吟迷得最深,竟在学校游艺会中屡次

    上台扮演青衣,俨然变成了一个票友。因此我家中的评剧空气很浓。复

    员的时候,我们把这种空气当做行李之一,从四川带回上海。到了上

    海,适逢蒋介石六十诞辰,梅兰芳演剧祝寿。我们买了三万元一张的戏

    票,到天蟾舞台去看。抗战前我只看过他一次,那时我不爱京戏,印象

    早已模糊。抗战中,我得知他在上海沦陷区坚贞不屈,孤芳自赏;又有

    友人寄到他的留须的照片。我本来仰慕他的技术,至此又赞佩他的人格,就把照片悬之斋壁,遥祝他的健康。那时胜利还渺茫,我对着照片

    想:无常迅速,人寿几何,不知梅郎有否重上氍毹之日,我生有否重来

    听赏之福!故我坐在天蟾舞台的包厢里, 看到梅兰芳在《龙凤呈祥》

    中以孙夫人之姿态出场的时候,连忙俯仰顾盼,自拊其背,检验是否做

    梦。弄得邻座的朋友莫名其妙,怪问“你不欢喜看梅兰芳的?”后来他到

    中国大戏院续演,我跟去看,一连看了五夜。他演毕之后,我就去访

    他。

    我访梅兰芳的主意,是要看看造物者这个特殊的杰作的本相。上帝

    创造人,在人类各部门都有杰作,故军政界有英雄,学术界有豪杰。然

    而他们的法宝,大都全在于精神,而不在于身体。即全在于运筹、指

    挥、苦心、孤诣的功夫上,而不在于声音笑貌上(所以常有闻名向往,而见面失望的)。只有“伶王”,其法宝全在身体的本身上。美妙的歌

    声,艳丽的姿态,都由这架巧妙的机器——身体——上表现出来。这不

    是造物者的特殊的杰作吗?故英雄豪杰不值得拜访, 而“伶王”应该拜

    访,去看看卸装后的这架巧妙的机器的本相。

    一个阳春的下午,在一间闹中取静的洋楼上,我与梅博士对坐在两

    只沙发上了。照例寒暄的时候,我一时不能相信这就是舞台上的“伶

    王”。只从他的两眼的饱满上,可以依稀仿佛地想见虞姬、桂英的面

    影。我细看他的面孔,觉得骨子的确生得很好,又看他的身体,修短肥

    瘠,也恰到好处。西洋的标准人体是希腊的凡奴司(维纳斯 Venus),在中国也有她的石膏模型流行。我想:依人体美的标准测验起来,梅郎

    的身材容貌大概近于凡奴司,是具有东洋标准人体的资格的。他很高兴

    和我说话,他的本音洪亮而带粘润。由此也可依稀仿佛地想见“云敛晴

    空,冰轮乍涌”和“孩儿舍不得爹爹”的音调。

    从他的很高兴说话的口里,我知道他在沦陷期中如何苦心地逃避,如何从香港脱险。据说,全靠犯香港的敌兵中,有一个军官,自言幼时曾由其母亲带去看梅氏在东京的演戏,对他有好感,因此幸得脱险。又

    知道他的担负很重,许多梨园子弟都要他赡养,生活并不富裕。这时候

    他的房东正在对他下逐客令,须得几根金条方可续租。他慨然地对我

    说,“我唱戏挣来的钱,哪里有几根金条呢!”我很惊讶,为什么他的话

    使我特别感动。仔细研究,原来他爱用两手的姿势来帮助说话,而这姿

    势非常自然,是普通人所做不出的!

    然而,当时使我感动最深的,不是这种细事,却是人生无常之恸。

    他的年纪才多大,今年五十六[6]

    了。无论他身体如何好,今后还有几年

    能唱戏呢?上帝手造这件精妙无比的杰作十余年后必须坍损失效,而这

    坍损是绝对无法修缮的!政治家可以奠定万世之基,使自己虽死犹生;

    文艺家可以把作品传之后世,使人生短而艺术长。因为他们的法宝不是

    全在于肉体上的。现在坐在我眼前的这件特殊的杰作,其法宝全在这六

    尺之躯,而这躯壳比这茶杯还脆弱,比这沙发还不耐用,比这香烟罐头

    (他请我吸的是三五牌)还不经久!对比之下,使我何等地感慨,何等

    地惋惜?于是我热忱地劝请他,今后多灌留声片,多拍有声有色的电

    影,唱片与电影虽然也是必朽之物,但比起这短短的十余年来,永久得

    多,亦可聊以慰情了。但据他说,似有种种阻难,亦未能畅所欲为。引

    导我去访的,是摄影家郎静山先生和身带镜头的陈警瞆、盛学明两君。

    两君就在梅氏的院子里替我们留了许多影。摄影毕,我告辞。他和我握

    手很久。手相家说:“男手贵软,女手贵硬。”他的手的软,使我吃惊。

    与郎先生等分手之后,我独自在归途中想:依宗教的无始无终的大

    人格看来,艺术本来是昙花泡影,电光石火,霎时幻灭,又何足珍惜!

    独怪造物者太无算计;既然造得这样精巧,应该延长其保用年限;保用

    年限既然死不肯延长,则犯不着造得这样精巧;大可马马虎虎草率了

    事,也可使人间减省许多痴情。

    唉!恶作剧的造物主啊!忽然黄昏的黑幕沉沉垂下,笼罩了上海市的万千众生。我隐约听得造物主之事:“你们保用年限又短一天!”

    卅六(一九四九)年六月二日于杭州作

    从孩子得到的启示[7]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书,也不想睡觉,捉一个四岁的孩子华

    瞻来骑在膝上,同他寻开心。我随口问:

    “你最喜欢什么事?”

    他仰起头一想,率然地回答:

    “逃难。”

    我倒有点奇怪:“逃难”两字的意义,在他不会懂得,为什么偏偏选

    择它?倘然懂得,更不应该喜欢了。我就设法探问他:

    “你晓得逃难就是什么?”

    “就是爸爸、妈妈、宝姐姐、软软……娘姨,大家坐汽车,去看大

    轮船。”

    啊!原来他的“逃难”的观念是这样的!他所见的“逃难”,是“逃

    难”的这一面!这真是最可喜欢的事!

    一个月以前,上海还属孙传芳的时代,国民革命军将到上海的消息

    日紧一日,素不看报的我,这时候也订一份《时事新报》,每天早晨看

    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旧报,等候今天的新报的时候, 忽然

    上海方面枪炮声响了,大家惊惶失色,立刻约了邻人,扶老携幼地逃到

    附近的妇孺救济会里去躲避。其实倘然此地果真进了战线,或到了败

    兵,妇孺救济会也是不能救济的。不过当时张皇失措,有人提议这办

    法,大家就假定它为安全地带,逃了进去。那里面地方很大, 有花

    园、假山、小川、亭台、曲栏、长廊、花树、白鸽,孩子们一进去,登

    临盘桓,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车在墙外轰过,上海方面的机关

    枪声、炮声,愈响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后,听听, 想想,方才觉得这里也不是安全地带,当初不过是自骗罢了。有决断的人先出来

    雇汽车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里面的人增一次恐慌。我们集合

    邻人来商议,也决定出来雇汽车,逃到杨树浦的沪江大学。于是立刻把

    小孩子们从假山中、栏杆内捉出来,装进汽车里,飞奔杨树浦了。

    所以决定逃到沪江大学者,因为一则有邻人与该校熟识,二则该校

    是外国人办的学校,较为安全可靠。枪炮声渐远渐弱,到听不见了的时

    候,我们的汽车已到沪江大学。他们安排一个房间给我们住,又为我们

    代办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黄浦江边的青草堤上,怅望云水遥忆故居

    的时候,许多小孩子采花、卧草,争看无数的帆船、轮船的驶行,又是

    快乐得如入新天地了。

    次日,我同一邻人步行到故居来探听情形的时候,青天白日的旗子

    已经招展在晨风中,人人面有喜色,似乎从此可庆承平了。我们就雇汽

    车去迎回避难的眷属,重开我们的窗户,恢复我们的生活。从此“逃

    难”两字就变成家人的谈话的资料。

    这是“逃难”。这是多么惊慌、紧张而忧患的一种经历!然而人物一

    无损丧,只是一次虚惊,过后回想,这回好似全家的人突发地出门游览

    两天。我想假如我是预言者,晓得这是虚惊,我在逃难的时候将何等有

    趣!素来难得全家出游的机会,素来少有坐汽车、游览、参观的机会。

    那一天不论时,不论钱,浪漫地、豪爽地、痛快地举行这游历,实在是

    人生难得的快事!只有小孩子真果感得这快味!他们逃难回来以后,常

    常拿香烟簏子来叠作栏杆、小桥、汽车、轮船、帆船;常常问我关于轮

    船、帆船的事;墙壁上及门上又常常有有色粉笔画的轮船、帆船、亭

    子、石桥的壁画出现。可见这“逃难”,在他们脑中有难忘的欢乐的印

    象。所以今晚我无端地问华瞻最喜欢什么事, 他立刻选定这“逃难”。原

    来他所见的,是“逃难”的这一面。

    不止这一端: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扰扰攘攘的社会,在他们看来个

    个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一切建设,一切现象,在他们看来都是

    大自然的点缀、装饰。

    唉!我今晚受了这孩子的启示了:他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

    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真相。我在世智尘劳的现实生活中,也应该懂得

    这撤网的方法,暂时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唉,我要从他学习!

    一九二六年

    给我的孩子们[8]“爸爸回来了”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说

    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

    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体都想

    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

    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

    去普陀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它,喂它;有一天

    你自己失手把它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 heart,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

    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

    ——”“咕咕咕……”,来代替汽笛。宝姐姐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姐

    姐挂下一只篮来,宝姐姐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姐姐在下面看!”甚至哭到

    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

    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现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

    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

    详,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 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

    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

    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

    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

    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

    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

    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

    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

    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小弱的体力与智

    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

    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 所以你的遭逢

    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

    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

    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

    下弄引线的妈妈,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

    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

    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

    的脚穿了,刬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 的时

    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

    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

    到“母亲这种人,何等煞风景而野蛮”吧!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

    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

    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

    《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会裁

    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 却被我一

    个惊骇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

    明”吧!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

    在你一定轻视我,想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9]”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

    来, 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

    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们的鼻子,把很苦

    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

    吧!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

    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

    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

    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作“上课”的一种把戏回

    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

    为什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

    活的团 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

    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

    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

    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

    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

    金时代在这册子里。然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

    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

    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一九二六年

    送阿宝出黄金时代蝴蝶来仪阿宝,我和你在世间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这五千多天

    内, 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处,难得有分别的日子。我看着你呱呱坠

    地,嘤嘤学语,看你由吃奶改为吃饭,由匍匐学成跨步。你的变态微微

    地逐渐地展进,没有痕迹,使我全然不知不觉,以为你始终是我家的一

    个孩子,始终是我们这家庭里的一种点缀,始终可做我和你母亲的生活

    的慰安者。然而近年来,你态度行为的变化,渐渐证明其不然。你已在

    我们的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将变为成人了。古人谓“父母

    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现在反行了古人的话,在

    送你出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觉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来你的态度行为的变化,都是你将由孩子变成成人的

    表示。我的辛苦和你母亲的劬劳似乎有了成绩,私心庆慰。所悲者,你

    的黄金时代快要度尽,现实渐渐暴露,你将停止你的美丽的梦,而开始

    生活的奋斗了,我们仿佛丧失了一个从小依傍在身边的孩子,而另得了

    一个新交的知友。“乐莫乐于新相知”,然而旧日天真烂漫的阿宝,从此

    永远不得再见了!

    记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风把一阵柳絮吹

    在你的头发上,脸孔上和嘴唇上,使你好像冒了雪,生了白胡须。我笑

    着搂住了你的肩,用手帕为你拂拭。你也笑着,仰起了头依在我的身

    旁。这在我们原是极寻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过饭,是我同你洗脸的。

    然而路上的人向我们注视,对我们窃笑,其意思仿佛在说:“这样大的

    姑娘儿,还在路上教父亲搂住了拭脸孔!”我忽然看见你的身体似乎高

    大了,完全发育了,已由中性似的孩子变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觉

    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的无影的墙。你在我的

    怀抱中长起来,在我的提携中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居

    于两个世界了。一刹那间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

    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来,我怪怨人类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

    后立刻破悲为笑。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可喜的事吗? 记得有一天,我从上海回来。你们兄弟姊妹照例拥在我身旁, 等

    候我从提箱中取出“好东西”来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克力来, 分给你

    们每人一包。你的弟妹们到手了这五色金银的巧克力,照例欢喜得大闹

    一场,雀跃地拿去尝新了。你受持了这赠品也表示欢喜,跟着弟妹们去

    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窗中望下来,看见花台旁边,你拿着一

    包新开的巧克力,正在分给弟妹三人。他们各自争多嫌少,你忙着为他

    们均分。在一块缺角的巧克力上添了一张五色金银的包纸派给小妹妹

    了,方才三面公平。他们欢喜地吃糖了,你也欢喜地看他们吃。这使我

    觉得惊奇。吃巧克力,向来是我家儿童们的一大乐事。因为乡村里只有

    箬叶包的糖塌饼,草纸包的状元糕,没有这种五色金银的糖果;只有甜

    煞的粽子糖,咸煞的盐青果,没有这种异香异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

    上海,一定要买些回来分给儿童,借添家庭的乐趣。儿童们切望我回家

    的目的,大半就在这“好东西”上。你向来也是这“好东西”的切望者之一

    人。你曾经和弟妹们赌赛谁是最后吃完;你曾经把五色金银的锡纸积受

    起来制成华丽的手工品,使弟妹们艳羡。这回你怎么一想,肯把自己的

    一包藏起来,如数分给弟妹们吃呢?我看你为他们分均匀了之后表示非

    常的欢喜,同从前赌得了最后吃完时一样,不觉倚在楼上独笑起来。因

    为我忆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十来年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天为了要求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夹一筷蛋白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

    拨在桌子上, 同时大喊“要黄!要黄!”你以为凡物较好者就叫作“黄”。

    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亲搬一个小凳子给你,你也大喊“要

    黄! 要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根“史的克”给你,你也大喊“要

    黄!要黄!”你看不起那时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软软。吃东西

    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软软吃;讲故事时,把不幸的角色派给软软

    当。向母亲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高声地问:“当错软软

    吗?当错软软吗?”你的意思以为:软软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

    允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不过的人,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软软的缘故。所以每次高声地提醒你母亲,务要

    她证明阿宝正身,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侮弱

    小的捣乱分子,今天在那里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增殖弟妹们的幸福,使我

    看了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

    走出唯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

    出门了,你们一定不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曰《爸爸

    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

    去的十来年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做

    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

    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照旧为我惜别,约

    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

    你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

    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

    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头,使我不能忘却。现

    在,你已做中学生,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

    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儿出嫁诗云:“幼为长所

    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你出黄金时代的“义

    往”,实比出嫁更“难复留”,我对此安得不“结中肠”?所以现在追述我

    的所感,写这篇文章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

    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心,因为这好比把你从慈爱的父母身旁遣

    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自小闺内训, 事姑贻我忧。”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黄金时代的画集(《子恺画

    集》)。其序文(《给我的孩子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我的孩子

    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说出来,使你们

    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

    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

    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

    形。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

    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

    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

    在你果然已经“懂得我的话”了!果然也要“走这条路”了!无常迅速,念

    此又安得不结中肠啊!

    一九三四年岁暮

    [1] 本篇曾载于《小说月报》1928年10月10日第19卷第10号,篇末本未署日期,文中所署

    日期是发表在《小说月报》时篇末所署。

    [2] 遭逢父母丧事。

    [3] 原载《我的母亲》,中国文化馆香港馆,1948年9月版。

    [4] 即stick的英译,即手杖。

    [5] 本篇曾连载于《申报·自由谈》1947年6月6日、7日、8日、9日。

    [6] 梅兰芳生于1894年。

    [7] 本篇曾载《小说月报》1927年7月10日第18卷第7号。

    [8] 本篇曾载于《文学周报》1926年12月26日第4卷第6期。

    [9] 《给我的孩子们》原为《子恺画集》的代序。《子恺画集》的封面为软软所作。第二章 时间之味——我见青山多

    妩媚

    渐渐入佳境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

    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

    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

    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

    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

    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

    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

    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

    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 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

    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

    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

    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

    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

    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绔子弟因

    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 佣工往往

    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

    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

    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

    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

    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 这人一定愤不欲生

    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功夫!阴阳潜

    移, 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

    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

    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以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

    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

    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

    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

    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

    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

    女渐渐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

    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

    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

    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

    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

    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

    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

    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

    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

    的骗人,使人流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

    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

    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

    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

    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 实则与时辰

    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流连

    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 犹之时

    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

    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

    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

    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

    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

    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

    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

    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

    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

    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

    车时长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

    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

    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

    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

    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即

    布莱克)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

    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一九二五年芒种作

    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春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名词!自古以来的人都赞美它,希望它长在人

    间。诗人,特别是词客,对春爱慕尤深。试翻词选,差不多每一页上都

    可以找到一个春字。后人听惯了这种话,自然地随喜附和,即使实际上

    没有理解春的可爱的人,一说起春也会觉得欢喜。这一半是春这个字的

    音容所暗示的。“春!”你听,这个音读起来何等铿锵而惺忪可爱!这个

    字的形状何等齐整妥帖而具足对称的美!这么美的名字所隶属的时节,想起来一定很可爱。好比听见名叫“丽华”的女子, 想来一定是个美人。

    然而实际上春不是那么可喜的一个时节。我积三十六年之经

    验, 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带雪开了,说道是漏泄春的消息。但这完全是精神上的

    春, 实际上雨雪霏霏,北风烈烈,与严冬何异?所谓迎春的人,也只

    是瑟缩地躲在房栊内,战栗地站在屋檐下,望望枯枝一般的梅花罢

    了!

    再迟个把月罢,就像现在:惊蛰已过,所谓春将半了。住在都会里

    的朋友想象此刻的乡村,足有画图一般美丽,连忙写信来催我写春的随

    笔。好像因为我偎傍着春,惹他们妒忌似的。其实我们住在乡村间的

    人,并没有感到快乐,却生受了种种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降于三

    十六度至六十二度之间[1]。一日之内,乍暖乍寒。暖起来可以想起都会

    里的冰激凌,寒起来几乎可见天然冰,饱尝了所谓“料峭”的滋味。天气

    又忽晴忽雨,偶一出门,干燥的鞋子往往拖泥带水归来。“一春能有几

    番晴”是真的;“小楼一夜听春雨”其实没有什么好听,单调得很,远不

    及你们都会里的无线电的花样繁多呢。春将半了,但它并没有给我们一

    点舒服,只教我们天天愁寒,愁暖,愁风, 愁雨。正是“三分春色二分

    愁,更一分风 雨!”

    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实际而明确的。此外虽

    有春的美景,但都隐约模糊,要仔细探寻,才可依稀仿佛地见到,这就是所谓“寻春”吧?有的说“春在卖花声里”,有的说“春在梨花”,又有的

    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但这种景象在我们这枯寂的乡村里都不易见到。

    即使见到了,肉眼也不易认识。总之,春所带来的美,少而隐;春所带

    来的不快,多而确。诗人词客似乎也承认这一点,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诗词中的常谈吗?不但现在如此,就是再过个把月,到了清

    明时节,也不见得一定春光明媚,令人极乐。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

    将要“断魂”呢。

    可知春徒有其名,在实际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实际,一年中最愉

    快的时节,是从暮春开始的。就气候上说,暮春以前虽然大体逐渐由寒

    向暖,但变化多端,始终是乍寒,乍暖,最难将息的时候。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响完全消灭,而一路向暖。寒暑表上的水银爬到

    temperate[2]

    上,正是气候最temperate的时节。就景色上说,春色不须寻

    找,有广大的绿野青山,慰人心目。古人词云:“杜宇一声春去,树头

    无数青山。”原来山要到春去的时候方才全青,而惹人注目。我觉得自

    然景色中,青草与白雪是最伟大的现象。造物者描写“自然”这幅大画图

    时,对于春红、秋艳,都只是略蘸些胭脂、朱磦,轻描淡写。到了描写

    白雪与青草,他就毫不吝惜颜料,用刷子蘸了铅粉、藤黄和花青而大块

    地涂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这仿佛是米派山水的点染法,又好像

    是Cézanne[3]

    风景画的“色的块”,何等泼辣的画风!而草色青青,连天遍

    野,尤为和平可亲,大公无私的春色。花木有时被关闭在私人的庭园

    里,吃了园丁的私刑而献媚于绅士淑女之前。草则到处自生自长,不择

    贵贱高下。人都以为花是春的作品,其实春工不在花枝,而在于草。看

    花的能有几人?草则广泛地生长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众的欣赏。

    这种美景,是早春所见不到的。那时候山野中枯草遍地,满目憔悴之

    色,看了令人不快。必须到了暮春,枯草尽去,才有真的青山绿野的出

    现,而天地为之一新。一年好景,无过于此时。自然对人的恩宠,也以

    此时为最深厚了。讲求实利的西洋人,向来重视这季节,称之为May(五月)。May

    是一年中最愉快的时节,人间有种种的娱乐,即所谓May-queen (五月

    美人)、May-pole(五月彩柱)、May-games(五月游艺)等。May这

    一个字,原是“青春”“盛年”的意思。可知西洋人视一年中的五月,犹如

    人生中的青年,为最快乐、最幸福、最精彩的时期。这确是名副其实

    的。但东洋人的看法就与他们不同:东洋人称这时期为暮春,正是留

    春、送春、惜春、伤春,而感慨、悲叹、流泪的时候,全然说不到乐。

    东洋人之乐,乃在“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新春,便是那忽晴、忽雨、乍

    暖、乍寒,最难将息的时候。这时候实际生活上虽然并不舒服,但默察

    花柳的萌动,静观天地的回春,在精神上是最愉快的。故西洋的May相

    当于东洋的春。这两个字读起来声音都很好听,看起来样子都很美丽。

    不过May是物质的、实利的,而春是精神的、艺术的。东西洋文化的判

    别,在这里也可窥 见。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二日夜十时

    秋青山不识我姓氏 我亦不识青山名

    飞来白鸟似相识 对我对山三两声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

    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

    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

    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

    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 寒暑表上的热度

    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

    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

    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

    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

    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柳叶,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等眉

    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

    节,正月二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

    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

    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

    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

    以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绝不放它空过了。最

    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

    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

    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 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

    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

    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

    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

    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

    向, 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非但没有那

    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

    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

    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

    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

    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 看到

    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

    怜。我想唤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

    见你的无数的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如今你已长

    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

    苦,而步你的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已经冷却,绝不会再像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地为花

    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之了。况且天地万物, 没有一

    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明着这一

    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

    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

    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舍取,也是为了

    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

    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

    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我现在对于这话也深抱同感;同时又觉得三

    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不遂的

    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

    犹之在饮冰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

    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

    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

    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

    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触法郎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

    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

    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前我的思

    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

    死。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

    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

    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

    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

    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

    的雷声,骤然洒下一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

    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的现象,可怕哉!

    一九二九年秋日

    清晨旧时王谢堂前燕吃过早粥,走出堂前,在阶沿石上立了一会。阳光从东墙头上斜斜

    地射进来,照明了西墙头的一角。这一角傍着一大丛暗绿的芭蕉, 显

    得异常光明。它的反光照耀全庭,使花坛里的千年红、鸡冠花和最后的

    蔷薇,都带了柔和的黄光。光滑的水门汀受了这反光,好像一片浑浊的

    泥水。我立在阶沿石上,就仿佛立在河岸上了。

    一条瘦而憔悴的黄狗,用头抵开了门,走进庭中来。它走到我的面

    前,立定了,俯下去嗅嗅我的脚,又仰起头来看我的脸。这眼色分明带

    着一种请求之情。我回身向内,想从余剩的早食中分一碗白米粥给它

    吃。忽然想起邻近有吃粞粥及糠饭的人,又踌躇地转身向了外。那狗似

    乎知道我的心事的,越发在我面前低昂盘旋,且嗅且看,又发出一

    种“呜呜”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在说:“狗也是天之生物!狗也要活!”我

    正踌躇,李妈出来收早粥,看见了狗便说:“这狗要饿杀快[4]

    了!宝官[5]

    来厨房里拿些镬焦给它吃吃吧。”我的问题就被代为解决。不久宝官拿

    了一小箩镬焦出来,先放一撮在水门汀上。那狗拼命地吃,好像防人来

    抢似的。她一撮一撮喂它,好像防它停食似的。

    我在庭中散步了好久,回到堂前,看见狗正在吃最后的一撮。我站

    在阶沿石上看它吃。我觉得眼梢头有一件小的东西正在移动。俯身一

    看,离开狗头一二尺处,有一群蚂蚁,正在扛抬狗所遗落的镬焦。许多

    蚂蚁围绕在一块镬焦的四周,扛了它向西行,好像一朵会走的黑瓣白心

    的菊花。它们的后面,有几个空手的蚂蚁跑着,好像是护卫; 它们的

    前面有无数空手的蚂蚁引导着,好像是先锋。这列队约有二丈多长,从

    狗头旁边直达阶沿石缝的洞口——它们的家里。我蹲在阶沿上,目送这

    朵会走的“菊花”。一面呼唤正在浇花的宝官,叫她来共赏。她放下了浇

    花壶,走来蹲在水门汀上,比我更热心地观赏起来, 我叫她留心管着

    那只狗,防恐它再吃得不够,走过来舔食了这朵“菊花”。她等狗吃完,把它驱逐出门,就安心地来看蚂蚁的清晨的工作了。这块镬焦很大,作椭圆形,看来是由三四粒饭合成的。它们扛了一

    会,停下来,好像休息一下,然后扛了再走。扛手也时有变换。我看见

    一个蚂蚁从众扛手中脱身而出,径向前去。我怪它卸责,目送它走。看

    见另一个蚂蚁从对方走来。它们二人在交臂时急急地亲了一个吻,然后

    各自前去。后者跑到“菊花”旁边,就挤进去,参加扛抬的工作,好像是

    前者请来的替工。我又看见一个蚂蚁贴身在一个扛手的背后,好像在咬

    它。过了一会,那被咬者退了出来,自向前跑;那咬者便挤进去代它扛

    抬了。我看了这些小动物的生活,不禁摇头太息, 心中起了浓烈的感

    兴。我忘却了一切,埋头于蚂蚁的观察中。我自己仿佛已经化了一个蚂

    蚁,也在参加这扛抬粮食的工作了。我一望它们的前途,着实地担心起

    来。为的是离开它们一二尺的前方,有两根晒衣竹竿横卧在水门汀上,阻住它们的去路。先锋的蚂蚁空着手爬过, 已觉周折,这笨重的粮食

    如何扛过这两重畸形的山呢?忽然觉悟了我自己是人,何不用人力去助

    它们一下呢?我就叫宝官把竹竿拿开。并且嘱咐她轻轻地,不要惊动了

    蚂蚁。她拿开了第二根时,“菊花”已经移行到第一根旁边而且已在努力

    上山了。我便叫她住手,且来观看。这真是畸形的山,山脚凹进,山腰

    凸出。扛抬粮食上山,非常吃力!后面的扛手站住不动,前面的扛手把

    后脚爬上山腰,然后死命地把粮食抬起来,使它架空。于是山腰的死命

    地拖,地上的死命地送。结果连物带人拖上山去。我和宝官一直叫

    着“杭育,杭育”帮它们着力;到这时候不期地同喊一声“好啊!”各抽一

    口大气。

    下山的时候,又是一番挣扎,但比上山容易得多。前面的扛手先把

    身体挂了下来,后面的扛手自然被粮食的重量拖下,跌到地上。另有两

    人扛了一粒小饭粒从后面跟来。刚爬上山,又跌了下去。来了一个帮

    手,三人抬过山头。前面的菊花形的大群已去得很远了。

    菊花形的大群走了一大程平地,前面又遇到了障碍。这是一个不可

    超越的峭壁,而且壁的四周都是水,深可没顶。宝官抱歉地自责起来:“唉!我怎么把这把浇花壶放在它们的运粮大道上!不幸而这又是

    漏的!”继而认真地担忧了:“它们迷了路怎么办呢?”继而狂喜地提

    议:“赶快把壶拿开,给它们架一爿桥吧。”她正在寻找桥梁的材木,那

    三个扛抬的一组早已追过大群,先到水边,绕着水走去了。不久大群也

    到水边,跟了它们绕行,我唤回了宝官,依旧用眼睛帮它们扛抬。我们

    计算绕水所多走的路程,约有三尺光景!而且海岸线曲折多端,转弯抹

    角,非常吃力,这点辛劳明明是宝官无心地赠给它们的!我们所惊奇

    者:蚂蚁似乎个个带着指南针。任凭转几个弯,任凭横走,逆行,它们

    绝不失向。迤逦盘旋了好久,终于绕到了水的对岸。现在离它们的家只

    有四五尺,而且都是平地了。我的心便从蚂蚁的世界中醒回来。我站起

    身来,挺一挺腰。我想等它们扛进洞时,再蹲下去看。暂时站在阶沿石

    上同宝官谈些话。

    “这也是一种生物,它们也要活。人类的生活实在不及……”我正想

    说下去,外面走进我们店里的染匠司务来。他提着早餐的饭篮, 要送

    进灶间去。当他通过我们的前面时,他正在和宝官说什么话。我和宝官

    听他说话,暂时忘记了蚂蚁的事。等到我注意到的时候。他的左脚正落

    在这大群蚂蚁的上面,好像飞来峰一般。我急忙捉住他的臂,提他的身

    体,连喊“踏不得!踏不得!”他吓得不知所以,像化石一般,顶着脚

    尖,一动也不动。我用力搬开他的腿。看见他的脚踵底下,一朵白心黑

    瓣的“菊花”无恙地在那里移行。宝官用手拍拍自己的心,说道:“还好

    还好,险险乎!”染匠司务俯下去看了一看, 起来也用手拍拍自己的

    心,说道:“还好还好,险险乎!”他放下了饭篮,和我们一同观赏了一

    会,赞叹了一会。当他提了饭篮走进屋里去的时候,又说一声:“还好

    还好,险险 乎!”

    我对宝官说:“这染匠司务不是戒杀者,他欢喜吃肉,而且会杀

    鸡。但我看他对于这大群蚂蚁的‘险险乎’,真心地着急;对于它们的‘还

    好还好’,真心地庆幸。这是人性中最可贵的同情的发现。人要杀蚂蚁,既不犯法,又不费力,更无人来替它们报仇。然而看了它们的求生

    的天性,奋斗团结的精神和努力、挣扎的苦心,谁能不起同情之心,而

    对于眼前的小动物加以爱护呢?我们并不要禁杀蚂蚁,我们并不想繁殖

    蚂蚁的种族。但是,倘有看了上述的状态,而能无端地故意地歼灭它们

    的人,其人定是丧心病狂之流,失却了人性的东西。我们所惜的并非蚂

    蚁的生命,而是人类的同情心。”宝官也举出一个实例来。说她记得幼

    时有一天,也看见过今日般的状态。大家正在观赏的时候,有某恶童持

    热水壶来,冲将下去。大家被他吓走,没有人敢回顾。我听了毛发悚

    然。推想这是水灾而兼炮烙,又好比油锅地狱!推想这孩子倘做了支配

    者,其杀人亦复如是!古来桀纣之类的暴徒,大约是由这种恶童变成的

    吧!

    扛抬粮食的蚂蚁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出了染匠司务脚底的险,现在

    居然达到了家门口。我们又蹲下去看。然而如何搬进家里,我又替它们

    担起心来。因为它们的门洞开在两块阶沿石缝的上端,离平地约有半尺

    之高。从水门汀上扛抬到门口,全是断崖峭壁!以前的先锋, 现在大

    部分集中在门口,等候粮食从削壁上搬运上来。其一部分参加搬运之

    役,挤不进去的,附在别人后面,好像是在拉别人的身体,间接拉上粮

    食来。大块而沉重的粮食时时摇动,似欲翻落。我们为它们捏两把汗。

    将近门口,忽然一个失手,竟带了许多扛抬者,砰然下坠。我们同情之

    余,几欲伸手代为拾起,甚至欲到灶间里去抓一把饭粒来塞进洞门里,但是我们没有实行。因为教它们依赖,出于姑息; 当它们豢物,近于

    侮辱。蚂蚁知道了,定要拒绝我们。你看,它们重整旗鼓,再告奋勇。

    不久,居然把这件重大的粮食扛上峭壁,搬进洞门里了。

    朝阳已经照到芭蕉树上。时钟打九下。正是我们开始工作的时光

    了。宝官自去读书,我也带了这些感兴,走进我的书室去。

    一九三五年十月六日在石门湾生机[6]

    生机

    去年除夜买的一球水仙花,养了两个多月,直到今天方才开花。. 今春天气酷寒,别的花木萌芽都迟,我的水仙尤迟。因为它到我家

    来,遭了好几次灾难,生机被阻抑了。

    第一次遭的旱灾,其情形是这样:它于去年除夕到我家,当时因为

    我的别寓里没有水仙花盆,我特为跑到瓷器店去买一只纯白的瓷盘来供

    养它。这瓷盘很大,很重,原来不是水仙花盆。据瓷器店里的老头子

    说,它是光绪年间的东西,是官场中请客时用以盛某种特别肴馔的家

    伙。只因后来没有人用得着它,至今没有卖脱。我觉得普通所谓水仙花

    盆,长方形的,扇形的,在过去的中国画里都已看厌了,而且形式都不

    及这家伙好看,就假定这家伙是为我特制的水仙花盆,买了它来,给我

    的水仙花配合,形状色彩都很调和。看它们在寒窗下绿白相映,素艳可

    喜,谁相信这是官场中盛酒肉的东西?可是它们结合不到一个月,就要

    别离。为的是我要到石门湾去过阴历年,预期在缘缘堂住一个多月,希

    望把这水仙花带回去,看它开好才好。如何带法? 颇费踌躇:叫工人

    阿毛拿了这盆水仙花乘火车,恐怕有人说阿毛提倡风雅;把它装进皮箱

    里,又不可能。于是阿毛提议:“盘儿不要它, 水仙花拔起来装在饼干

    箱里,携了上车,到家不过三四个钟头,不会旱杀的。”我通过了。水

    仙就与盘暂别,坐在饼干箱里旅行。回到家里,大家纷忙得很,我也忘

    记了水仙花。三天之后,阿毛突然说起, 我猛然觉悟,找寻它的下

    落,原来被人当作饼干,搁在石灰甏上。连忙取出一看,绿叶憔悴,根

    须焦黄。阿毛说:“勿碍。”立刻把它供养在家里旧有的水仙花盆中,又

    放些白糖在水里。幸而果然勿碍,过了几天它又欣欣向荣了。是为第一

    次遭的旱灾。

    第二次遭的是水灾,其情形是这样:家里的水仙花盆中,原有许多

    色泽很美丽的雨花台石子。有一天早晨,被孩子们发现了,水仙花就遭

    殃:他们说石子里统是灰尘,埋怨阿毛不先将石子洗净,就代替他做这

    番工作。他们把水仙花拔起,暂时养在脸盆里,把石子倒在另一脸盆

    里,掇到墙角的太阳光中,给它们一一洗刷。雨花台石子浸着水,映着太阳光,光泽,色彩,花纹,都很美丽。有几颗可以使人想象起“通灵

    宝玉”来。看的人越聚越多,孩子们尤多,女孩子最热心。她们把石子

    照形状分类,照色彩分类,照花纹分类;然后品评其好坏,给每块石子

    打起分数来;最后又利用其形色,用许多石子拼起图案来。图案拼好,她们自去吃年糕了!年糕吃好,她们又去踢毽子了;毽子踢好,她们又

    去散步了。直到晚上,阿毛在墙角发现了石子的图案,叫道:“咦,水

    仙花哪里去了?”东寻西找,发现它横卧在花台边上的脸盆中,浑身浸

    在水里。自晨至晚,浸了十来小时,绿叶已浸得发肿,发黑了!阿毛

    说:“勿碍。”再叫小石子给它扶持,坐在水仙花盆中。是为第二次遭的

    水灾。

    第三次遭的是冻灾,其情形是这样的:水仙花在缘缘堂里住了一个

    多月。其间春寒太甚,患难迭起。其生机被这些天灾人祸所阻抑, 始

    终不能开花。直到我要离开缘缘堂的前一天,它还是含苞未放。我此去

    预定暮春回来,不见它开花又不甘心,以问阿毛。阿毛说:“用绳子穿

    好,提了去!这回不致忘记了。”我赞成。于是水仙花倒悬在阿毛的手

    里旅行了。它到了我的寓中,仍旧坐在原配的盆里。雨水过了,不开

    花。惊蛰过了,又不开花。阿毛说:“不晒太阳的缘故。” 就掇到阳台

    上,请它晒太阳。今年春寒殊甚,阳台上虽有太阳光,同时也有料峭的

    东风,使人立脚不住。所以人都闭居在室内,从不走到阳台上去看水仙

    花。房间内少了一盆水仙花也没有人查问。直到次日清晨,阿毛叫

    了:“啊哟!昨晚水仙花没有拿进来,冻杀了!”一看,盆内的水连底

    冻,敲也敲不开;水仙花里面的水分也冻,其鳞茎冻得像一块白石头,其叶子冻得像许多翡翠条。赶快拿进来。放在火炉边。久之久之,盆里

    的水融了,花里的水也融了,但是叶子很软,一条一条弯下来,叶尖儿

    垂在水面。阿毛说:“乌者[7]。”我觉得的确有些儿“乌”,但是看它的花

    蕊还是笔挺地立着,想来生机没有完全丧尽,还有希望。以问阿毛,阿

    毛摇头,随后说:“索性拿到灶间里去,暖些,我也可以常常顾到。”我

    赞成。垂死的水仙花就被从房中移到灶间。是为第三次遭的冻灾。谁说水仙花清?它也像普通人一样,需要烟火气的。自从移入灶间

    之后,叶子渐渐抬起头来,花苞渐渐展开。今天花儿开得很好了! 阿

    毛送它回来,我见了心中大快。此大快非仅为水仙花。人间的事, 只

    要生机不灭,即使重遭天灾人祸,暂被阻抑,终有抬头的日子。个人的

    事如此,家庭的事如此,国家、民族的事也如此。

    一九三六年三月作

    晨梦折得荷花浑忘却空将荷叶盖头归

    我常常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晨间,将醒未醒的时候,这种情形最

    多,这不是我一人独有的奇癖,讲出来常常有人表示同感。

    近来我尤多经验这种情形:我妻到故乡去作长期的归宁,把两个小

    孩子留剩在这里,交托我管。我每晚要同他们一同睡觉,他们先睡,九

    点钟定静,我开始读书、作文,往往过了半夜,才钻进他们的被窝里。

    天一亮,小孩子就醒,像鸟儿地在我耳边喧聒,又不绝地催我起身。然

    这时候我正在晨梦,一面隐隐地听见他们的喧聒,一面作梦中的遨游。

    他们叫我不醒,将嘴巴合在我的耳朵上,大声疾呼: “爸爸!起身

    了!”立刻把我从梦境里拉出。有时我的梦正达于兴味的高潮,或还没

    有告段落,就回他们话,叫他们再唱一曲歌,让我睡一歇,连忙蒙上被

    头,继续进行我的梦游。这的确会继续进行,甚至打断两三次也不妨。

    不过那时候的情形很奇特:一面寻找梦的头绪,继续演进,一面又

    能隐隐地听见他们的唱歌声的断片。即一面在热心地做梦中的事, 一

    面又知道这是虚幻的梦。有梦游的假我,同时又有伴小孩子睡着的真

    我。

    但到了孩子大哭,或梦完结了的时候,我也就毅然地起身了。披衣

    下床,“今日有何要务”的真我的正念凝集心头的时候,梦中的妄念立刻

    被排出意外,谁还留恋或计较呢?

    “人生如梦”,这话是古人所早已道破的,又是一切人所痛感而承认

    的。那么我们的人生,都是——同我的晨梦一样——在梦中晓得自己做

    梦的了。这念头一起,疑惑与悲哀的感情就支配了我的全体, 使我终

    于无可自解,无可自慰。往往没有穷究的勇气,就把它暂搁在一旁。得

    过且过地过几天再说。这想来也不是我一人的私见,讲出来一定有许多

    人表示同感 吧! 因为这是众目昭彰的一件事:无穷大的宇宙间的七尺之躯,与无穷

    久的浩劫中的数十年,而能上穷星界的秘密,下探大地的宝藏, 建设

    诗歌的美丽的国土,开拓哲学的神秘的境地。然而一到这脆弱的躯壳损

    坏而朽腐的时候,这伟大的心灵就一去无迹,永远没有这回事了。这

    个“我”的儿时的欢笑,青年的憧憬,中年的哀乐,名誉,财产,恋

    爱……在当时何等认真,何等郑重,然而到了那一天,全没有“我”的一

    回事了!哀哉,“人生如梦!”

    然而回看人世,又觉得非常诧异:在我们以前,“人生”已被反复了

    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大家一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如

    此,一面却又置若不知,毫不怀疑地热心做人——做官的热心办公,做

    兵的热心体操,做商的热心算盘,做教师的热心上课,做车夫的热心拉

    车,做厨房的热心烧饭……还有做学生的热心求知识,以预备做人——

    这明是自杀,慢性的自杀!

    这便是为了人生的饱暖的愉快,恋爱的甘美,结婚的幸福,爵禄富

    厚的荣耀,把我们骗住,致使我们无暇回想,流连忘返,得过且过,提

    不起穷究人生的根本的勇气,糊涂到死。

    “人生如梦!”不要把这句话当作文学上的装饰的丽句!这是当头的

    棒喝!古人所道破,我们所痛感而承认的。我们人生的大梦—— 确是

    同我的晨梦一样——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的。我们一面在热心地做梦中

    的事,一面又知道这是虚幻的梦。我们有梦中的假我,又有本来的“真

    我”。我们毅然起身,披衣下床,真我的正念凝集于心头的时候,梦中

    的妄念立刻被置之一笑,谁还留恋或计较呢?

    同梦的朋友们!我们都有“真我”的,不要忘记了这个“真我”,而沉

    酣于虚幻的梦中!我们要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而常常找寻这个“真

    我”的所在。大账簿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幼年时,有一次坐了船到乡间去扫墓。正靠在船窗口出神观看船

    脚边层出不穷的波浪的时候,手中拿着的不倒翁失足翻落河中。我眼看

    它跃入波浪中,向船尾方向滚腾而去,一刹那间形影俱杳,全部交付与

    不可知的渺茫的世界了。我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窗下的层出不穷的

    波浪,不倒翁失足的伤心地,再向船后面的茫茫白水怅望了一会,心中

    黯然地起了疑惑与悲哀。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果究竟如何,又

    悲哀这永远不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

    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渔网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

    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我

    晓得这不倒翁现在一定有个下落,将来也一定有个结果,然而谁能去调

    查呢?谁能知道这不可知的命运呢?这种疑惑与悲哀隐约地在我心头推

    移。终于我想:父亲或者知道这究竟,能解除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不

    然,将来我年纪长大起来,总有一天能知道这究竟,能解除这疑惑与悲

    哀。

    后来我的年纪果然长大起来。然而这种疑惑与悲哀,非但依旧不能

    解除,反而随了年纪的长大而增多增深了。我偕了小学校里的同学赴郊

    外散步,偶然折取一根树枝,当手杖用了一会,后来抛弃在田间的时

    候,总要对它回顾好几次,心中自问自答:“我不知几时得再见它?它

    此后的结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远不得再见它了!它的后事永远不可知

    了!”倘是独自散步,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我更要依依不舍地流连一会。

    有时已经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去,把所抛弃的东西重新拾起来,郑重地

    道个诀别,然后硬着头皮抛弃它,再向前走。过后我也曾自笑这痴态,而且明明晓得这些是人生中惜不胜惜的琐事;然而那种悲哀与疑惑确实

    地充塞在我的心头,使我不得不然! 在热闹的地方,忙碌的时候,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也会被压抑在心的

    底层,而安然地支配取舍各种事物,不复作如前的痴态。间或在动作中

    偶然浮起一点疑惑与悲哀来;然而大众的感化与现实的压迫的力非常伟

    大,立刻把它压制下去,它只在我的心头一闪而已。一到静僻的地方,孤独的时候,最是夜间,它们又全部浮出在我的心头了。灯下,我推开

    算术演草簿,提起笔来在一张废纸上信手涂写日间所谙诵的诗句:“春

    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没有写完,就拿向灯火上,烧着了纸的

    一角。我眼看见火势孜孜地蔓延过来,心中又忙着和个个字道别。完全

    变成了灰烬之后,我眼前忽然分明现出那张字纸的完全的原形;俯视地

    上的灰烬,又感到了暗淡的悲哀:假定现在我要再见一见一分钟以前分

    明存在的那张字纸,无论托绅董、县官、省长、大总统,仗世界一切皇

    帝的势力,或尧舜、孔子、苏格拉底、基督等一切古代圣哲复生,大家

    协力帮我设法,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但这种奢望我决计没有。

    我只是看看那堆灰烬,想在没有区别的微尘中认识各个字的尸骸,找出

    哪一点是“春”字的灰,哪一点是“蚕”字的灰……又想象它明天朝晨被此

    地的仆人扫除出去,不知结果如何:倘然散入风中,不知它将分飞何

    处?“春”字的灰飞入谁家,“蚕”字的灰飞入谁家?……倘然混入泥土

    中,不知它将滋养哪几株植物?……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的大疑问

    了。

    吃饭的时候,一颗饭粒从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顾视这颗饭

    粒,不想则已,一想又惹起一大篇的疑惑与悲哀来:不知哪一天哪一个

    农夫在哪一处田里种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结着煮成这颗饭粒的

    谷。这粒谷又不知经过了谁的刈、谁的磨、谁的舂、谁的粜,而到了我

    们的家里,现在煮成饭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这种疑问都可以有确实

    的答案,然而除了这颗饭粒自己晓得以外,世间没有一个人能调查,回

    答。

    袋里摸出来一把铜板,分明个个有复杂而悠长的历史。钞票与银洋经过人手,有时还被打一个印;但铜板的经历完全没有痕迹可寻。它们

    之中,有的曾为街头的乞丐的哀怨的目的物,有的曾为劳动者的血汗的

    代价,有的曾经换得一碗粥,救济一个饿夫的饥肠,有的曾经变成一粒

    糖,塞住一个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经参与在盗贼的赃物中, 有的曾经

    安眠在富翁的大腹边,有的曾经安闲地隐居在茅厕的底里, 有的曾经

    忙碌地兼备上述的一切的经历。且就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

    中,也未可知。这些铜板倘会说话,我一定要尊它们为上客,恭听它们

    历述其漫游的故事。倘然它们会记录,一定每个铜板可著一册比《鲁滨

    孙漂流记》更奇离的奇书。但它们都像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

    明秘藏着案件的是非曲直的实情,然而死也不肯泄漏它们的秘密。

    现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那种疑惑与悲哀在我胸

    中, 分量日渐增多,但刺激日渐淡薄,远不及少年时代以前的新鲜而

    浓烈了。这是我用功的结果。因为我参考大众的态度,看他们似乎全然

    不想起这类的事,饭吃在肚里,钱进入袋里,就天下太平,梦也不做一

    个。这在生活上的确大有实益,我就拼命以大众为师,学习他们的幸

    福。学到现在三十岁,还没有毕业。所学得的,只是那种疑惑与悲哀的

    刺激淡薄了一点,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经历而日渐增多。我每逢辞去

    一个旅馆,无论其房间何等坏,臭虫何等多,临去的时候总要低徊一下

    子,想起“我有否再住这房间的一日?”又慨叹“这是永远的诀别了!”每

    逢下火车,无论这旅行何等劳苦,邻座的人何等可厌, 临走的时候总

    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感想:“我有否再和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对他永

    诀了!”但这等感想的出现非常短促而又模糊,像飞鸟的黑影在池上掠

    过一般,真不过数秒间在我心头一闪,过后就全无其事。我究竟已有了

    学习的工夫了。然而这也全靠在老师——大众——面前,方始可能。一

    旦不见了老师,而离群索居的时候,我的故态依然复萌。现在正是其

    时:春风从窗中送进一片白桃花的花瓣来,落在我的原稿纸上。这分明

    是从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树上吹下来的,然而有谁知道它本来生在哪

    一枝头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无数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与故萼,谁能一一调查其出处,使它们重归其故萼呢?疑惑与悲哀

    又来袭击我的心了。

    总之,我从幼时直到现在,那种疑惑与悲哀不绝地袭击我的

    心, 始终不能解除。我的年纪越大,知识越富,它的袭击的力也越

    大。大众的榜样的压迫越严,它的反动也越强。倘一一记述我三十年来

    所经历的此种疑惑与悲哀的事例,其卷帙一定可同《四库全书》《大藏

    经》争多。然而也只限于我一个人在三十年的短时间中的经验;较之宇

    宙之大,世界之广,物类之繁,事变之多,我所经验的真不啻恒河中的

    一粒细沙。

    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账簿,簿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

    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细以至天体之

    巨,自微生虫的行动以至混沌的大劫,无不详细记载其来由、经过与结

    果,没有万一的遗漏。于是我从来的疑惑与悲哀,都可解除了。不倒翁

    的下落,手杖的结果,灰烬的去处,一一都有记录;饭粒与铜板的来

    历,一一都可查究;旅馆与火车对我的因缘,早已注定在项下;片片白

    桃花瓣的故萼,都确凿可考。连我所屡次叹为永不可知的、院子里的沙

    堆的沙粒的数目,也确实地记载着,下面又注明哪几粒沙是我昨天曾经

    用手掬起来看过的。倘要从沙堆中选出我昨天曾经掬起来看过的沙,也

    不难按这账簿而探索。——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见、所闻、所为的一切事

    物,都有极详细的记载与考证;其所占的地位只有书页的一角,全书的

    无穷大分之一。

    我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册大账簿。于是我的疑惑与悲哀全部解除

    了。

    一九二九年清明过了,写于石湾

    [1] 此处为华氏温度。[2] temperate:温暖。

    [3] Cézanne:即保罗·塞尚(1839—1906),法国印象派画家。

    [4] 饿杀快:江南一带方言,即快饿死。

    [5] 宝官:作者家乡一带对小主人称×官。

    [6] 本篇曾载于《越风》1936年3月第10期。

    [7] 乌者:即糟了之意。

    第三章 孤独之味——幸有我来山

    未孤

    山中避雨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前天同了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

    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烟的。

    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即使两角

    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

    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

    味更好。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

    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

    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

    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

    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做广告

    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

    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

    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

    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

    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

    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

    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

    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

    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1]

    的经验,一半仍是根

    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

    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

    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

    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2]

    伴奏

    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的sonata[3]。但是有生以来,没有

    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 辞

    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

    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 violin 要

    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

    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仅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

    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

    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

    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般流行于民间,其

    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

    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

    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

    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

    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

    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

    实证了。

    一九三五年秋日作

    湖畔夜饮湖上酒家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

    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

    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

    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

    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清辉上。人月交相

    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

    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

    浅俚鄙,没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

    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

    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

    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

    名叫CT[4]

    ,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

    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 CT找

    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

    间。我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

    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

    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 我就独酌,照

    例倾尽一 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

    劫, 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

    些。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

    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

    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

    些微雨,月色蒙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

    饮。“夜雨剪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

    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也不想去剪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

    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啊!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

    米, 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

    上,正好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

    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

    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

    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

    作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作得好。倘说作诗有专家,非专家不

    能作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

    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

    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甚至神经过敏, 出神见鬼。而

    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

    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

    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

    年, 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

    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

    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

    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作

    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丰陈宝和

    丰宁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她们的弟妹

    们练习评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

    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浓

    烈地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

    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姐姐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

    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上揭去,制了锌版在《文学周报》

    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

    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但无话可

    说,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

    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前,遇见CT。他

    拉住我的手说: “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

    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

    兰地。吃完之后,仆欧[5]

    送账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

    说: “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账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

    ——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

    张十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账,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账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十元钞票

    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

    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

    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这张十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刘薰宇远在贵

    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

    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

    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初冬浴日漫感好鸟枝头亦朋友离开故居一两个月,一旦归来,坐到南窗下的书桌旁时第一感到异

    样的,是小半书桌的太阳光。原来夏已去,秋正尽,初冬方到,窗外的

    太阳已随分南倾了。

    把椅子靠在窗缘上,背着窗坐了看书,太阳光笼罩了我的上半身。

    它非但不像一两月前地使我讨厌,反使我觉得暖烘烘地快适。这一切生

    命之母的太阳似乎正在把一种祛病延年,起死回生的乳汁,通过了它的

    光线而流注到我的体中来。

    我掩卷冥想:我吃惊于自己的感觉,为什么忽然这样变了?前日之

    所恶变成了今日之所欢;前日之所弃变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仇变成

    了今日之恩。张眼望见了弃置在高阁上的扇子,又吃一惊。前日之所欢

    变成了今日之所恶;前日之所求变成了今日之所弃;前日之恩变成了今

    日之仇。

    忽又自笑:“夏日可畏,冬日可爱”以及“团扇弃捐”,乃古之名言,夫人皆知,又何足吃惊?于是我的理智屈服了。但是我的感觉仍不屈

    服,觉得当此炎凉递变的交代期上,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足以使我吃

    惊。这仿佛是太阳已经落山而天还没有全黑的傍晚时光:我们还可以感

    到昼,同时已可以感到夜。又好比一脚已跨上船而一脚尚在岸上的登舟

    时光:我们还可以感到陆,同时已可以感到水。我们在夜里固皆知道有

    昼,在船上固皆知道有陆,但只是“知道”而已,不是“实感”。我久被初

    冬的日光笼罩在南窗下,身上发出汗来,渐渐润湿了衬衣。当此之时,浴日的“实感”与挥扇的“实感”在我身中混成一气,这不是可吃惊的经验

    吗?

    于是我索性抛书,躺在墙角的藤椅里,用了这种混成的实感而环视

    室中,觉得有许多东西大变了相。有的东西变好了:像这个房间, 在

    夏天常嫌其太小,洞开了一切窗门,还不够,几乎想拆去墙壁才好。但

    现在忽然大起来,大得很!不久将要用屏帏把它隔小来了。又如案上这把热水壶,以前曾被茶缸驱逐到碗橱的角里,现在又像纪念碑似的矗立

    在眼前了。棉被从前在伏日里晒的时候,大家讨嫌它既笨且厚,现在铺

    在床里,忽然使人悦目,样子也薄起来了。沙发椅子曾经想卖掉,现在

    幸而没有人买去。从前曾经想替黑猫脱下皮袍子,现在却羡慕它了。反

    之,有的东西变坏了:像风,从前人遇到了它都称“快哉!”欢迎它进

    来。现在渐渐拒绝它,不久要像防贼一样严防它入室了。又如竹榻,以

    前曾为众人所宝,极一时之荣。现在已无人问津,形容枯槁,毫无生气

    了。壁上一张汽水广告画。角上画着一大瓶汽水和一只泛溢着白泡沫的

    玻璃杯,下面画着海水浴图。以前望见汽水图口角生津,看了海水浴图

    恨不得自己做了画中人,现在这幅画几乎使人打寒噤了。裸体的洋囡囡

    跌坐在窗口的小书架上,以前觉得它太写意,现在看它可怜起来。希腊

    古代名雕的石膏模型Venus立像, 把裙子褪在大腿边,高高地独立在凌

    空的花盆架上。我在夏天看见她的脸孔是带笑的,这几天望去忽觉其容

    有蹙,好像在悲叹她自己失却了两只手臂,无法拉起裙子来御寒。

    其实,物何尝变相?是我自己的感觉变叛了。感觉何以能变

    叛? 是自然教它的。自然的命令何其严重:夏天不由你不爱风,冬天

    不由你不爱日。自然的命令又何其滑稽:在夏天定要你赞颂冬天所诅咒

    的,在冬天定要你诅咒夏天所赞颂的!

    人生也有冬夏。童年如夏,成年如冬;或少壮如夏,老大如冬。在

    人生的冬夏,自然也常教人的感觉变叛,其命令也有这般严重,又这般

    滑稽。

    一九三五年双十节晚于石门湾随感十三则孤云一

    花台里生出三枝扁豆秧来。我把它们移种到一块空地上,并且用竹

    竿搭一个棚,以扶植它们。每天清晨为它们整理枝叶,看它们欣欣向

    荣,自然发生一种兴味。

    那蔓好像一个触手,具有可惊的攀缘力。但究竟因为不生眼

    睛, 只管盲目地向上发展,有时会钻进竹竿的裂缝里,回不出来,看

    了令人发笑。有时一根长条独自脱离了棚,颤袅地向空中伸展,好像一

    个摸不着壁的盲子,看了又很可怜。这等时候便需我去扶助。扶助了一

    个月之后,满棚枝叶婆娑,棚下已堪纳凉闲话了。

    有一天清晨,我发现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叶和许多软垂的蔓,惊奇得很。仔细检查,原来近地面处一支总干,被不知什么东西伤害

    了。未曾全断,但不绝如缕。根上的养分通不上去,凡属这总干的枝叶

    就全部枯萎,眼见得这一族快灭亡了。

    这状态非常凄惨,使我联想起世间种种的不幸。

    二

    有一种椅子,使我不易忘记:那坐的地方,雕着一只屁股的模子,中间还有一条凸起,坐时可把屁股精密地装进模子中,好像浇塑石膏模

    型一 般。

    大抵中国式的器物,以形式为主,而用身体去迁就形式。故椅子的

    靠背与坐板呈九十度角,衣服的袖子长过手指。西洋式的器物,则以身

    体的实用为主,形式即由实用产生。故缝西装须量身体,剪刀柄上的两

    个洞,也完全依照手指的横断面的形状而制造。那种有屁股模子的椅

    子,显然是西洋风的产物。但这已走到西洋风的极端,而且过分了。凡物过分必有流弊。像这

    种椅子,究竟不合实用,又不雅观。我每次看见,常误认它为一种刑

    具。

    三

    散步中,在静僻的路旁的杂草间拾得一个很大的钥匙。制造非常精

    致而坚牢,似是巩固的大洋箱上的原配。不知从何人的手中因何缘而落

    在这杂草中的?我未被“路不拾遗”之化,又不耐坐在路旁等候失主的来

    寻,但也不愿把这个东西藏进自己的袋里去,就擎在手中走路,好像采

    得了一朵野花。

    我因此想起《水浒》中五台山上挑酒担者所唱的歌:“九里山前作

    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这两句怪有意味。假如我做了那个牧童,拾

    得旧刀枪时定有无限的感慨:不知那刀枪的柄曾经受过谁人的驱使?那

    刀枪的尖曾经吃过谁人的血肉?又不知在它们的活动之下, 曾经害死

    了多少人之性命。

    也许我现在就同 “牧童拾得旧刀枪”一样。在这个大钥匙塞在大洋箱

    键孔中时的活动之下,也曾经害死过不少人的性命,亦未可知。

    四

    发开十年前堆塞着的一箱旧物来,一一检视,每一件东西都告诉我

    一段旧事。我仿佛看了一幕自己为主角的影戏。

    结果从这里面取出一把油画用的调色板刀,把其余的照旧封闭了,塞在床底下。但我取出这调色板刀,并非想描油画。是利用它来切芋

    艿,削萝卜吃。

    这原是十余年前我在东京的旧货摊上买来的。它也许曾经跟随名贵的画家,指挥高价的油画颜料,制作出画展一等奖的作品来博得沸腾的

    荣誉。现在叫它切芋艿,削萝卜,真是委屈了它。但芋艿、萝卜中所含

    的人生的滋味,也许比油画中更为丰富,让它尝尝罢。

    五

    十余年前有一个时期流行用紫色的水写字。买三五个铜板洋青莲,可泡一大瓶紫水,随时注入墨匣,有好久可用。我也用过一会, 觉得

    这固然比磨墨简便。但我用了不久就不用,我嫌它颜色不好,看久了令

    人厌倦。

    后来大家渐渐不用,不久此风便息。用不厌的,毕竟只有黑和蓝两

    色:东洋人写字用黑。黑由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三原色具足

    时,使人起安定圆满之感。因为世间一切色彩皆由三原色产生, 故黑

    色中包含着世间一切色彩了。西洋人写字用蓝,蓝色在三原色中为寒

    色,少刺激而沉静,最可亲近。故用以写字,使人看了也不会厌倦。

    紫色为红蓝两色合成。三原色既不具足,而性又刺激,宜其不堪常

    用。但这正是提倡白话文的初期,紫色是一种蓬勃的象征,并非偶然

    的。

    六

    孩子们对于生活的兴味都浓。而这个孩子特甚。

    当他热衷于一种游戏的时候,吃饭要叫到五六遍才来,吃了两三口

    就走,游戏中不得已出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场,勒住裤腰,走回来参

    加一歇游戏,再去放出后半场。看书发现一个疑问,立刻捧了书来找

    我,茅坑间里也会找寻过来。得了解答,拔脚便走,常常把一只拖鞋遗

    剩在我面前的地上而去。直到刬袜走了七八步方才觉察,独脚跳回来取

    鞋。他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搭火车,几个星期热衷于着象棋, 又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查《王云五大词典》,现在正热衷于捉蟋蟀。但凡事兴味一

    过,便置之不问。无可热衷的时候,整日没精打采,度日如年,口里叫

    着 “饿来!饿来!”其实他并不想吃东西。

    七

    有一回我画一个人牵两只羊,画了两根绳子。有一位先生教

    我: “绳子只要画一根。牵了一只羊,后面的都会跟来。”我恍悟自己阅

    历太少。后来留心观察,看见果然:前头牵了一只羊走,后面数十只羊

    都会跟去。即使走向屠场,没有一只羊肯离群众而另觅生路的。

    后来看见鸭也如此。赶鸭的人把数百只鸭放在河里,不须用绳子系

    住,群鸭自能互相追随,聚在一块。上岸的时候,赶鸭的人只要赶上一

    二只,其余的都会跟了上岸。即使在四通八达的港口,也没有一只鸭肯

    离群众而走自己的路的。

    牧羊的和赶鸭的就利用它们这模仿性,以完成他们自己的事业。

    八

    每逢赎得一剂中国药来,小孩们必然聚拢来看拆药。每逢打开一小

    包,他们必然惊奇叫喊。有时一齐叫道:“啊!一包瓜子!”有时大家笑

    起来:“哈哈!四只骰子!”有时惊奇得很:“咦!这是洋囝囝的头发

    呢?”又有时吓了一跳:“啊唷!许多老蝉!”……病人听了这种叫声,可以转颦为笑。自笑为什么生了病要吃瓜子、骰子、洋囝囝的头发,或

    老蝉呢?看药方也是病中的一种消遣。药方前面的脉理大都乏味,后面

    的药名却怪有趣。这回我所服的,有一种叫作“知母”,有一种叫作“女

    贞”,名称都很别致。还有“银花”“野蔷薇”,好像新出版的书的名 目。

    吃外国药没有这种趣味。中国数千年来为世界神秘风雅之国,这特

    色在一剂药里也很显明地表示着,来华考察的外国人,应该多吃几剂中国药回去。

    九

    《项脊轩志》里归熙甫描写自己闭户读书之久,说“能以足音辨

    人。”我近来卧病之久,也能以足音辨人。房门外就是扶梯,人在扶梯

    上走上走下,我不但能辨别各人的足音,又能在一人的足音中辨别其所

    为何来。“这回是徐妈送药来了?”果然。 “这回是五官送报纸来了?”果

    然。

    记得从前寓居在嘉兴时,大门终日关闭。房屋进深,敲门不易听

    见,故在门上装一铃索。来客拉索,里面的铃响了,人便出来开门。但

    来客极稀,总是这几个人。我听惯了,也能以铃声辨人,时有一种顽童

    或闲人经过门口,由于手痒或奇妙的心理,无端把铃索拉几下就逃,开

    门的人白跑了好几回,但以后不再上当了。因为我能辨别他们的铃声中

    含有仓皇的音调,便置之不理了。

    十

    盛夏的某晚,天气大热,而且奇闷。院子里纳凉的人,每人隔开数

    丈,默默地坐着摇扇。除了扇子的微音和偶发的呻吟声以外,没有别的

    声响。大家被炎威压迫得动弹不得,而且不知所云了。

    这沉闷的静默继续了约半小时之久。墙外的弄里一个嘹亮清脆而有

    力的叫声,忽然来打破这静默:“今夜好热!啊咦——好热!”

    院子里的人不期地跟着他叫:“好热!”接着便有人起:行动, 或者

    起立,或者欠伸,似乎大家出了一口气。炎威也似乎被这喊声喝退了

    些。

    十一尊客降临,我陪他们吃饭往往失礼。有的尊客吃起饭来慢得

    很: 一粒一粒地数进口去。我则吃两碗饭只消五六分钟,不能奉陪。

    我吃饭快速的习惯,是小时在寄宿学校里养成的。那校中功课很

    忙,饭后的时间要练习弹琴。我每餐连盥洗只限十分钟了事,养成了习

    惯。现在我早已出学校,可以无须如此了,但这习惯仍是不改。我常自

    比于牛的反刍:牛在山野中自由觅食,防猛兽迫害,先把草囫囵吞入胃

    中,回洞后再吐出来细细嚼食,养成了习惯。现在牛已被人关在家里喂

    养,可以无须如此了,但这习惯仍是不改。

    据我推想,牛也许是恋慕着野生时代在山中的自由,所以不肯改去

    它的习惯的。

    十二

    新点着一支香烟,吸了三四口,拿到痰盂上去敲烟灰。敲得重了

    些,雪白而长长的一支大美丽香烟翻落在痰盂中,“吱”的一声叫, 溺死

    在污水里了。

    我向痰盂怅望,嗟叹了两声,似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我觉得

    这比丢弃两个铜板肉痛得多。因为香烟经过人工的制造,且直接有惠于

    我的生活。故我对于这东西本身自有感情,与价钱无关。两角钱可买二

    十包火柴。照理,丢掉两角钱同焚去二十包火柴一样。但丢掉两角钱不

    足深惜,而焚去二十包火柴人都不忍心做。做了即使别人不说暴殄天

    物,自己也对不起火柴。

    十三

    一位开羊行的朋友为我谈羊的话。据说他们行里有一只不杀的老

    羊,为它颇有功劳:他们在乡下收罗了一群羊,要装进船里,运往上海

    去屠杀的时候,群羊往往不肯走上船去。他们便牵这老羊出来。老羊向群羊叫了几声,奋勇地走到河岸上,蹲身一跳,首先跳入船中。群羊看

    见老羊上船了,便大家模仿起来,争先恐后地跳进船里去。等到一群羊

    全部上船之后,他们便把老羊牵上岸来,仍旧送回棚里。每次装羊,必

    须央这老羊引导。老羊因有这点功劳,得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想,这不杀的老羊,原来是该死的 “羊奸”。

    一九三三年九月

    家[6]今朝风日好

    或恐有人来从南京的朋友家里回到南京的旅馆里,又从南京的旅馆里回到杭州

    的别寓里,又从杭州的别寓里回到石门湾的缘缘堂本宅里,每次起一种

    感想,逐记如下。

    当在南京的朋友家里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主人是我的老朋友。

    我们在少年时代曾经共数晨夕。后来为生活而劳燕分飞,虽然大家形骸

    老了些,心情冷了些,态度板了些,说话空了些,然而心的底里的一点

    灵火大家还保存着,常在谈话之中互相露示。这使得我们的会晤异常亲

    热。加之主人的物质生活程度的高低同我的相仿佛,家庭设备也同我的

    相类似。我平日所需要的:一毛大洋[7]

    一两的茶叶,听头的大美丽香

    烟,有人供给开水的热水壶,随手可取的牙签,适体的藤椅,光度恰好

    的小窗,他家里都有,使我坐在他的书房里感觉同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相

    似。加之他的夫人善于招待,对于客人表示真诚的殷勤,而绝无优待的

    虐待。优待的虐待,是我在做客中常常受到两顶顶可怕的。例如拿了不

    到半寸长的火柴来为我点香烟,弄得大家仓皇失措,我的胡须几被烧

    去;把我所不欢喜吃的菜蔬堆在我的饭碗上,使我无法下箸;强夺我的

    饭碗去添饭,使我吃得停食;藏过我的行囊, 使我不得告辞。这种招

    待,即使出于诚意,在我认为是逐客令,统称之为优待的虐待。这回我

    所住的人家的夫人,全无此种恶习,但把不缺乏的香烟自来火放在你能

    自由取得的地方面并不用自来火烧你的胡须;但把精致的菜蔬摆在你能

    自由挟取的地方,饭桶摆在你能自由添取的地方,而并不勉强你吃;但

    在你告辞的时光表示诚意的挽留,而并不监禁。这在我认为是最诚意的

    优待。这使得我非常高兴。英语称勿客气曰at home[8]。我在这主人家里

    作客,真同at home一样,所以非常高兴。

    然而这究竟不是我的home,饭后谈了一会,我惦记起我的旅馆

    来。我在旅馆,可以自由行住坐卧,可以自由差使我的茶房,可以凭法

    币之力而自由满足我的要求。比较起受主人家款待的作客生活来, 究

    竟更为自由。我在旅馆要住四五天,比较起一饭就告别的作客生活来,究竟更为永久。因此,主人的书房的屋里虽然布置妥帖,主人的招待虽

    然殷勤周至,但在我总觉得不安心。所谓“凉亭虽好,不是久居之所”。

    饭后谈了一会。我就告别回家。这所谓“家”,就是我的旅馆。

    当我从朋友家回到了旅馆里的时候,觉得很适意。因为这旅馆在各

    点上是称我心的。第一,它的价钱还便宜,没有大规模的笨相, 像形

    式丑恶而不适坐卧的红木椅,花样难看而火气十足的铜床,工本浩大而

    不合实用、不堪入目的工艺品,我统称之为大规模的笨相。造出这种笨

    相来的人,头脑和眼光很短小,而法币很多。像暴发的富翁,无知的巨

    商,升官发财的军阀,即是其例。要看这种笨相,可以访问他们的家。

    我的旅馆价既便宜,其设备当然不丰。即使也有笨相——像家具形式的

    丑恶,房间布置的不妥,壁上装饰的唐突,茶壶茶杯的不可爱——都是

    小规模的笨相,比较起大规模的笨相来,犹似五十步比百步,终究差好

    些,至少不使人感觉暴殄天物,冤哉柱也。第二,我的茶房很老实,我

    到旅馆时不给我脱外衣,我洗面时不给我绞手巾,我吸香烟时不给我擦

    自来火,我叫他做事时不喊“是—— 是——”,这使我觉得很自由,起居

    生活同在家里相差不多。因为我家里也有这么老实的一位男工,我就不

    妨把茶房当作自己的工人。第三,住在旅馆里没有人招待,一切行动都

    随我意。出门不必对人鞠躬说“再会”,归来也没有人同我寒暄。早晨起

    来不必向人道“早安”,晚上就寝的迟早也不受别人的牵累。在朋友家做

    客,虽然也很安乐,总不及住旅馆的自由:看见他家里的人,总得想出

    几句话来说说,不好不去睬他。脸孔上即使不必硬作笑容,也总要装得

    和悦一点,不好对他们板脸孔。板脸孔,好像是一种凶相。但我觉得是

    最自在最舒服的一种表情。我自己觉得,平日独自闭居在家里的房间里

    读书,写作的时候,脸孔的表情总是严肃的,极难得有独笑或独乐的时

    光。若拿这种独居时的表情移用在交际应酬的座上,别人一定当我有所

    不快,在板脸孔。据我推想,这一定不止我一人如此。最漂亮的交际

    家,巧言令色之徒,回到自己家里,或房间里,甚或眠床里,也许要用

    双手揉一揉脸孔,恢复颜面上的表情筋肉的疲劳,然后板着脸孔皱着眉头回想日间的事,考虑明日的战略。可知无论何人,交际应酬中的脸孔

    多少总有些不自然,其表情筋肉多少总有些儿吃力。最自然,最舒服

    的,只有板着脸孔独居的时候。所以,我在孤癖发作的时候,觉得住旅

    馆比在朋友家做客更自在而舒服。

    然而,旅馆究竟不是我的家,住了几天,我惦记起我杭州的别寓

    来。

    在那里有我自己的什用器物,有我自己的书籍文具,还有我自己雇

    请着的工人。比较起借用旅馆的器物,对付旅馆的茶房来,究竟更为自

    由;比较起小住四五天就离去的旅馆生活来,究竟更为永久。因此,我

    睡在旅馆的眠床上似觉有些浮动;坐在旅馆的椅子上似觉有些不稳;用

    旅馆的毛巾似觉有些隔膜。虽然这房间的主权完全属我,我的心底里总

    有些儿不安。住了四五天,我就算账回家。这所谓家,就是我的别

    寓。

    当我从南京的旅馆回到了杭州的别寓里的时候,觉得很自在。我年

    来在故乡的家里蛰居太久,环境看得厌了,趣味枯乏,心情郁结。就到

    离家乡还近而花样较多的杭州来暂作一下寓公,借此改换环境, 调节

    趣味。趣味,在我是生活上一种重要的养料,其重要几近于面包。别人

    都在为了获得面包而牺牲趣味,或者为了堆积法币而抑制趣味。我现在

    幸而没有走上这两种行径,还可省下半只面包来换得一点趣味。

    因此,这寓所犹似我的第二的家。在这里没有作客时的拘束,也没

    有住旅馆时的不安心。我可以吩咐我的工人做点我所喜欢的家常素菜,夜饭时间放学归来的一子一女共吃。我可以叫我的工人相帮我, 把房

    间的布置改过一下,新一新气象。饭后睡前,我可以开一开蓄音机(唱

    机),听听新买来的几张蓄音片(唱片)。窗前灯下,我可以在自己的

    书桌上读我所爱读的书,写我所愿写的稿。月底虽然也要付房钱,但价

    目远不似旅馆这么贵,买卖也远不及旅馆这么明显。虽然也可以合算每天房钱几角几分。但因每月一付,相隔时间太长,住房子同付房钱就好

    像不相联关的两件事,或者房钱仿佛白付,而房子仿佛白住。因有此种

    种情形,我从旅馆回到寓中觉得非常自 然。

    然而,寓所究竟不是我的本宅。每逢起了倦游的心情的时候, 我

    便惦记起故乡的缘缘堂来。在那里有我故乡的环境,有我关切的亲友,有我自己的房子,有我自己的书斋,有我手种的芭蕉、樱桃和葡萄,比

    较起租别人的房子,使用简单的器具来,究竟更为自由;比较起暂作借

    住,随时可以解租的寓公生活来,究竟更为永久。我在寓中每逢要在房

    屋上略加装修,就觉得要考虑。每逢要在庭中种些植物, 也觉得不安

    心,因而思念起故乡的家来。牺牲这些装修和植物,倒还在其次。能否

    长久享用这些设备,却是我所顾虑的。我睡在寓中的床上虽然没有感觉

    像旅馆里那样浮动,坐在寓中的椅上虽然没有感觉像旅馆里那样不稳,但觉得这些家具在寓中只是摆在地板上的,没有像家里的东西那样固定

    得同生根一般,这种倦游的心情强盛起来,我就离寓返家。这所谓家,才是我的本宅。

    当我从别寓回到了本宅的时候,觉得很安心。主人回来了,芭蕉鞠

    躬,樱桃点头,葡萄棚上特地飘下几张叶子来表示欢迎。两个小儿女跑

    来牵我的衣,老仆忙着打扫房间。老妻忙着烧素菜,故乡的臭豆腐干,故乡的冬菜,故乡的红米饭。窗外有故乡的天空,门外有打着石门湾土

    白的行人,这些行人差不多个个是认识的。还有各种负贩的叫卖声,这

    些叫卖声在我统统是稔熟的。我仿佛从飘摇的舟中登上了陆,如今脚踏

    实地了。这 里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归宿之处,我的

    家。我从寓中回到家中,觉得非常安心。

    但到了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回味上述的种种感想的时候,又不安

    心起来。我觉得这里仍不是我的真的本宅,仍不是我的真的归宿之处,仍不是我的真的家。四大的暂时结合而形成我这身体,无始以来种种因缘相凑合而使我诞生在这地方。偶然的呢?还是非偶然的?若是偶然

    的,我又何恋恋于这虚幻的身和地?若是非偶然的,谁是造物主呢?我

    须得寻着了他,向他那里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归宿之处,真的

    家。这样一想,我现在是负着四大暂时结合的躯壳,而在无始以来种种

    因缘凑合而成的地方暂住,我是无“家”可归的。既然无“家”可归,就不

    妨到处为“家”。上述的屡次的不安心,都是我的妄念所生。想到那里,我很安心地睡着了。

    一九三六年十月廿八日

    陋巷[9]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杭州的小街道都称为巷。这名称是我们故乡所没有的。我幼时初到

    杭州,对于这巷字颇注意。我以前在书上读到颜子“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的时候,常疑所谓“陋巷”,不知是甚样的去处。想来大约是一

    条坍圮、龌龊而狭小的弄,为灵气所钟而居了颜子的。我们故乡尽不乏

    坍圮、龌龊、狭小的弄,但都不能使我想象作陋巷。及到了杭州,看见

    了巷的名称,才在想象中确定颜子所居的地方,大约是这种巷里。每逢

    走过这种巷,我常怀疑那颓垣破壁的里面,也许隐居着今世的颜子。就

    中有一条巷,是我所认为陋巷的代表的。只要说起陋巷两字,我脑中会

    立刻浮出这巷的光景来。其实我只到过这陋巷里三次,不过这三次的印

    象都很清楚,现在都写得出来。

    第一次我到这陋巷里,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只十七八岁,正在杭州的师范学校里读书。我的艺术科教师L先生[10]

    似乎嫌艺术的力

    道薄弱,过不来他的精神生活的瘾,把图画音乐的书籍用具送给我们,自己到山里去断了十七天食,回来又研究佛法,预备出家了。在出家前

    的某日,他带了我到这陋巷里去访问M先生[11]。我跟着L先生走进这陋

    巷中的一间老屋,就看见一位身材矮胖而满面须髯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

    出来迎接我们。我被介绍,向这位先生一鞠躬,就坐在一只椅子上听他

    们的谈话。我其实全然听不懂他们的话,只是断片地听到什么“楞

    严”“圆觉”等名词,又有一个英语“philosophy(哲学)”出现在他们的谈

    话中。这英语是我当时新近记诵的,听到时怪有兴味。可是话的全体的

    意义我都不解。这一半是因为L先生打着天津白,M先生则叫工人倒茶

    的时候说纯粹的绍兴土白,面对我们谈话时也作北腔的方言,在我都不

    能完全通用。当时我想,你若肯把我当作倒茶的工人,我也许还能听得

    懂些。但这话不好对他说,我只得假装静听的样子坐着,其实我在那里

    偷看这位初见的M先生的状貌。他的头圆而大,脑部特别丰隆,假如身

    体不是这样矮胖,一定负载不起。他的眼不像L先生的眼地纤细,圆大

    而炯炯发光,上眼帘弯成一条坚致有力的弧线,切着下面的深黑的瞳

    子。他的须髯从左耳根缘着脸孔一直挂到右耳根,颜色与眼瞳一样深黑。我当时正热衷于木炭画,我觉得他的肖像宜用木炭描写,但那坚致

    有力的眼线,是我的木炭所描不出的。我正在这样观察的时候,他的谈

    话中突然发出哈哈的笑声。我惊奇他的笑声响亮而愉快,同他的话声全

    然不接,好像是两个人的声音。他一面笑,一面用炯炯发光的眼黑顾视

    到我。我正在对他做绘画的及音乐的观察,全然没有知道可笑的理由,但因假装着静听的样子,不能漠然不动,又不好意思问他“你有什么好

    笑”而请他重说一遍,只得再假装领会的样子,强颜作笑。他们当然不

    会考问我领会到如何程度,但我自己问心,很是惭愧。我惭愧我的装腔

    作笑,又痛恨自己何以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的话愈谈愈长,M先生的

    笑声愈多愈响,同时我的愧恨也愈积愈深。从进来到辞去,一向做个怀

    着愧恨的傀儡,冤枉地被带到这陋巷中的老屋里来摆了几个钟 头。

    第二次我到这陋巷,在于前年,是做傀儡之后十六年的事了。这十

    六七年之间,我东奔西走地糊口于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子女,少了一

    个母亲;M先生则十余年如一日,长是孑然一身地隐居在这陋巷的老屋

    里。我第二次见他,是前年的清明日,我是代L先生送两块印石而去

    的。我看见陋巷照旧是我所想象的颜子的居处,那老屋也照旧古色苍

    然。M先生的音容和十余年前一样,坚致有力的眼帘,炯炯发光的黑瞳

    和响亮而愉快的谈笑声。但是听这谈笑声的我,与前大异了。我对于他

    的话,方言不成问题,意思也完全懂得了。像上次做傀儡的苦痛,这回

    已经没有,可是另感到一种更深的苦痛:我那时初失母亲——从我孩提

    时兼了父职抚育我到成人,而我未曾有涓埃的报答的母亲。痛恨之极,心中充满了对于无常的悲愤和疑惑。自己没有解除这悲和疑的能力,便

    堕入了颓唐的状态。我只想跟着孩子们到山巅水滨去picnic(郊游),以暂时忘却我的苦痛,而独怕听接触人生根本问题的话。我是明知故犯

    地堕落了。但我的堕落在我所处的社会环境中颇能隐藏。因为我每天还

    为了糊口而读几页书,写几小时的稿,长年除荤戒酒,不看戏,又不赌

    博,所有的嗜好只是每天吸半听美丽牌香烟,吃些糖果,买些玩具同孩

    子们弄弄。在我所处的社会环境中的人看来,这样的人非但不堕落,着实是有淘剩[12]

    的。但M先生的严肃的人生,显明地衬出了我的堕落。他

    和我谈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护生画集》,勉励我;知道我抱着风木之

    悲,又为我解说无常,劝慰我。其实我不须听他的话,只要望见他的颜

    色,已觉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我心中似有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因为解不清楚,用纸包好了藏着。M先生的态度和说话,着力地在那里

    发开我这纸包来。我在他面前渐感局促不安,坐了约一小时就告辞。当

    他送我出门的时候, 我感到与十余年前在这里做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

    出来时同样愉快的心情。我走出那陋巷,看见街角上停着一辆黄包车,便不问价钱,跨了上去。仰看天色晴明,决定先到采芝斋买些糖果,带

    了到六和塔去度送这晴明日。但当我晚上拖了疲倦的肢体而回到旅馆的

    时候,想起上午所访问的主人,热烈地感到畏敬的亲爱。我准拟明天再

    去访他,把心中的纸包打开来给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

    的春色所占据了。

    第三次我到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这回是我自动去访问

    的。M先生照旧孑然一身地隐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描着坚致

    有力的线而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愉快。只是使我惊奇的,他的深黑的

    须髯已变成银灰色,渐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发不能容宰相,也同

    闲客满头生”之句,同时又悔不早些常来亲近他,而自恨三年来的生活

    的堕落。现在我的母亲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于“无常”,不

    复如前之悲愤,同时我的生活也就从颓唐中爬起来, 想对“无常”做长期

    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诗词中读到“笙歌归院落, 灯火下楼台”“六朝旧时

    明月,清夜满秦淮”“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咏叹无常的文句,不

    肯放过,给它们翻译为画。以前曾寄两幅给M先生,近来想多集些文句

    来描画,预备作一册《无常画集》。我就把这点意思告诉他,并请他指

    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许多可找这种题材的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

    佳句给我听。最后他幡然地说道:“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画,常不容

    易画。”我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怪不得生活异常苦闷。他这话把

    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画一册《常画集》。《常画集》不须请他作序,因

    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这一天我走出那陋巷,已是傍晚时候。岁

    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独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问价钱跨

    上黄包车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做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那一会,似觉身在梦中。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五日于石门湾

    闲居[13]松间明月长如此闲居,在生活上人都说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

    了。假如国民政府新定一条法律:“闲居必须整天禁锢在自己的房间

    里。”我也不愿出去干事,宁可闲居而被禁锢。.

    在房间里很可以自由取乐,如果把房间当作一幅画看的时候, 其

    布置就如画的“置陈”了。譬如书房,主人的座位为全局的主眼, 犹之一

    幅画风中的middle point(中心点),须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

    书架、几、椅、藤床、火炉、壁饰、自鸣钟,以至痰盂、纸簏等,各以

    主眼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点集中于主人的座位, 犹之画中的附

    属物、背景,均须有护卫主物,显衬主物的作用。这样妥帖之后,人在

    里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而快适。这是谁都懂得,谁都可以自由取

    乐的事。虽然有的人不讲究自己的房间的布置, 然走进一间布置很妥

    帖的房间,一定谁也觉得快适。这可见人人都会鉴赏,鉴赏就是被动的

    创作,故可说这是谁也懂得,谁也可以自由取乐的事。

    我在贫乏而粗末的自己的书房里,常常欢喜做这个玩意儿。把几件

    粗陋的家具搬来搬去,一月中总要搬数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动一寸,脸

    盆架子不能旋转一度的时候,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出现了。那时候我自己

    坐在主眼的座上,环视上下四周,君临一切。觉得一切都朝宗于我,一

    切都为我尽其职司,如百官之朝天,众星之拱北辰。就是墙上一只很小

    的钉,望去也似乎居相当的位置,对全体为有机的一员,对我尽专任的

    职司。我统御这个天下,想象南面王的气概,得到几天的快适。

    有一次我闲居在自己的房间里,曾经对自鸣钟寻了一回开心。自鸣

    钟这个东西,在都会里差不多可说是无处不有,无人不备的了。然而它

    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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