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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眼睛的映像.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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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2230KB,76页)。

     金色眼睛的映像是卡森·麦卡勒斯写的长篇小说,主要讲述了双性恋者潘德腾上尉与兰顿上校以及他的妻子,三人之间的丑闻,上演了一部错综复杂的情感大戏。

    内容简介

    麦卡勒斯继《心是孤独的猎手》之后推出另一部长篇力作。曾被改编成电影,由伊丽莎白·泰勒、马龙·白兰度、约翰·赫斯顿等巨星主演。

    小说以1930年代驻扎在美国南方的一支军队为背景,讲述了双性恋者潘德腾上尉,因好色而有魅力的兰顿上校的到来且与其妻骚动而轻佻的利奥诺拉有染,生活被搅扰得翻天覆地的故事。1941年小说发表时,评论界并未真正明白如何解读其相对丑闻性的主题。但《时代》杂志的一位编辑却写道:“几乎在所有方面,这类素材所造就的不过是一类有关男同性恋者的附庸风雅的情节剧。而麦卡勒斯则以罕见的散文体天赋,简洁而富洞察力地讲述她的故事。”在创作这部小说之时,麦卡勒斯与利夫斯的婚姻正处于崩溃的边缘,而她的这第二部长篇小说展示的正是其关于人类情感疏离和不可行之爱的标志性主题。

    作者简介

    卡森·麦卡勒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17年2月19日生于美国佐治亚州的Columbus。29岁后瘫痪。著有《心是孤独的猎手》、《伤心咖啡馆之歌》、《婚礼的成员》、《金色眼睛的映像》、《没有指针的钟》等小说作品。其中,《心是孤独的猎手》在美国“现代文库”所评出的“20世纪百佳英文小说”中列第17位。1967年9月29日麦卡勒斯在纽约州的Nyack去世,时年50岁。

    金色眼睛的映像精彩书评

    象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一样,她的《金色眼睛的映像》继承了她小说的主题:孤独,得不到的爱,微妙的性,还有突然而至的死。

    这本薄薄的小说(十万字左右)出现的人物不是太多:两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少校兰顿及妻子艾莉森,上尉潘德腾及妻子利奥诺拉,二等兵威廉姆斯,可就是这么几个人却上演了一出错综复杂而又惨烈无比的情感大戏,而且不只是情感。为了便于讲清这出大戏,我先在这里把他们几个的“暧昧”关系交待一番。

    兰顿少校:和上尉的妻子利奥诺拉相识不过两个小时之后,在一片灌木丛中有了“第一次”,然后成了情人,他不知他太太艾莉森和上尉潘德腾已经知道他的地下恋情,也不知上尉潘德腾曾经对他怀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艾莉森:知道丈夫的地下恋情,却“绝望地把心转向了利奥诺拉,这种变态的的感情混杂了震惊和嫉妒…很快就终结了。”目睹了二等兵威廉姆斯“夜访”利奥诺拉的卧室,并间接地导致了他的死。

    上尉潘德腾:知道妻子的地下恋情,因为曾经对少校怀有某种特殊的情感,默默无声地带着绿帽子。后对二等兵威廉姆斯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情感。最后在他太太的卧室“明白了”真相之后,将二等兵威廉姆斯击毙在卧室里。

    利奥诺拉:好象不知道丈夫和艾莉森知道他们的地下恋情(她有些弱智),也不知道二等兵威廉姆斯对她的身体产生了无比的迷恋,就是夜夜的造访都没有惊醒过她的美梦,直到她丈夫将他击毙。

    二等兵威廉姆斯:对这两对夫妻之间的情感纠葛一无所知,对上尉对他的特殊情感也一无所知,他只迷恋利奥诺拉的身体,并为此送了命。

    有了这样的“交待”再来讲清这本小说,就已经不是太难的事,不然我除了把这本小说抄一遍之外别无他法。

    既然能产生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火种”当然是早早种下的,第一个“火种”当然是每个人身上天生的心灵与心智的残缺不全,第二个火种是我们中国人说得“错配鸳鸯”,上尉潘德腾“在性方面,保持了男性与女性特质的微妙平衡,他拥有两种性别的敏感,却缺少两种性别的活力。”他太太利奥诺利拉,天生美丽,却又有些弱智,这样的一对男女成为夫妻当然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新婚几个晚上之后作为妻子的利奥诺拉的身体才产生了“微小的变化”,并且让她体验到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快乐,而只是“有些迷惑而已。”既然如此,她在外面不时地有个情人就变得可以理解(除兰顿少校之外,她还有过别的情人)。

    从小说里好象看不到兰顿少校夫妇是如何结合的,但从他们两个不冷不热的关系看,他们两个既谈不上有多爱,也谈不上有多不爱,而兰顿少校已经到了功成名就的年纪,这样的境况,偶尔发生一次婚外恋,也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了。

    金色眼睛的映像截图

    目录

    简介

    第一章

    01

    02

    03

    04

    05

    第二章

    01

    02

    03

    04

    05

    06

    第三章

    01

    0203

    04

    05

    06

    第四章

    01

    02

    03

    04

    05

    06

    07

    08简介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

    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17年2月19日出生于美国佐治亚州哥伦布,17岁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学习,22岁创作《心是孤独的猎手》。一生备受病痛折

    磨,15岁患风湿热,经历三次中风,29岁瘫痪。1967年9月29日在纽约去世。《心

    是孤独的猎手》在美国“现代文库”评出的“20世纪百大英文小说”中列第17位。

    此外,她还著有《伤心咖啡馆之歌》《婚礼的成员》《金色眼睛的映像》等小说。

    苏伊达

    湖南长沙人,青年译者,译有《湖底女人》《索尔的游戏》《斯科尔斯自传》

    《博莱特·法拉》等。

    在斑斓的岁月长河扬帆起航,在沧桑的人生原野耕耘希望。

    第一章

    01

    和平时期,军事驻地是一处乏善可陈的无聊之地。不是说这儿风平浪静,而是

    说事情在这里周而复始,毫无新意。驻地自身的总体设计让这层单调乏味无以复加

    ——混凝土营房大而无当;一排排军官住房鳞次栉比,竟还找不出一个不重样的;

    健身房、小礼拜堂、高尔夫球场和游泳池也是无一例外,清一色地脱胎自某种古板

    的样式设计。不过话说回来,一处驻地之所以如此无聊,主要是因为它与世隔绝、沉湎安逸,就好比一个刚入行伍的新兵蛋子,他的举止动作莫不是照着前人有样学

    样、上行下效罢了。与此同时,有些看似不可能再次发生的事儿也会在这军事驻地

    里头重演。南方就有这么一处驻地,几年前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惨案涉及的当事人

    如下:两名军官、一名士兵、两个女子、一个菲律宾人,外加一匹马。里头说的这个士兵呢,是个二等兵,名叫艾尔基·威廉姆斯。傍晚时分,人们总

    能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营房前人行道旁的长椅上。这地方很讨人喜欢,有两排郁郁葱

    葱的枫树,如长蛇般点缀在草坪和人行道之间,斑驳的树影随风翩舞,带来清凉。

    春天,树的叶子是透明般的绿色。到了盛夏,就成了安详的深色。时近晚秋,又染

    成耀眼炫目的金色。二等兵威廉姆斯时常静坐于此,等待晚间用餐的号令。他还年

    轻,是个沉默寡言的士兵,在这营区里,既未结交朋友,也没有四处树敌。圆圆的

    脸蛋晒得黝黑,标志性地带着一副人畜无害而又有所警觉的表情。他的嘴唇饱满、鲜红润泽,褐色的头发梳作刘海搭在前额上。双目也怪有趣的,竟是琥珀色和棕褐

    色勾兑而成的奇妙产物,眼神中透着一种通常要在动物眼睛里才能寻见的缄默。乍

    一看,二等兵威廉姆斯的块头有些笨重,手脚似乎不大灵活。可这是骗人的错觉。

    他动作之轻快好比飞禽走兽,又似梁上君子。经常有几个兵优哉游哉地独行之时,蓦地发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出现在旁。他的手看似小巧细腻,骨骼精

    奇,实则孔武有力。

    二等兵威廉姆斯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不干偷腥勾当,也没有赌博之癖。在军

    营里,他孑然一人,在别人眼中,多多少少有些“谜”。大多数时候,二等兵威廉

    姆斯会在驻地周围的小树林里打发时间。那是块自然保护区,占地十五平方英里,是一片未经开发的乡间野地。里头有原始的参天巨松,花团锦簇,让人眼花缭乱,甚至还能找见鹿、野猪和狐狸这样羞涩怯生的动物。除了骑马,二等兵威廉姆斯对

    其余可供士兵休闲的运动兴致索然。从来没有人在健身房或游泳池见过他的身影。

    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笑、生气或是痛苦。他一日三餐吃得有益健康又富足充裕,不曾像其他士兵那样抱怨过伙食条件。他住的房间有长长一列行军床,大致得有个

    三十六张。这里可绝不是个清静地儿。晚上熄灯以后,鼾声、咒骂声、梦魇般的呻

    吟声,可谓声声入耳,余音绕梁。可二等兵威廉姆斯总能睡得安稳。只不过,偶尔

    会有棒棒糖糖纸的响动,从他床边窸窸窣窣地传来。

    服役期满两年,二等兵威廉姆斯有天被派去一个叫潘德腾的上尉家里报到。事

    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二等兵威廉姆斯因为在驯马方面很有一手,过去六个月便一直

    在马厩里干些固定的杂务零活。有天,潘德腾上尉给驻地士官长打了通电话,碰巧

    好几匹马都拉去参加演习了,马厩里也没什么活儿可干,二等兵威廉姆斯就被抽调

    去执行特殊任务了。其实任务很简单。潘德腾想在自家后院的树林里腾出一片地

    方,以便日后安放烤炉架,举办户外聚会。完成这项差使大致需要一整天。二等兵威廉姆斯早晨七点半就动身去干活了。这是十月的一天,阳光明媚而柔

    和。他早就清楚上尉的住所,因为每次去林中漫步,总要先经过这里,更何况,他

    一眼就能认出上尉来。事实上,他曾给上尉闯过一次祸。一年半以前,二等兵威廉

    姆斯曾给连里的中尉连长当过几个星期的勤务兵。有天下午,中尉迎接前来巡视的

    潘德腾上尉。就在招待上尉一行的时候,二等兵威廉姆斯不慎将一杯咖啡溅到了上

    尉的裤子上。抛开那次小插曲不说,他在马厩也时常和上尉抬头不见低头见,并且

    负责照料上尉妻子的马。那是一匹栗色的骏马,论外形,没得挑,绝对是驻地所有

    坐骑中当仁不让的翘楚。

    上尉就住在军事驻地的郊野。房子是一幢双层灰墁别墅,共八个房间,式样和

    街道上别的房子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它位于街道的末尾。房子的草坪两端与自

    然保护区的森林接壤。屋子右边是他唯一的近邻——莫里斯·兰登少校。整条街的房

    子都正对着一片巨大而平坦的褐色草地,草地时至最近才开发成了一个马球场。

    二等兵威廉姆斯来到了以后,上尉亲自走出屋子,大费工夫地给他说了一通自

    己的要求:矮栎和石楠灌木丛都要清理干净,大树上长度不及六英尺的枝条都应悉

    数剪掉。上尉还指了指大约在草坪二十码外一棵巨大的老橡树,表示工作区域到该

    处打止。上尉白皙而肥胖的一只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他今天早晨穿了一条及膝的

    卡其色短裤,脚上一双高帮羊毛袜,上身一件羊毛夹克,脸上棱角鲜明,神情严肃

    紧张。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双眼是琉璃般的湛蓝色。上尉似乎认不得这个二等兵

    威廉姆斯了,只是发号施令的时候,语气显得有些神经兮兮,又有点儿吹毛求疵。

    他告诉二等兵威廉姆斯,要在当天完成所有工作,还说自己会在傍晚某个时刻回

    来。

    02

    士兵有条不紊地忙活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还去食堂吃了午餐。不到四点

    钟,工作就已经完成了,甚至还超出了上尉的特别嘱咐。那棵用作界限标识的老橡

    树形状奇异,朝向草坪的一侧枝条奇高,人走在下面完全不成问题;可是另一边的

    情况截然相反,那儿的枝条竟能千姿百态地垂在地上。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剪

    掉了所有垂在地上的枝条。等一切处置完毕,他倚靠在一棵松树旁,默默等待,一

    副自得其乐、哪怕一辈子站在这里也高兴快活的模样。“嘿,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有个声音突然发问。

    士兵方才已经瞧见上尉的妻子走出隔壁房子的后门,穿过草坪朝他走来。他早

    就看见了她,可直到她开口对他说话,才如梦方醒似地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刚去了趟马厩,”潘德腾太太说道,“我的‘火鸟’被踢了。”

    “是吗,夫人。”士兵搪塞了一句。略待片刻,才琢磨明白她刚才说的

    话。“怎么会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哪头见了鬼的骡子。要不就是他们把马儿跟母马放

    到一块儿了。我都气疯了,所以才来问你。”

    草坪边上的两棵树中间挂了张吊床,上尉的妻子迈步过去,躺在了上头。她脚

    蹬一双靴子,下身穿一条邋遢不堪的呢子马裤,膝盖部位都磨得破了,上身套一件

    灰色针织衫。纵然穿衣着装如此,也丝毫撼动不了她俊俏的美丽容颜。她的脸带着

    圣母玛利亚那种出神似的平静安和,一头古铜色的直发在颈后挽了个结。就在她养

    神歇息的时候,一名年轻的黑人女佣端着个托盘走了出来,上头放着一品脱黑麦威

    士忌,一只威士忌量酒杯,外加些许水。潘德腾夫人对自己家的酒倒不挑,一口气

    就喝下两杯,紧接着又吞下一口冰凉的水。她再没有跟士兵说上一句话,士兵也很

    识相,也没追问马儿的事。两个人似乎就这么忘记了彼此的存在。士兵斜靠在松树

    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远方出了神。

    晚秋的太阳散发出一层闪烁的薄晕,平洒在草坪新铺就的冬草之上。即使是在

    树林,阳光也能穿透枝叶稍逊茂密的地方,在地上映照出金光闪闪的图案。可倏忽

    之间,太阳就消失得了无踪迹,徒留一份清冷的空气,还有一丝轻盈的柔风。该告

    辞回去了。远方传来军号号角,因为距离遥远反而愈发清晰,余音回荡在树林里,曲调迷离空阔。夜幕已是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上尉潘德腾碰巧也回来了。他把车停在房子前头,二话不说就穿过

    院子,急着要一睹工作进展。他向妻子点了点头,又草草地和士兵致了意,士兵则

    在他面前松松垮垮地立正站定。上尉扫了一眼那块清出来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打了

    个响指,嘴唇紧咬成一丝微弱而僵硬的冷笑。然后,他极其小声地说道:“二等

    兵,那棵大橡树才是关键所在。”士兵一言不发地听着评语,严肃的圆脸没有丝毫变化。

    “给你的指令是把这块地儿清理到那棵橡树为止。”军官的嗓门抬高了八度。

    说完话又僵直地走到树的跟前,指着刀劈斧削后光秃秃的树枝。“大的枝条垂下来

    刚好可以隔开树林,充当天然屏障,本来是个神来之笔,现在倒好,都叫你给毁

    了!”上尉大发雷霆的样子显得有点儿小题大做。他一个人借着树林的陪衬,个头

    显得尤其渺小。

    “那上尉想让我怎么做?”二等兵威廉姆斯过了良久反问道。

    潘德腾太太突然笑出了声,从吊床上垂下一只穿靴子的脚,晃荡起来。“上尉

    想叫你把枝条捡起来,重新缝在树干上哩!”

    她丈夫可没心情开玩笑。“这里!”他对士兵说道,“捡些叶子过来,铺在灌

    木丛清掉以后光溜溜的地上。完事儿了你就可以走了。”他训斥完士兵就进了房

    子。

    二等兵威廉姆斯慢条斯理地走回到黑漆漆的树林,开始捡拾树叶。上尉的妻子

    摇着摇着,渐入梦乡。天空中漫散着苍凉而冷艳的黄色光芒,万籁寂静无声。

    03

    潘德腾上尉今天晚上的心情根本谈不上舒畅。一走进屋里,他就径直钻到自己

    的书房去了。这个小房间原本打算装修成玻璃游廊的,用以贯通餐厅。上尉在书桌

    旁坐定身子,打开了一本厚实的笔记簿。他铺开一张地图,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计

    算尺。哪怕准备妥当,他也全然没有办法聚精会神地工作。索性匍匐在桌上,双手

    抱头,双眼合拢。

    他这坐立难安呢,有一部分原因的确归咎于恼人的二等兵威廉姆斯。不是冤家

    不聚头,看见派来的正是之前跟他有过过节的士兵时,上尉心里早就耿耿于怀了。

    在所有驻扎于此的士兵里头,大概只有五六张面孔能给上尉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总之,他对所有士兵都抱有一种厌倦式的轻蔑。在他看来,军官和士兵或许同归于

    生物学里的一个属,但绝不能划作同一个种。其实上尉对那次咖啡事件记忆犹新,因为那套崭新而昂贵的西服套装就这么给生生毁掉了。那西装用的面料可是中国的重磅真丝,咖啡的污渍再也没有清理干净。(不在驻地时,上尉通常身着军装。但

    到了和其他军官一同出席的社交场合,他又酷爱便装,追求时髦体面。)抛开那次

    意外不论,在上尉的脑海里,二等兵威廉姆斯还和他妻子的马“火鸟”联系在了一

    起,颇令人心生不悦。现在又因为这棵大橡树,威廉姆斯的形象算是彻底跌入谷

    底,万劫不复了。坐在书桌旁的上尉沉浸在一个短暂而气恼的黄粱梦里,幻想着自

    己有朝一日能抓那当兵的一个现行,转而将其扭送到军事法庭。他的心里稍觉一丝

    慰藉。从桌上的保温壶里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陷入到更为实际的忧虑当中。

    其实,上尉今晚焦躁难安是由很多原因造成的。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的个性本

    就异乎常人。都说生命存在仰赖三大基石支撑,分别是生命本身、性和死亡,而上

    尉与这三大基石的关系不可不谓之微妙。在性的方面,上尉天生就被赋予了男性元

    素和女性元素的奇妙平衡,虽然同时具备两种性别的敏感多疑,但又匮乏两种性别

    的干劲活力。他略懂取舍之道,能够集中散漫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某种不带情

    感的工作、艺术,甚至是某种荒诞不经的固执念头之中——例如化圆为方,把圆的

    面积化作等面积的正方形——对这样一类人来说,要完全容忍自己的生存状态并非

    难事。虽然,上尉确有自己的工作,干起活来不遗余力,人们也纷纷说他前程似

    锦,不可限量。但倘若不是因为他的妻子,他也许不会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某种根深

    蒂固的匮乏,或者说是过犹不及。他有一个悲哀的倾向——不可救药地爱慕上了自

    己妻子的情夫。

    至于和另外两大基石之间的联系,他的处境倒简单多了。在生与死这两个伟大

    的本能之间,他心里那杆天平绝对倾向死亡。正因如此,上尉可说是个懦夫。

    潘德腾上尉又算得上学识渊博。在他还是个单身汉中尉时,就有大把大把的机

    会博览群书。军官同僚似乎有意回避他在单身汉营区的宿舍,既不愿单独拜访,也

    嫌弃成群结队。他的脑袋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数据和信息,准确程度堪比学术研究。

    比如,他能把龙虾奇特的消化器官向你娓娓道来,或者引经据典地告诉你三叶虫的

    生命历程。他还能优雅自如地使用三种语言会话写作。他通晓天文,满腹诗书。可

    即便读书破万卷,穷其一生,上尉的脑海里也不曾有过自己的想法。这是因为,一

    个想法的诞生往往需要两种或以上已知事实的合成。而上尉单单缺乏这种勇气。

    今晚,他独坐书桌前,无法安心工作,又懒得去叩问自己真实的感觉。他又一

    次琢磨起二等兵威廉姆斯那张脸。接着回想起那天晚上和隔壁兰顿一家共进晚餐时的情形。莫里斯·兰顿少校就是他妻子的情夫,可上尉并未因此痛心彻骨,而是忽地

    记起很久以前的一天夜晚,在他新婚宴尔时发生的一件事儿。那晚,他的心情宛如

    今夜,焦躁难安、郁郁寡欢,迫切需要一种奇异的方式排遣发泄。他驾车来到驻地

    附近的一座小城里,停好了车,在街道上徘徊良久。那是一个晚冬的深夜。走着走

    着,上尉看到一家门口有一只小猫在孤独踌躇。那猫儿自己找了处容身之地,正自

    顾自地取暖;上尉弯下身子,猫开始喵喵直叫。他抓起小猫,感觉到它在自己手掌

    心里挪动。他久久地凝视着小猫柔软温驯的小脸,抚摸着它温暖的毛皮。小猫尚在

    玲珑娇弱的年纪,刚刚能够张开澄澈的绿色眼睛。后来,上尉抱起小猫漫步街头。

    街角有一个邮筒,上尉迅速环视四周,打开结了冰的信槽,把小猫塞了进去。末

    了,他又继续散步。

    上尉听到后门传来“砰”的一声响,于是离开了书桌。厨房里,他的妻子坐在

    餐桌上,黑人女仆苏西正帮她脱靴子。潘德腾太太并非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她是在

    军队里头出生长大的。她的父亲呢,在荣退前一年正式晋升准将,以前是从西海岸

    迁移过来的。母亲则是个南卡罗来纳人。但是上尉的妻子不论行为处事都像极了南

    方人。他们家的煤气炉虽然没有积攒足以追溯到祖上的灰尘,但也绝对谈不上干

    净。潘德腾太太还抱有其他南方人的老旧观念,例如,她认为糕点和面包非得要在

    大理石桌上擀弄一番后方可食用。就因为这个原因,有一次上尉为了去斯科菲尔德

    军营报到,不得不把她现在坐在屁股底下的这张桌子拖运到了夏威夷,之后又不远

    千里地搬了回来。要是上尉的妻子偶然发现自己的食物里有一丝黑色卷发,必定气

    定神闲地用餐巾将其抹去,继续享用晚餐,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苏西,”潘德腾太太说道,“人是不是跟鸡一样有胗呢?”

    上尉静立门口,他的妻子和女仆都没有注意到他。等她脱好了靴子,潘德腾夫

    人光着脚在厨房里游弋。她先从烤箱里取出一片火腿,在上头撒了些红糖和面包

    屑。接着,她又开始倒酒,只不过这次半杯打住。忽然,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劲头,她竟即兴跳了一段沙格舞[1]。上尉见此情形,气不打一处来,做妻子的自然

    明白这一点。

    “看在上帝的份上,利奥诺拉,快给我上楼把鞋穿上。”

    作为回应,潘德腾太太一边哼着一曲怪异的小调,一边从上尉身边走过,往客

    厅去了。她的丈夫紧随在后。“你在屋里这么走来走去的,可真像个娼妇。”

    壁炉的炉栅上已经摆好了柴火,潘德腾太太弓下身,点了火。她蜜糖般娇嫩的

    面庞透着玫瑰的色泽,上嘴唇闪烁着几滴小汗珠。

    “兰顿夫妇稍后就来,你就打算这副模样去用餐?我难道说错了?”

    “当然,”她回答,“为什么不呢,你这老顽固?”

    上尉冰冷而严厉地说道:“你真叫我恶心。”

    潘德腾太太闻言笑了,那是一种既温柔又粗野的笑声,就像是刚听到了一个揣

    度已久的绯闻秘事,或是想起了某个顽劣的笑话一样。她脱去针织衫,卷成一团

    球,丢在了房间角落。接着,她又故意褪下马裤,光着脚踩了出来。眨眼间,壁炉

    旁亭亭玉立的她已是一丝不挂。在耀眼的金黄色火焰的映衬下,她的胴体妙不可

    言。双肩平直,和锁骨干净利落的线条正好相衬。圆润丰腴的乳房之间,纤细的蓝

    色血管若隐若现。不出数年,她的身体就会如玫瑰花瓣一样盛情绽放,不过因为勤

    加运动的缘故,这份圆润和柔软还算适度。虽然她站着一动不动,气质温文尔雅,但还是若有似无地微微颤动,好似如果有人触到她的身体,就能感受到她体内的血

    液在血管中缓慢流淌的韵律。上尉眼巴巴地看着他,活像脸上挨了记巴掌,木讷无

    言而又义愤填膺。她呢,安安静静地向连接着楼梯的门廊走去。前门开了,一股微

    风从门外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吹拂进来,恰好扬起她一缕古铜色的秀发。

    她走到楼梯半道,上尉从方才的错愕之中缓过神来。接着,他浑身颤抖地追在

    她后头。“我恨不得杀了你!”他压着嗓子说道。“我真下得去手!下得去

    手!”他手扶栏杆蹲伏下来,一只脚还停在第二台楼梯上,像是随时准备好弹地而

    起继续穷追不舍的架势。

    她慢慢地转过身,迟疑地低眼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犊子,你尝没尝

    过让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拽着衣领拖到大马路上暴揍一顿地滋味?”

    上尉依旧站着纹丝不动,而她却已走远。然后,他伸手向下,抵着伸展的手臂

    上头,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栏杆上头。他的喉咙传来一声沙哑的号叫,像是啜泣,可脸上却不见一滴眼泪。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用手帕擦了擦脖子。这才发现前

    门已经开了,房子里头灯火通明,所有的窗帘也都拉上了。他感觉心里莫名的一阵恶心反胃。任何人都有可能碰巧穿过门前黑漆漆的街道。他想起不久之前刚从树林

    边上离去的士兵,甚至连他都有可能目睹刚才发生的一切。上尉恐惧地望了望四

    周,然后走到了书房里头,那儿有一瓶他备好了的烈性白兰地陈酿。

    04

    利奥诺拉·潘德腾可谓天不怕地不怕,不论对方是人,是野兽,还是魔鬼;她也

    从来不认上帝。一提到主的名讳,她只会联想到周日下午偶尔给她读《圣经》的老

    父亲。至于《圣经》这本书,她唯独记得两件事情:其一,耶稣是在一个叫作加略

    山的地方被钉上十字架的;其二,耶稣曾经骑过公驴,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愿意骑驴

    呢?

    没过五分钟,利奥诺拉·潘德腾就把方才和丈夫之间的嫌隙忘得一干二净。她放

    好洗澡水,准备好晚上要穿的衣服。利奥诺拉·潘德腾总是驻地里太太们七嘴八舌的

    热议对象。

    据太太们说,利奥诺拉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堪称情场老手。只是太太们说的

    这些,大多是道听途说或者主观臆测——因为利奥诺拉·潘德腾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她不喜欢同人鬼混。嫁给上尉的时候她还是个处女。哪怕是结婚四天以后,她的处

    女身份也未改分毫,到了第五天才稍有变化,然而程度并不显著,刚好让她自己觉

    得多少有些困惑而已。至于其他的可就难说了。如果要让她给自己的罗曼史论出个

    道道来,那她算是自有一套方法——莱文沃斯的那个老上校充其量算半个情人,夏

    威夷的年轻中尉顶多是逢场作戏。可是,在过去这两年的光景里,够得上数的也就

    只有莫里斯·兰顿少校,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和他在一起时,她倒是挺称心如意

    的。

    利奥诺拉·潘德腾在驻地里头是享有盛誉的,这都要拜她女主人、运动健将,甚

    至是大家闺秀的身份所赐。可即便如此,她身上还是有些什么东西让她的亲朋好友

    心烦意乱。他们总能察觉到她的性格有点儿不对劲,可就是说不清是什么。事情的

    真相是这样的,她有点儿弱智。

    这个伤心的事实从未在聚会、马厩或是餐桌上显露马脚。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

    秘密:她那做将军的父亲,直到她最后顺利出嫁,才算长舒了一口气;她丈夫,觉得这不过是每个四十岁以下的女人天生的特质罢了;还有就是莫里斯·兰顿少校,反

    倒因此对她怜爱有加。哪怕威胁着要用棍棒打她,她也决算不出十二乘以十三的结

    果。就算是某些必须动笔写信的场合,例如感谢三叔四伯为庆贺她的生日捎来支

    票,或是自己要订购马缰绳的时候,总要弄得她绞尽脑汁、耗尽气力。每到那时,她和苏西就会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像个学士一样隐居不出。她们坐在餐桌旁,桌上

    尽是数不清的纸张和好几支削好的铅笔。随着最后一稿誊写完毕,她俩早已累得精

    疲力竭,唇干舌燥。

    这天晚上,利奥诺拉·潘德腾美滋滋地享受了一番热水浴,然后慢慢悠悠地穿上

    早已摆好放在床上的衣服。里头包括一件简简单单的灰裙,一件安哥拉羊毛衫,外

    加一对珍珠耳环。七点钟,她再度移步下楼,访客已等候多时了。

    她和少校一致认为这顿晚餐是一流的。享用正餐之前,先上了一道清汤。接着

    是火腿拌油淋芜青菜叶。再来是蜜渍红薯,这道菜浓墨重彩地涂了一层糖汁,在光

    线的照射下带着透明的琥珀色。还有卷饼,以及要用汤匙品尝的蛋奶软糕。苏西给

    众人上了一道蔬菜,然后把所有的菜肴都放在了少校和利奥诺拉中间,谁让这两人

    都是饕餮之徒呢。少校一只手肘搭在餐桌上,像是在自家一样轻松自在。红褐色的

    脸上挂着一副直言不讳、喜不自禁、友好和睦的表情;不论是跟军官还是和士兵打

    交道,他都十分受欢迎。除了谈论“火鸟”的意外,几乎找不到其他餐桌话题。兰

    登夫人几乎动都没有动自己的晚餐。她是一个个头矮小、皮肤暗淡、弱不禁风的女

    人,鼻子很大,嘴唇敏感,身子骨病得不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仅是身体上的

    疾病,同时也因为她伤心焦虑,饱受彻入骨髓的情感折磨,因而整个人都游离在真

    正发疯的边缘。潘德腾上尉坐得笔直,双肘紧贴着两肋。他方才还对少校荣获勋章

    一事表达了祝贺。席间,他有好几次用手指轻弹高脚杯的边缘,聆听清脆的回声。

    最后登场的是热乎乎的肉馅饼点心。享用完毕后,四人踱步至客厅,边打牌,边谈

    天说地,打发剩下的夜晚。

    “我亲爱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厨师。”少校不无惬意地说道。

    05

    围坐在桌子周围的这四个人并不孤单。在这漆黑的秋夜里,还有一个人站在窗

    外,正静悄悄地窥视他们一行人。夜晚苦寒冷峭,松树的清香反而让空气愈显肃杀。一阵寒风在树林旁边吟唱呼啸。夜空中的明星也闪烁着寒光。偷窥的人离窗台

    非常之近,甚至连呼出来的哈气都清晰地显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二等兵威廉姆斯着实目睹了潘德腾太太正欲离开壁炉,挪步上楼洗澡时的一

    幕。这个年轻的士兵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他是在一个只有男性的

    家庭里长大的。父亲是个农场主,掌管一座仅需一头骡子就足以打理妥帖的农场,每周日还要在一所圣洁会教堂传教布道。父亲告诉她,女人的身上携带着致命的传

    染疾病,会让男人双目失明,双腿残废,死后注定堕入地狱。在军营里头,他也听

    说过不少有关这种恶疾的传言,甚至每个月都会自觉地看一次医生,检查自己是否

    不小心碰过女人。八岁以后,二等兵威廉姆斯就没有主动碰过或看过一个女人,更

    遑论与之交谈了。

    因为要在树林里头收集几捧潮湿而臭烘烘的秋叶,他的行程生生给耽误了。等

    到工作终于结束,他穿过上尉家的草坪,准备去吃晚饭。偶然间瞟到了华灯绽放的

    门廊。眼中的景象直叫他没齿难忘。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静谧的夜色当中,双臂松松

    垮垮地耷拉在两边。里头的人享用晚餐、切开火腿的时候,他痛苦地咽了咽口水,目光却阴沉而深邃地盯着上尉的妻子不放。有过这次经历以后,他那张不动声色的

    脸并未发生任何变化,只是偶尔不自觉地眯起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好像在思量着什

    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上尉的妻子离开了客厅,他却依旧在原地伫立,许久不曾一

    动,最后才十分缓慢地转身离去。身后的灯光将他阴暗的巨大影子投射在光滑的草

    坪之上。这个士兵宛若漫步在一个幽暗的梦境里,脚步悄无声息。

    [1] 沙格舞是摇摆舞的一种,上世纪四十年代起源于南卡罗来纳州,至今仍是该州的州舞。——译者注

    第二章

    01

    第二天一大早,二等兵威廉姆斯就去了马厩。日头还未完全升起,清冷的空气

    不曾沾染一丝颜色。薄雾似乳白色的丝带,难解难分地缭绕在潮湿的土地上,天空

    则是一片银灰色。通往马厩的路要经过一段山崖,从那儿俯瞰过去,自然保护区的

    风光尽收眼底。时值秋日,层林尽染,深红色和金黄色肆意地泼墨挥洒在油绿的松树之间。二等兵威廉姆斯不慌不忙地走在这条枝繁叶茂的小道上,偶尔兀的停下身

    子,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似乎要驻足聆听远方的某声召唤。他那晒得黝黑的脸让清

    晨的凉风吹得发红,唇边还隐约浮着早晨喝牛奶时留下的白色印记。走走停停之

    间,刚好赶在太阳高高挂起的时候到了马厩。

    马厩里边仍旧一团漆黑,四下无人。这里的空气显得局促而温暖,带着股酸味

    儿。士兵信步于隔栏之间,听着马儿们安详的呼吸声,那是一种用鼻子哼出来的嘶

    嘶声,带着些许朦胧睡意。一双双明亮而无声的眼睛向他转去。年轻的士兵从口袋

    里取出一包糖果,没过多久他的双手就让马儿们的口水弄得热乎乎又黏糊糊的。他

    走进关着一匹小母马的隔栏,那马儿差不多快生小马驹了。他抚摸着它鼓鼓囊囊的

    肚子,手臂缠在它脖子上,站了有好久的时间。接着,他把骡子也放进了围栏。士

    兵并没有和这些动物独处太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过来报到值班了。这天是星期

    六,照例是个忙活的日子,因为早上有专为驻地的妇女儿童们开设的骑马课程。马

    厩迅速演变成一个人声鼎沸之地,到处混杂着脚踩在地上硬邦邦的声音,就连隔栏

    里的马也变得不安分了起来。

    大清早第一批来到马厩的骑手里,有潘德腾夫人的身影。和她一同前来的,不

    出所料,是兰顿少校。不同的是潘德腾上尉今天陪同他们一起过来了,煞是稀罕,因为他习惯一个人骑行驰骋,而且还是在日晡时分。三个人坐在围场的栅栏上,等

    候各自的坐骑上好马鞍。二等兵威廉姆斯首先把“火鸟”放了出来。上尉妻子昨天

    抱怨不停地伤口其实是耸人听闻。马儿不过左前腿有一处轻微的擦伤,已经涂好碘

    酒了。一被放出来,迎着明亮刺眼的阳光,那马儿的鼻孔就紧张地鼓得溜圆,长长

    的脖子左摇右晃,巡视周围。它的毛皮梳得有如绫罗绸缎,厚实的马鬃在太阳光下

    锃锃发亮。

    作为良种马来说,这匹马乍看上去略嫌发育过度,稍显臃肿。它腰背魁梧、肌

    肉硬实、四肢粗壮,但观其步态,又优雅异常、凛冽如风。据说有一次在卡姆登,还赛过了它那出类拔萃的父辈,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潘德腾太太坐上马鞍以

    后,它还尥了两次蹶子,试图冲到跑马道上。接着,它有所收敛,弓着脖子,扬起

    马尾,怒气冲冲地侧跨步,口套上溢了些白沫儿。在这场人马角力之中,潘德腾太

    太一路大笑不止,用一种因为热情激动而抖动的声音向“火鸟”招呼道:“你这可

    爱的老杂种,吁!”这场角力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也难怪,这种耍性子似

    的较量每天早晨都会发生,早就称不上真正的角力了。想当年,还只有两岁的“火鸟”第一次拉到马厩里的时候,还没有受过良好的调教,那玩意儿才真正带劲儿

    呢!潘德腾太太结结实实地给摔过两次,还有一次骑马归来,士兵们都看到她把下

    嘴唇咬破了,毛衣和汗衫上血迹斑斑。

    现如今,这场周而复始的简短角力有了一层戏剧化的人为气氛,活似一出自娱

    自乐、同时又要兼顾观众情绪的哑剧玩闹。即使嘴边泛着白沫,那马儿仍旧保有一

    种不羁的优雅,好像明白自己正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等闹剧落幕,它静静地站立不

    动,竟发出一声叹息,像极了一个年轻的丈夫含笑着叹气耸肩,无可奈何地屈从于

    娇悍爱妻的石榴裙下。除去这些伪装出来的桀骜不驯,这匹马实际上非常之训练有

    素。

    对这些来来往往的骑手,马厩值班的士兵们给他们每个人都取了个绰号。兰顿

    少校就有个“水牛”的诨名。因为每当他坐立在马鞍上时,总要垂下壮实的肩膀,头也跟着低了下来。少校骑术精湛,还是个年轻中尉时,就在马球场上打出了响亮

    的名声。与之相反,潘德腾上尉毫无骑手天赋,自己却浑然不觉,骑马的时候活像

    个正襟危坐的军纪官,僵直地坐在骑术教官教他坐的位置上,毫厘不差。要是他能

    看到自己那副样子,恐怕以后再也不会骑马了。他的屁股岔开摊在马鞍上,松松垮

    垮地来回颠簸。就因为这个原因,士兵们都管他叫“抖臀上尉”。潘德腾夫人的外

    号言简意赅,就叫“夫人”,足以见得她在马厩里头深得人心。

    今天早晨,这三位骑手打算先缓步慢骑,由潘德腾太太打头。二等兵威廉姆斯

    一直站着目送,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过不多久,从马蹄踩在硬地路面上发出

    的哒哒声判断,他知道马儿们开始小跑了。太阳的光芒更加耀眼了些,天空的颜色

    也变得深沉,成为温暖的蔚蓝色。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马粪和烧树叶的味道。士兵

    伫立良久,直到有个中士走到他跟前,和善地吼了一句:“嘿,走神的家伙,你难

    道想一辈子站在这里不成?”马蹄声已经听不见了。年轻的士兵把刘海往额头上抹

    了抹,慢吞吞地又准备干活去了。整整一天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到了晚上,二等兵威廉姆斯换了一身新装,跑去树林里了。他一直沿着保护区

    边界行走,最后到了之前给上尉潘德腾清出来的那片小林子前。房子并没有像昨天

    一样灯火辉煌,只有楼上一间房点了灯,再有就是通往餐厅的小游廊闪着些光亮。

    等士兵走近,他看到上尉正一个人独坐书房中;上尉的妻子呢,在点了灯的那间房

    里,窗帘全都拉了下来。这幢房子跟小区其他房子一样,都是新建的,因此院子里的灌木丛还来不及长高长壮。可是上尉移栽了十二棵女贞树过来,排成一列,整个

    地方也就不再显得那么突兀和光溜了。有了这些常青植物的庇护,躲藏于此的士兵

    还真不容易叫街上的行人或者隔壁的邻居发现。他站着的位置离上尉尤其近,甚至

    只要后者打开窗户,就能伸出手触碰到士兵。

    好在潘德腾是背对着二等兵威廉姆斯坐在书桌旁边的。他一边研究工作,一边

    坐立难安。书桌上除了书籍和纸张以外,还有一个紫色的玻璃醒酒瓶、一个盛着茶

    水的保温壶,外加一盒香烟。他是既喝热茶,又饮红酒,每隔十至十五分种,还会

    取出一支烟,放进琥珀色的烟斗里。他一直工作到了凌晨两点,士兵都看在眼里。

    02

    打从这天晚上以后,奇怪的周期就开始了。士兵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沿着树

    林慢慢靠近,肆意窥探上尉家里发生的一切。餐厅和客厅的窗户挂着蕾丝式样的窗

    帘,士兵就是从这里偷窥室内的,别人很难从里头发现他。他站在窗户的一侧,斜

    望进去,里头的灯光也就照不到他的脸上。房子里头一片阒无人声。实际上,他们

    经常在晚间外出,到了后半夜才回来。有一次他们举办晚宴,招待了六位宾客。不

    过,多数夜晚都会和兰顿少校在一起,有时少校是一个人,有时则带上了妻子。他

    们会在客厅里开怀畅饮,打牌取乐,谈天说地。士兵唯独对上尉的妻子目不转睛。

    这段时间,二等兵威廉姆斯的身上出现了些变化。他养成了突然停下手头上的

    事情,长时间凝望着远方发呆的新习惯。他前一刻也许还在清理隔栏或者给骡子装

    鞍,下一刻就有可能蓦地好似灵魂出窍。他会愣神般地站着不动,有时甚至都听不

    到别人叫他。马厩当值的中士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为此颇感不安。以前,他偶尔能

    在那些思乡心切、想念故乡原野或者漂亮女人的士兵那儿看到这种奇异的习惯,那

    些家伙无一例外,都在心里盘算着要“穿山越岭”、开开小差。可就在中士询问二

    等兵威廉姆斯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什么都不曾想。

    年轻的士兵说的倒是真话。虽然在他脸上,表情依旧全神贯注,可心里却一丝

    半点的想法和企图都没有。他心里只有一个难以磨灭的映像,就是那天夜里经过上

    尉家灯火通明的门廊时所看到的景象。可他并没有刻意去想“夫人”或其他什么别

    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仍需要在这种恍惚迷离之间求得片刻的暂停和歇息,因为在他脑

    海深处,有一个阴暗的想法正悄然萌芽。

    在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士兵曾有过四次我行我素的经历,虽然每一次都不是出

    于形势所迫,但无一例外,都是以这种奇怪的出神游离充当前奏。第一次是突然心

    血来潮,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头奶牛。那时候他才十七岁,靠犁地耕种和采摘棉花攒

    了一百美元。他拿着这血汗钱买了头奶牛,还给它取了个名,叫“红宝石”。他父

    亲的农场一头骡子就足以打理,根本不需要这样一头奶牛。私贩牛奶又是犯法的

    事,临时搭起来的牛棚也肯定过不了政府的审查,但是产下的牛奶呢,又完全超过

    了一个小户人家的日常所需。寒冬腊月的早晨,男孩天没亮就早早起床,提着个灯

    笼就跑去了牛棚。他会用前额抵在奶牛温暖的侧腹,一边给它挤奶,一边用温柔而

    急促的声音朝它低语。然后,他把手围成碗状,放入还泛着泡沫的桶子里,捧起牛

    奶缓缓地喝。

    第二次是他突如其来而又举止诡异地皈依了主。以往他父亲在星期天布道的时

    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堂最后一排。可有一天夜晚,正在办奋兴布道会的时

    候,他突然跳上讲台,用一种奇异而狂野的声音呼唤上帝,接着在地板上痉挛打

    滚。之后一个星期,他整个人都是蔫的,再也没有过用这种方式和圣灵“亲密接

    触”的经历了。

    第三次是他成功地实施并掩盖了一桩杀人罪行。第四次则是应征入伍。

    每一次都叫人措手不及,哪怕于他自己都没有任何事先计划可言。话虽如此,他每次却都以同样奇异的方式做好了准备。比如,就在买奶牛之前,他站着不动,眼睛凝视着远方许久,然后把谷仓边上用以放置杂物的偏房整理了出来;等到把奶

    牛牵回家,也算给它备了块安身之地。也就像在入伍以前,他处理好了一系列零碎

    小事一样。可是,直到他数好钱把手放在缰绳上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想买

    头奶牛了。同样,也是在他跨过征兵办的门槛时,他内心当中有如蒸汽般飘忽不定

    的想法才最终尘埃落定,认为自己注定要成为行伍中人。

    接下来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里,二等兵威廉姆斯就这么一直鬼鬼祟祟地在上尉

    家刺探侦查。他把上尉整家人的生活习惯都摸了个门儿清。女仆通常晚上十点上床

    睡觉。如果潘德腾太太在屋里过夜,就会在十一点左右上楼,然后房间的灯跟着熄

    灭。上尉则照例要从十点半钟工作到凌晨两点。到了第十二天晚上,士兵漫步树林的速度比往常更慢了。他从很远的地方就看

    到房子亮着光。一轮明月高挂夜空,耀眼夺目,将夜晚染成寒气逼人的银白色。士

    兵走出树林穿过草坪的时候,其实是很容易发现的。他的右手握了一把折叠刀,脚

    上那一双笨拙的军靴换成了网球鞋。客厅传来一片喧哗声。士兵往窗台边走了过

    去。

    03

    “再来一张,莫里斯,”利奥诺拉·潘德腾说道,“这次给我张大牌。”

    兰顿少校和上尉的夫人在玩二十一点。赌注相当可观,计算规则也非常简单。

    要是少校赢了桌上所有的筹码,他就能享有“火鸟”一个星期的使用权。如果赢家

    是利奥诺拉,她就能获得一瓶垂涎已久的黑麦威士忌。游戏最后一个钟头,少校几

    乎笑收了绝大多数的筹码。上校英俊的面庞让炉火映得发红,他得意扬扬地用靴子

    踢踏着军营的归营号。黑色头发在他的太阳穴部位开始泛白,修剪过的胡须也行将

    灰白。今晚他穿着军服,耷拉着结实的肩膀,充盈着暖洋洋的满足感,只有在瞟过

    自己妻子的时候,轻松的目光才会变成一种不安的哀恳。在他对面,利奥诺拉带着

    一副专心致志、严肃认真的神情,正用手指头在桌底下掰算着十四加七的结果。最

    后,她把牌都摊在了桌上。

    “我是不是爆点了?”

    “没有,亲爱的,”少校说,“正好二十一点。黑杰克。”

    潘德腾上尉和兰顿太太围坐在壁炉前。两个人都很不自在。今晚他们的神经都

    绷得紧张兮兮的,一直在故作快活地谈论园艺,一种阴森的快活。他们如此紧张并

    非空穴来风。这些日子以来,少校完全不似往常那般随遇而安、乐天达观了,就连

    利奥诺拉也隐约察觉到一种弥漫的失望沮丧。原因之一在于,几个月之前,这四个

    人之间发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悲剧。有天晚上,他们也像这样闲坐一起,突然不知

    怎的,发着高烧的兰顿太太不辞而别,跑回自家房子里去了。少校并没有马上追过

    去,因为他喝多了威士忌,整个人都飘飘欲仙的。后来,兰顿家的菲律宾男仆安纳

    克莱托号啕大哭着冲进房间,眼睛瞪得老大,表情惶恐万分,大家一句话也没有

    说,都跟在他后头出了门,要一探究竟。找到兰顿太太时,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娇嫩的乳头让她自己用园艺剪给剪掉了。

    “有人想喝水吗?”上尉问道。

    其实他们都很口渴,上尉回到厨房,又取了一瓶苏打水。在他不安的潜意识深

    处,他知道事情不能再这样继续发展了。然而,虽然他妻子和兰顿少校的事对他是

    一种折磨,他却胆怯地想不出任何改变的可能。当然,困扰着他的这份折磨非比寻

    常,因为他既是在吃自己妻子的醋,又是在吃妻子情夫的醋。去年,他渐渐对少校

    动了情,这种感情或许最贴近他所知道的爱情。他苦心渴望着要让自己的形象在少

    校眼中独一无二,竟然以一种愤世嫉俗的优雅姿态欣然领受了妻子的不忠,这种态

    度为他在驻地里头赢得了尊敬。此时此刻,他正为少校倒水的手却颤抖不停。

    “你工作得太辛苦了,韦尔登,”兰顿少校说,“我这么跟你说吧——这样做

    一点儿都不值当。身体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的。因为没了健康,你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呢?利奥诺拉,想再要一张牌吗?”

    潘德腾上尉给兰顿夫人倒水时,回避了她的眼睛。他心里对她讨厌至极,几乎

    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她则十分安静地笔直坐在壁炉前织东西。脸上死气沉沉,面无血色,嘴唇肿胀而皲裂。温和的黑色眸子却闪耀着低烧似的光芒。她二十九

    岁,比利奥诺拉小两岁。传言说她以前有一副好嗓音,可在这驻地里头,没人有这

    个福气听她歌唱。上尉看着她的双手,心里觉着恶心。她的手憔悴不堪,手指细长

    而脆弱,纤细的绿色毛细血管一直从手指关节延伸到手腕。她正在编织毛衣,深红

    色的羊毛毛线和她病态般苍白的手两相对比,简直霄壤之殊。上尉经常尝试用各种

    刻薄狡黠的方式伤害她。他首先是讨厌他,因为她对他视若不见、漠不关心。这里

    头还有一个原因,她曾经施舍过他一份人情,替他保守了一个秘密,如果那件事情

    捅了出来,弄了个满城风雨,上尉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又在给你丈夫织毛衣?”

    “不,”她小声说,“我还不知道在给谁织呢。”

    艾莉森·兰顿恨不得一哭了之。她一直在想她的心肝宝贝——三年前夭折的凯瑟

    琳。她心里明白,自己真该回家去,让小男仆安纳克莱托伺候她就寝。她心如刀

    绞、神情紧张,甚至连不知道毛衣为谁而织这件事都刺激到了她。她是得知丈夫的风流事以后才沉迷于织毛衣的。起初,她给丈夫织了好几件,接着又给利奥诺拉做

    了一套。头几个月,她还不太相信丈夫竟能如此厚颜无耻。最后心灰意冷,索性对

    丈夫弃如敝屣,转而绝望地把目光转向了利奥诺拉。于是乎,惨遭背叛的妻子和丈

    夫的情人竟开始了一段特殊的友谊。这是一种病态而又交织着震惊和嫉妒的感情,她也知道对她自己不好。好在这份情谊很快就自然而然地终止了。如今,她眼睛里

    充盈着泪水,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强打精神,顾不得自己心脏有恙而不能饮酒的禁忌

    了。其实她根本就不喜欢酒的味道。如果遇着个烦心事,她更喜欢用小杯酌饮甜

    酒,雪利酒也行,甚至也不介意来一杯咖啡。可现在她喝威士忌纯粹是因为它就摆

    在那里,其他人都在喝,手头又无事可做。

    “韦尔登!”少校突然大喊道,“你太太作弊!她从下面偷看,好决定自己要

    不要这张牌!”

    “没有,我真没有。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让你给逮住了。你手里什么牌呢?”

    “你还真叫我吃惊,莫里斯,”潘德腾上尉说道,“难道你从前不知道永远不

    要相信牌桌上的女人吗?”

    兰顿太太用一种防备的表情对方才友好的调侃冷眼旁观,这种神情往往可以在

    那些久病不愈的病人身上看到——病人不论是对其他人的细致入微或是粗心大意都

    十分之介怀。自从那天晚上冲回家自残以后,她心里时常涌起一阵羞耻感,叫她十

    分恶心。她很确信,每一个看见她的人一定在琢磨着她做过的事情。可事实上,这

    个丑闻的口风把得很严;除了房间里的这四位之外,也就只有医生和护士知道了

    ——当然还有那名菲律宾男仆,他打从十七岁起就陪伴在兰顿太太左右了,对她也

    是崇拜有加。她停下了手里的编织活儿,指尖按住颧骨。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应

    该起身告辞,离开这个房间,然后和丈夫一刀两断。可近来,她又深陷在一种骇人

    的无助感里头。她究竟能去哪里呢?每次她未雨绸缪,提前做打算的时候,各种异

    想天开就悄悄溜进她的脑袋,害得她强迫症发作,最后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她害怕

    自己的程度甚至和害怕别人的程度不相上下。更有甚者,一种想法在她心头挥之不

    去,总感觉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怎么啦,艾莉森?”利奥诺拉问道,“你饿了吗?冰箱里还有些鸡肉块

    呢。”最近几个月,利奥诺拉总是用奇怪的语气同兰顿太太说话。说话时,她的嘴

    形夸张,这种如履薄冰又像晓之以理的口吻,简直好比是跟一个可怜的白痴说话。“鸡胸肉和鸡腿肉都有呢。好吃极了。嗯哼?”

    “不用了,谢谢。”

    “真的不用吗,亲爱的?”少校问道,“你什么都不想吃吗?”

    “没关系。不过你能不能——别用你的鞋帮子敲地板,搅得我心烦。”

    “不好意思。”

    少校把腿从桌子底下抽了回来,在椅子上斜跷起二郎腿。表面上,他天真地以

    为妻子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这份自欺欺人也越来越难以为

    继了;不愿直面事实的压力让他长了痔疮,几乎使良好的消化能力毁于一旦。他试

    着换一个角度看待问题,颇有些小确幸的意味,把妻子再明显不过的郁郁寡欢看作

    是“变态”的“女人病”,认为这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他对两人新婚宴尔

    时的一件轶事记忆犹新。那次,他带着艾莉森一起去打鹌鹑,虽然她从前打过靶,但荷枪实弹的打猎还是头一回。他们惊起了一群鸟儿,而他仍旧记得在冬天落日的

    掩映下惊鸟飞行的轨迹。因为一直留意着艾莉森,他那天只打下来了一只鹌鹑,还

    大献殷勤地坚称是艾莉森打下来的。可等她从猎犬的嘴里取出猎物的时候,脸色陡

    然大变。那鸟儿居然还活着,他见此情形,却若无其事地砸碎了它的脑袋,又交还

    给了她。可怜的小东西羽毛耸立,还有体温留存,在坠落的过程中,样子多少有些

    变形。她手捧着鸟儿,凝视着它那了无生气的黑色眼睛,竟猝然间失声痛哭。少校

    眼里所谓的“变态”和“女人病”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何况对男人来说,要把

    这一切琢磨出个道道来也没有任何好处。这些天每当少校为妻子发愁的时候,他就

    会本能地想起韦恩切克中尉,如同某种自我防卫的手段。其人是少校所在营的一名

    连长,同时也是艾莉森的密友。虽然她的面孔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良心,为了

    自我安慰,他还是明知故问道:“你说没说过今天下午你跟韦恩切克在一起?”

    “是啊,是跟他在一起来着的。”她回答。

    “很好。觉得他人怎么样?”

    “相当不错啊。”她一下子来了主意,要把手里这件毛衣送给韦恩切克中尉,反正给他正派得上用场,只希望肩膀不要太宽了才好。“那家伙啊!”利奥诺拉插嘴道,“我真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觉着他好呢,艾莉

    森。当然啦,我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总是说些高山流水的东西。他吧,管我叫‘夫

    人’,一副受不了我的样子,要么一声‘是的,夫人’,要么一声‘不,夫人’。

    想想看吧!”

    兰顿夫人挤出一丝苦笑,不予置评。

    提起这个韦恩切克中尉,有必要补充几句,尽管除了兰顿太太之外,他在驻地

    所有人的眼里都无足轻重。在军队里,他纯粹是个可怜虫,快要知天命的年纪却连

    个上尉军衔都没拿到。他的视力糟糕,不久就要因此退役。他住在提供给单身中尉

    的公寓里,里头大多是刚从西点军校毕业的毛头小子。他的两个房间里挤满了毕生

    积攒下来的物品,包括一架大钢琴、满满一书架的相册、几百本书籍、一只肥硕的

    安哥拉猫,还有大约十二三盆盆栽。客厅的墙上种了些爬山虎,地上零星摆了些空

    啤酒瓶和咖啡杯,一不留神就容易绊倒。最后一点,这位老中尉还会拉小提琴。从

    他的房间里总会冷不丁地传来弦乐三重奏或四重奏的无伴奏旋律,经过走廊的年轻

    军官们听了,无不相互挤眉弄眼。兰顿夫人总是在傍晚拜访此地。她和韦恩切克中

    尉要么一起演奏莫扎特的奏鸣曲,要么一同喝着咖啡,在壁炉前头享用糖姜。抛开

    其他劣势不说,中尉还穷得叮当响,毕竟他还供着两个侄子上学。为了避免入不敷

    出,他必须精打细算、简朴持家,连唯一的军礼服都已是褴褛不堪,因此只参加非

    去不可的应酬场合。兰顿太太得知平日里中尉都是自己缝补衣物以后就养成了习

    惯,每次都会把自己的针线活带过来,为丈夫补缀衣物时,顺手也把中尉的衬衫内

    衣一并修弄好。有些时候,他们两个人会坐少校的汽车一同出游,到一百五十里外

    的城市听音乐会。往往这种场合,他们会携安纳克莱托一同前往。

    “这把我可要孤注一掷了,如果赢了,筹码可得全部归我,”潘德腾太太说

    道,“到了该一决胜负的时候了。”

    潘德腾太太发牌的时候,从大腿上拿出一张A和国王,硬是给自己凑了个黑杰

    克。房间里所有人都看了个通透,少校咯咯直笑。与此同时,大家也都瞧见,少校

    往后挪椅子之前,用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利奥诺拉的大腿。兰顿太太几乎同时

    站起了身,把毛衣放进了包里。

    “我得走了,”她说,“你留下吧,莫里斯,别让聚会就这么散了。大家晚

    安。”04

    兰顿太太走得又慢又僵硬。待她走了以后,利奥诺拉说道:“我真不知道她现

    在哪里不舒服。”

    “是看不出来,”少校可怜兮兮地说,“不过我也得走了。这样吧,再玩最后

    一把。”

    一想到即将作别这个气氛欢快的房间,兰顿少校实在情非得已,同潘德腾夫妇

    告辞后,他愣神地站在房前人行道上,举头遥看满天星辰,心想人活着有时候真是

    一件糟糕透顶的事。他突然回想起那个夭折的婴儿。事情从头到尾简直错乱不堪!

    临盆时,艾莉森紧紧抓住安纳克莱托的手不放(因为他,少校,绝对忍受不了),整整厉声尖叫了三十三个钟头。医生说:“你还没有使劲啊,快用劲生啊!”好

    嘛,连小菲佣都使上劲了,只见他双膝跪地,脸上汗如雨下,和艾莉森两个人此起

    彼伏地鬼哭狼嚎。终于,孩子算是生下来了。可他们发现婴儿的食指和中指长到了

    一块儿,少校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万一要他碰碰这个婴儿,他指定忍不住浑身哆

    嗦。

    婴儿仅仅活了十一个月。那会儿,他们一家驻扎在中西部,少校从漫天飞雪回

    到家里,只能从冰箱里找到类似金枪鱼沙拉这样的残羹冷饭,反倒是形形色色的医

    生和护士比比皆是。安纳克莱托在楼上,迎着灯光举着尿片检查大便,或者帮艾莉

    森抱着婴儿;艾莉森拧巴着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走来走去。等到事情终于了

    结以后,他除了如释重负之外,再无其他感想。可艾莉森绝不会轻易罢休!她是何

    等的痛苦难堪,何等的寒心彻骨啊!她怎么就那么、那么地苛刻啊!没错,生活可

    以如此悲伤。

    少校打开正门,看到安纳克莱托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这小菲佣的步伐优雅而沉

    着。脚穿一双凉鞋,下身是柔软的灰色裤子,上着一件宝蓝色衬衣。他那张小胖脸

    是奶白色的,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起初还没注意到少校,待快要到台阶底部的

    时候,竟缓缓地抬起了右脚,脚趾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弓曲,如莺似燕地凭空小跳了

    一步。

    “蠢货!”少校说,“她怎么样了?”安纳克莱托扬着眉毛,极其慢条斯理地闭上自己精致的白色眼皮。“疲惫极了

    [1]。”

    “嗬!”少校怒气冲冲地叫嚷,他可是一句法语也不会说。“呜嘞呜噜呢姆嘞

    姆!我是问你,她怎么样了?”

    “是——[2]”安纳克莱托的法语也不过是初学乍练,所以还不知道在法语里头

    的“鼻窦炎”该怎么说。不过他还是用最叫人拍案叫绝的端庄高贵给出了回

    答。“乌鸦先生呵,高踞在树上[3]

    ,少校。”他顿了顿,打了个响指,然后像对自

    己大声说话一般,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热腾腾的肉汤哟,色香味俱全。”

    “给我调一杯古典鸡尾酒。”

    “我‘突然’就好。”安纳克莱托回答道。他心里十分清楚,在这里“突

    然”和“马上”不能张冠李戴,其实他英语说得和兰顿太太一样好,一样斟词酌

    句,一样字正腔圆;他之所以故意说错,是想搅得少校更加晕头转向。“等我把托

    盘备好,再把艾莉森夫人照顾得妥妥帖帖以后就帮你弄。”

    少校的手表告诉他,准备托盘足足花了三十八分钟。小菲佣在厨房里快活得像

    一阵风,还从餐厅里拿了瓶鲜花进去。少校一边看在眼里,一边把毛茸茸的拳头按

    在屁股上头。安纳克莱托一直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声音轻柔、富有活力。少校只

    听到什么鲁道夫·塞尔金先生,还有什么一只猫在糖果柜台转悠,花生糖都粘在了它

    的毛发上。与此同时,少校只得自己调好了酒,还煎了两个鸡蛋。等这三十八分钟

    过完,托盘终于弄好了,安纳克莱托交叉着腿,双手抱头,接着缓慢地扭动身体。

    “老天!你还真是个不一样的小伙儿,”少校说道,“要是我的营里有你在,还有什么事情做不了呢?”

    小菲佣耸了耸肩。大家都知道在他眼里,上帝造人简直是天大的错误——他本

    人和艾莉森夫人除外——享此例外的还有坐在舞台下的观众,侏儒,伟大的艺术

    家,外加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他称心如意地低头看了看托盘。那上头铺着一张黄色

    亚麻布,褐色的陶壶里装着热水,杯子里盛着肉汤,还有两块汤冻。托盘右角摆了

    一只小巧的中式珐琅花瓶,里头装着一束羽毛状的紫菀。安纳克莱托十分小心地伸

    手摘了三朵蓝色花瓣,将它们点缀在黄色的餐巾上。今天晚上,他并不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快活,眼睛里偶尔闪现着焦虑的光芒,时常向上尉投去微妙、敏捷而又

    如控似诉的一瞥。

    “我来把托盘送上去吧,”少校说道,因为他清楚,自己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

    吃,而是借此机会,博得妻子欢心。

    艾莉森靠在床头看书,因为戴着个老花眼镜,脸上除了鼻子和眼睛,似乎看不

    到其他五官了,只是嘴角挂着一丝病态的蓝色阴影。她穿着一身白色亚麻睡袍,外

    头罩了件暖玫瑰色的天鹅绒短外套。房子里很安静,壁炉里烧着火。室内并没有多

    少家具,只有淡灰色的地毯和樱桃色的窗帘,给人一种缺乏装饰而又非常朴素的感

    觉。看着艾莉森喝汤,少校百无聊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搜肠刮肚地寻思该说些

    什么。安纳克莱托则在床边快活地忙前顾后,嘴里还吹着个小曲儿,活泼、哀转,又清亮。

    “嘿,艾莉森夫人!”他忽地开口,“你身子舒服吗?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她放下杯子,摘下眼镜。“嗯,什么事?”

    “这个!”安纳克莱托把脚凳移到床边,急不可耐地从口袋里掏出些碎布散

    料。“这是我给咱们预订的样布。你想没想起两年之前,我们经过纽约的‘派克和

    派克’商店时,我指着橱窗里的一件小礼服给你看。”他挑出一块样布递给

    她。“这布料跟那个一模一样呢。”

    “可我不需要礼服,安纳克莱托。”她回答。

    “噢,你需要的!你都有一年多没有添置新衣裳了。那件绿色连衣裙的胳膊肘

    都已经磨得不像话[4]

    了呢,真该捐给救世军[5]

    了。”

    安纳克莱托说出法语词组的时候,欣喜若狂地向少校投去不怀好意的一瞥。每

    次听这两个人在静得可怖的房里侃侃而谈,少校总会感觉一阵毛骨悚然。他们的声

    音和发音惊人的相似,宛如彼此轻柔的回音。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安纳克莱托像

    连珠炮一般喋喋不休,而艾莉森的声音则张弛有度、镇定自若。

    “多少钱?”她问。“很贵。但是好货就是不便宜。想想看它多经穿吧。”

    艾莉森又把目光转向手里的书。“以后再说吧。”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同意去买得了。”少校说道。一听见艾莉森讨价还

    价,他就有些不耐烦。

    “既然这样,不如再多订一码布料,好给我也做件上衣。”安纳克莱托说。

    “如果下定决心要买,那都不在话下。”

    安纳克莱托给艾莉森倒了杯药,看她喝药时还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他把电热

    垫放到她背后,替她梳理头发。准备离开房间时,他又禁不住在壁橱门上的大穿衣

    镜前停下脚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还不忘伸伸手指,脑袋也跟着扭来扭去。

    他又回头看向艾莉森,开始吹口哨。“那曲子叫什么来着?就是你和韦恩切克

    中尉上周四下午演奏的曲目。”

    “弗兰克的《A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

    “瞧呐!”安纳克莱托兴奋地说,“此情此景我真想创作一曲芭蕾。幕布用黑

    色天鹅绒,舞台灯光要像冬日黎明一般。先是非常缓慢,演员集体登场。然后聚光

    灯像跃动的火焰一样打在独舞者身上,还要伴随着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先生演奏的

    华尔兹。最后,结尾部分回到弗兰克的曲子上头,只是这一次……”他用那双奇异而

    又明亮的眼睛看着艾莉森,“醉了!”

    话音刚落,他开始翩翩起舞。一年前他喜欢上了俄罗斯芭蕾,从此一发不可收

    拾。哪怕一处小技巧、一个小动作他都不放过。在灰色的地毯上,他神情缱绻,舞

    步婀娜,动作越来越慢,直到最后穿着凉鞋的双脚交叉,静立不动。他的手指相互

    碰触,仿若陷入了某种沉思冥想。接着,他毫无征兆地轻快旋转,开始了一小段轰

    轰烈烈的独舞。从他神采飞扬的脸上可以看出,在他脑海中,他幻想自己正置身于

    一个偌大的舞台之上,幻化成为万众瞩目的闪耀焦点。艾莉森同样畅快淋漓。只有

    少校看了看这位,又瞧了瞧那位,心里充斥着难以置信的反胃恶心。最后一个舞步

    仿若是最初舞步的醉酒版本。安纳克莱托用一个诡异的小姿势结束,胳膊肘抱在一

    只手里,拳头抵着腮帮,脸上一副扭曲的困惑表情。艾莉森捧腹大笑。“好极了!好极了!安纳克莱托!”

    他们一同笑得合不拢嘴,小菲佣靠在门上,高兴得有点儿晕头转向。终于,他

    缓过气来,颇为惊奇地大声嚷嚷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好极了’和‘安纳克莱

    托’这两个词是多么押韵啊!”

    艾莉森止住笑,略一思量点了点头。“还真是,安纳克莱托,其实我注意到这

    一点很多次了。”

    小菲佣在门口磨磨唧唧的。他左顾右盼,确认房间里什么都不缺,于是又注视

    着她,眉宇间突然变得非常之世故,非常之忧伤。“有事叫我。”他匆匆说道。

    他们听着他缓步下楼,接着节奏加快,成了跃步,最后几层台阶,一定是卖弄

    炫耀得过了头,突然传来重重的一声闷响。少校赶去楼梯口时,安纳克莱托正勇敢

    而又不失尊严地爬起身。

    “他受伤了吗?”艾莉森紧张地问。

    安纳克莱托抬眼瞥了瞥少校,愤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没事,艾莉森夫

    人。”他大声喊道。

    少校身子往前倾了过去,为了让安纳克莱托读出他的唇语,他缓慢而无声地说

    道:“我——真——巴不得——你——把——脖子——给——摔断咯。”

    安纳克莱托略带微笑,耸了耸肩,一瘸一拐地进到餐厅里去了。少校回到妻子

    的房间,见她正在看书,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于是他穿过大厅,走到自己房

    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他的房间很小,里头杂乱不堪,仅有的装饰就是在马

    术表演里赢取的奖杯。床头柜上有一本翻开的书,那是一本晦涩难懂的文学书。书

    的中间有一根火柴棍当书签用。少校看了大约四十页——刚好是适合一个晚上阅读

    的页数,看着看着又把火柴棍放到了新的页数上。接着,他从衣柜抽屉的一叠衬衫

    下头取出一本名为《科幻小说》的地摊杂志,惬意舒适地躺在床上,开始读一篇有

    关星球大战的荒诞故事。

    大厅对面的房里,他的妻子已经放下了书,半躺半坐在床上。她的脸痛得僵

    硬,深邃明亮的眼睛躁动不安地扫看墙壁。她正欲长久打算。要跟莫里斯离婚,这是跑不了的。可具体该如何操作呢?最要紧的是,她和安纳克莱托将来靠什么生活

    呢?对那些还未生育却要在离异后接受前夫赡养费的女人,她向来是看不起的,她

    硕果仅存的最后一线自尊在于:跟他分道扬镳以后,她绝不会、也绝不能再靠他的

    一钱半厘过活。可她和安纳克莱托两个人又做得了什么呢?结婚前一年,她曾在一

    所女子学校教拉丁语。可鉴于目前的健康状况,想再教书已形同煎水成冰。开个书

    店如何?生病时还能交由安纳克莱托打点。或者,有没有可能经营一艘捕虾船呢?

    有一次她曾和海边的渔夫聊天。那是一片蔚蓝天空映照下的金色海岸,她和渔夫们

    相谈甚欢。整个白天,她和安纳克莱托可以出海撒网,四周只有清冷的咸海风、浩

    瀚的大海以及高挂的太阳相依为伴。艾莉森的脑袋在枕头上烦躁地摇来摇去——可

    这些是多么地矫揉造作啊!

    她得知丈夫的事是在八个月之前,当时好比晴天霹雳。之前,她、韦恩切克中

    尉还有安纳克莱托要去另一个城市听音乐会和看戏。本来计划要逗留两天两夜的。

    可第二天她却发烧了,于是大家决定回家。傍晚时到了家,安纳克莱托让她先在大

    门口下车,自己把车开进车库。于是她就在门前的人行道上驻足欣赏花茎。屋子几

    乎一片漆黑,只有她丈夫房间的灯亮着。房子前门是反锁着的,她站在外头,看到

    大厅的衣柜上有一件利奥诺拉的外套,不禁纳闷,如果是潘德腾夫妇来做客,为何

    要把前门锁上呢?转念一想,也许是他们在厨房里调酒,碰巧莫里斯又在浴室洗

    澡。于是她绕到了房子后头。眼看就要迈进屋子时,阿纳克莱托却急忙冲下楼,那

    张小脸上挂着的表情何其惊慌失措。他低声说他们必须再回一趟十英里之外的城

    里,有东西落在后头了。她昏头昏脑地就要往台阶上迈,他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干脆而又惊恐地说道:“务必不能现在进去,艾莉森夫人。”

    这在艾莉森听来不啻当头棒喝。她和安纳克莱托钻回到车里,又开走了。她实

    在咽不下这口气——这份羞辱来得突然,竟然还发生在自己家里。无巧不成书,快

    到前哨站需要减速的时候,偏偏又是个不认识他们的新兵站岗,还招呼他们停车。

    他把头探进车里,好似他们往里头藏了把机关枪一样,然后站回身,瞪眼盯着身穿

    一件亮黄色时髦夹克的安纳克莱托不放,后者差不多都快痛哭流涕了。他询问他们

    的姓名,一副压根儿不相信他们能编出什么谎话的口气。

    她一辈子也忘不掉当兵的那张脸了。当时,她死活不想说出丈夫的名字。年轻

    的士兵就这么一直等着,盯着,一个字都没有说。后来有一次开车去接莫里斯,她

    又在马厩里撞见了这个兵。他有一张奇怪而专注的脸,神似高更画作里的土著。他们就这么你盯着我,我看着你,直到最后来了个军官解围。

    她和安纳克莱托在寒夜中足足开了三个小时,其间谁也没开口。晚上,她抱着

    病,心烦意乱地制定了一个计划,然而一等太阳升起,那计划就显得愚不可及。从

    潘德腾家夺门而出的那个夜晚,她做了那件骇人听闻的事。一看到墙上挂着一把园

    艺剪,愤怒和绝望令她发狂,于是抄起剪刀狠扎自己,企图自杀。然而刀口终究太

    钝了。她一定是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统统不知道了。艾

    莉森浑身战栗,脸埋在了手心里。她听到丈夫打开他的房门,脱掉靴子放在大厅里

    头。她迅速掐掉了自己屋里的灯。

    少校看完杂志,又把它收回到抽屉里头,最后喝了一口酒,舒舒服服地躺在床

    上,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和利奥诺拉的第一次邂逅能让他回想起什么

    呢?那是婴儿夭折一年以后的事情了,艾莉森那会儿不是在医院,就是像幽灵一样

    在屋子里游荡。来到驻地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在马厩遇到了利奥诺拉,后者主动提

    出要带他四处转转。他们离开跑马道,随即纵马疾驰。要拴马休息时,利奥诺拉望

    见附近有几处黑莓灌木丛,于是说晚餐正好可以摘一些做水果馅饼。上帝呐!他们

    在灌木丛里摸索前进,他的帽子里装满了黑莓,接着第一次就发生了。就在上午九

    点钟,两人才刚刚认识两个小时!即便到现在他都觉得难以置信。可当时他是怎么

    一个想法呢?噢,想起来了,就像是在野外拉练:雨夜里,瑟瑟发抖地躲在破旧的

    帐篷里熬过了整整一夜。黎明时醒来,眼见雨水已息,太阳升起,又瞧见英俊飒爽

    的士兵在篝火上煮咖啡,火花飞入澄澈的白色天空。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

    妙不可言!

    少校脑袋藏到床单下边,做贼心虚似地沾沾自喜,旋即鼾声如雷。

    05

    夜里十二点半,独自在书房里的潘德腾上尉坐立不安。他在写一篇专题论文,进展甚微。他豪饮了很多酒和茶,一连抽了好几十根烟。最终,他放下了工作,在

    房间里焦躁难安地踱来踱去。有时候,男人最大的需求就是寻一个人去爱,给扩散

    的情感找一个聚焦的目标。又有时候,生命中的恼羞成怒、伤心失望以及胆战心惊

    如同精虫一般蠢蠢欲动,急需用仇恨的方式发泄一通。上尉虽一脸不高兴,奈何就

    是无人可恨,最近几个月他过得尤其凄惨。艾莉森·兰顿,那个大鼻子女约伯[6]

    ,外加她那令人讨厌的菲佣——这两个人都

    让他心生憎恶。但他对艾莉森又恨不起来,因为她完全不给他仇恨的机会。欠她的

    那份人情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在这世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本性当中某个可悲

    的缺陷——潘德腾上尉有偷窃癖。他一直在和想要偷拿别人家东西的冲动作斗争。

    不幸的是,依旧有两次让这心魔得了逞。一次是在他七岁的时候,他迷恋上了一个

    欺负过自己的校园恶霸,然后偷了自己姨妈梳妆台上的老式存发罐,作为爱情的礼

    物送给了他。第二次是二十七年以后的事情了,地点就在这驻地里头,上尉再度犯

    病。

    一次,有个年轻的新娘办了场晚宴,一件银器迷得他神思恍惚,索性装到口袋

    里带回了家。那玩意儿是个稀罕漂亮的小甜点匙,雕工精美,年代久远。上尉不可

    救药地迷上了它(其他银器都很稀松平常),最终没有抵住诱惑。他费了一番心

    思,巧妙娴熟地把赃物稳稳当当地塞进口袋,却蓦然发现,站在身旁的艾莉森竟把

    这偷窃行径尽收眼底。她直愣愣地盯着他,表情错愕无比。时至今日,一回想起当

    时那一幕,他还是禁不住直打寒战。艾莉森让人毛骨悚然地瞪眼看了他好久,突然

    爆发出一声大笑——没错,大笑。她笑得那么厉害,都把自己给呛着了,旁人忙不

    迭地帮她拍背。最后,她寻了个借口,离了筵席。自那个百般折磨的夜晚以后,只

    要他一看到她,她就会对他报以一记如嘲似讽的微笑。只要是他来她家做客,她都

    会对他多留个心眼。那把甜点匙至今还藏在他家壁橱里头。外头精心地包着一块丝

    绸手帕,放在他一个收藏盒里。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对艾莉森恨不起来。哪怕是对他妻子也恨不起来。利奥诺

    拉惹得他发疯发狂,可是哪怕嫉妒心爆发到了极点,他对她的仇恨也不会超过恨一

    只猫、一匹马,或一只老虎幼崽。上尉在书房里走啊走,心烦意乱地踢了关着的门

    一脚。要是艾莉森最后下定决心和莫里斯离婚了,事情又会如何发展呢?他不敢去

    思考这层可能性,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孤零零地抛弃,他就苦恼不已。

    上尉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立刻停下了脚步。房子里静悄悄的。前文就说过,上尉是个懦夫。有时候他独自一人,也会无端地生出恐惧。此时此刻,他站在沉寂

    的房间里,似乎心中的紧张和苦恼并非来源于他自己或其他人,自然在某种程度上

    不在他的管控领域之内,反而来自于某种他只能从远处隐约感受到的外界威胁。上

    尉害怕地环顾四周,接着整理了一下书桌,打开了房门。利奥诺拉在客厅壁炉前的地毯上睡着了。上尉低头看了她一眼,心里笑了起

    来。她当时侧睡着身子,于是他冷不丁地轻轻踢了她屁股一脚。她哼哼了几句什

    么“火鸡填料”的,却没有醒来。上尉弯下身,摇了摇她,对着耳朵叫她,这才把

    她弄了起来。可是就像孩子被叫醒去完成晚上最后一项任务——撒泡尿一样,利奥

    诺拉哪怕是站着身子都是晕晕乎乎的,睡意浓浓。上尉笨拙地领她上了楼梯,她的

    眼睛却还闭着,嘴里仍旧嘟囔着火鸡。

    “我要是帮你脱衣,那我就不是人。”上尉说道。

    上尉扶她坐在床边,利奥诺拉却动也不动弹一下。他看了她几分钟,又笑了起

    来,开始褪去她的衣服。他没有帮她换上睡衣,因为衣橱的抽屉里头一片狼藉,找

    不到睡衣。反正,利奥诺拉一向喜欢裸睡,还美其名曰“原生态”。等她睡下,上

    尉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照片跟前,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一大消遣。照片上是一个年方

    十七的姑娘,底下写着动人的一行字:“献给利奥诺拉,一个很爱你的坏蛋。”这

    张杰作挂在利奥诺拉卧室的墙上已愈十年,几乎还被带着走了大半个地球。这

    个“坏蛋”曾是利奥诺拉在寄宿学校的室友,想再多问些其他信息,利奥诺拉也只

    是含糊其辞,说她好像听说“坏蛋”多年之前淹死了。的确,一番逼问以后,他发

    现她甚至连“坏蛋”的真实姓名都记不得了。她仅仅只是出于习惯,让这张照片一

    挂就挂了十一年。上尉再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她的体质发热,被单已经拉到了裸

    露的乳房下边,睡着了竟还在痴笑,上尉心想她没准正在享用那只在梦中烹制的火

    鸡呢。

    上尉有服用速可眠的习惯,但由于长期服用的缘故,一粒药对他完全没有效

    果。他感觉,自己在步兵学校工作如此繁重,以致整晚夜不能寐,白天还要疲倦不

    堪地起早床,想想就叫人难以忍受。如果速可眠不够量,睡眠就很浅,还容易夜长

    梦多。今晚他决定给自己来上三粒,准保即刻酣然入睡,睡个六七个小时都不成问

    题。上尉吞服了药片,接着怀揣着安睡的憧憬,在黑暗中躺下了身。这等剂量的药

    给了他无与伦比的肉欲快感;像是有一支巨大的黑鸟落在他的胸口,用热烈的眼睛

    望了他一眼,还是一双金色的眼睛,然后悄悄地用黑色的羽翼把他围抱在内。

    06

    二等兵威廉姆斯一直等到屋里的灯熄灭差不多两个小时。星光黯淡了一些,夜空的漆黑之色也转变成为深紫罗兰色。不过,猎户座依旧璀璨,北斗星也绽放着华

    美的光亮。士兵绕到房子后头,静悄悄地推了推纱门。那门应该是从里头反锁了,他早料到了。不过,门有点儿松,士兵往门缝里塞了根刀片,门闩就这么让他挑了

    起来。反倒木门并没有锁。

    进到屋子里以后,士兵稍候了片刻。四周黑漆漆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睁

    大那双模糊的眼睛巡视周围,渐渐适应了黑暗。房子的格局他已了然于胸。长长的

    前厅和楼梯将房子一分为二,一头是宽敞的客厅,再往后就是女仆的房间;另一头

    则是餐厅、上尉的书房以及厨房。楼上右手边是一间双人卧室和一间小卧室。左手

    边则有两间中等大小的卧室。

    上尉睡在大的那间卧室里,他妻子则睡在门厅对面的另一间。士兵蹑手蹑脚地

    走上铺了地毯的楼梯,步伐谨慎而沉着。“夫人”的房门开着,士兵走到门口时没

    有半点迟疑。如同猫儿一般,他轻盈无声地走了进去。

    绿色的月影填满了整个房间。上尉的妻子正独自熟睡,丈夫不在身边。柔顺的

    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边,呼吸轻柔的胸脯半遮半掩。一条黄色的丝绸被单铺在床上,还有一瓶打开了的香水,让空气甜蜜蜜的,迷得人昏昏欲睡。士兵非常缓慢地踮起

    脚走到了床边,朝上尉的妻子弯下腰来。月光轻柔地照亮他们的面庞,他挨得很

    近,都能感受到她温暖而均匀的呼吸。士兵黯淡的双眼原本只是好奇而已,然而随

    着时间流逝,他那张严肃的脸上也唤起了一种狂喜的表情。年轻的士兵体悟到一种

    前所未有的甜蜜,既热切又奇妙。

    他一直这么站着,弯腰紧靠在上尉妻子的上头,许久不曾一动。末了,他手扶

    窗台,稳住身子,非常缓慢地在床边蹲了下来。他利用宽厚的脚前掌撑住身子,后

    背绷得笔直,强健而小巧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双眼睁得溜圆,好似琥珀色的纽扣,额头上的刘海参差错落。

    其实在此之前,这种瞬间被唤醒的幸福感也在二等兵威廉姆斯的脸上浮现过几

    次,只不过驻地里头没人亲眼见过而已。假如真让人给撞见了,他可是要上军事法

    庭的。事实上,他在自然保护区的树林里漫步时,并非总是孤身一人。下午他能告

    假离开时,会从马厩里牵走一匹马。从驻地出发,先骑行五英里,到达一个人迹罕

    至的地点,由于离所有的道路都很远,所以很难到达。森林的这方角落有一片平整

    的空地,地上覆盖着亮铜色的蔓蔓野草。到了这块孤独的地方,士兵总是卸下马鞍,把马放走。然后,他脱下衣服,躺在草地中间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边。因为士兵

    离不开一样东西——阳光。哪怕天气最冷的日子里,他都会像这样静静地裸身躺

    着,让阳光浸入自己的身体。有时,一丝不挂的他会站在巨石上,接着滑到光溜溜

    的马背上。他的马是一匹普普通通的军用劣种马,只懂得两种步法——笨拙的小跑

    和摇摆木马似的疾驰。但是和士兵在一起时,这畜生身上焕发出了惊人的变化,居

    然能够慢跑或是骄傲而优雅地迈起单边步了。士兵的身体是一种浅浅的金棕色。挺

    着胸脯、脱了衣服的他十分瘦削,甚至连肋骨的轮廓都清晰可见。他在阳光下慢

    跑,一种色情野蛮的微笑在他唇边绽放,如果让营房的室友见了肯定要大吃一惊。

    这样一番跋涉过后,回到马厩时他已疲惫不堪,不会和任何人说话。

    二等兵威廉姆斯在“夫人”的床边一蹲就蹲到了将近破晓。他纹丝不动,一声

    不响,目不转睛地望着上尉妻子的身体。等天快亮了,他才手扶窗台,稳住身子,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下楼之后,他又带上了身后的门。天空已露出浅蓝之色,启明

    星也逐渐黯淡。

    [1] 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2] 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3] 原文为法语,出自脍炙人口的寓言《乌鸦与狐狸》。——译者注

    [4] 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5] 救世军是一个于1865年成立、以军队形式作为其架构和行政方针并以基督教作为信仰基本的国际性宗教

    及慈善公益组织。——译者注

    [6] 约伯,圣经中的人物,上帝赞他“完全正直”、“敬畏真神”、“远离恶事”。——译者注

    第三章

    01

    艾莉森·兰顿总算度过了无比煎熬的夜晚。直到太阳升起,起床号入耳,她才勉

    强阖眼。漫漫不眠夜,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搅得她心乱如麻。晨曦初露,她甚

    至幻想——不对,是十分确信——自己看到某人从潘德腾家走了出来,径直进到了森林里头。她正恹恹欲睡,又叫一阵喧闹给吵醒了,赶忙穿起睡袍,匆匆下楼。眼

    前的一幕既让她震惊,又可笑。她的丈夫正绕着餐桌,在安纳克莱托后头穷追不

    舍,手里还提了个靴子。他脚上只穿了双袜子,身上的制服却已一齐二整,正准备

    参加星期六早晨的检阅仪式。追逐中,他的佩剑砸在大腿上砰砰作响。瞧见她以

    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安纳克莱托一个机灵,躲到了她身后。

    “他故意的!”少校怒不可遏。“我已经迟到了。六百来号人都在等着我。可

    你瞧瞧,就瞅一眼吧,他给我拿的是个什么东西!”

    靴子的确惨不忍睹,仿佛是用面粉和水擦洗过一样。她责怪安纳克莱托,监督

    他把靴子清理干净。他可怜巴巴地掉下眼泪,可她不为所动,横下一条心,并不打

    算安慰他。等清理完毕,安纳克莱托说了通要离家出走,然后在魁北克开一家亚麻

    制品专卖店什么的。她拎着擦洗一新的靴子走到丈夫身边,默默交还到他手里,目

    光却不失关切,接着,又因为心脏隐隐作痛,回到床上看书去了。

    安纳克莱托上楼给她端了杯咖啡,然后开车去驻地交易站买了星期天所需的物

    品。将近中午,她看完了书,正远眺着窗外明媚的秋色,安纳克莱托又进了房来。

    他相当欢悦,全然忘了刚才因靴子的事情挨了顿骂。他生了一团旺火,然后静悄悄

    地打开衣橱最上层的衣柜,开始翻找起来。他从里头寻出一个水晶打火机,还是以

    前她用老式的香嗅瓶改造的。这件小器物把安纳克莱托迷得神魂颠倒的,多年以前

    她就送给了他。只不过他没有拿走,还是把它和她的物品放在一起,这样就能名正

    言顺地随时打开她的抽屉。他借来她的眼镜戴上,盯着铺在衣橱上的亚麻布端详了

    许久。接着用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块肉眼看不见的斑点,小心翼翼地丢进了

    垃圾桶。他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她却无动于衷。

    如果她死了,安纳克莱托将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当然啦,莫里

    斯对她承诺过,永远不会让他沦落到一无所有。可是,倘若莫里斯续弦另娶(他肯

    定会的),这样的诺言又有多大价值呢?她记起七年前还在菲律宾时,安纳克莱托

    第一次到她家时的情形。他当时是一个多么忧伤、多么奇怪的小家伙啊!饱受其他

    小男仆的欺凌折磨,整天像条小狗一样紧紧跟在她后头。只要有人瞅了他一眼,他

    都会痛苦流涕,双手不停绞动。到了十七岁的年纪,那张病态、聪明和惊恐的脸上

    分明是一副十岁孩子的无辜表情。准备动身返回美国时,他央求她连他一并带走,她也同意了。他们两人——她和安纳克莱托——也许能在这浮萍一世找到相依为命的方法,可万一她不在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安纳克莱托,你幸福吗?”她冷不丁问道。

    对于莫名其妙的亲密问题,小菲佣可不是轻易不知所措的人。“怎么了,当然

    啦,”他一分一秒的犹豫都没有,“在你身体健康的时候。”

    阳光和炉火照得房间里亮堂堂的。光影在一面墙上婆娑跃舞,她一边凝视,一

    边听着安纳克莱托低声细语。“我发现,真的很难相信他们全都知道,”他念念有

    词。用这种既模糊又神秘的话语自说自话是他的老习惯了,所以她等着听后话,好

    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服侍你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真正相信你也知道。现在我

    相信每个人,除了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先生。”

    她扭头看着他。“你究竟在说什么呢?”

    “艾莉森夫人,”他说,“你本人当真相信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先生知道椅子

    是用来坐的,而钟表是用来看时间的吗?要是我脱下鞋子,举着放到他面前

    说,‘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先生,这是什么呀?’他会像所有人一样回答

    道,‘噢,安纳克莱托,这是一只鞋子嘛。’我本人认为这实在难以置信。”

    拉赫玛尼诺夫的独奏音乐会是最近一次他们刚刚听过的,所以安纳克莱托就认

    为它是最出色的。她本人不喜欢熙熙攘攘的音乐厅,更倾向于把钱花在购买唱片上

    头——不过呢,如果能偶尔离开军事驻地总归是好的,而这些旅行堪称安纳克莱托

    的快乐源泉。至少他们会在酒店过夜,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喜不自胜。

    “我拍拍你的枕头会不会更舒服些?”安纳克莱托问道。

    还有那天音乐会的晚餐!安纳克莱托身着一件橙色天鹅绒上衣,趾高气扬,大

    步流星跟在她后头,一起步入酒店餐厅。轮到他点菜,他把菜单拿到面前,然后紧

    紧地闭上双眼。让黑人侍者暗吃一惊的是,他居然在用法语点菜。尽管她想放声大

    笑,可终究忍着没有笑出来,尽可能用最认真的态度帮他翻译成英语——活像他的

    家庭教师,甚至像反过来伺候他的女侍者。由于他的法语极其有限,那顿晚餐显得

    格外特别。他是从教科书上一篇叫作“蔬菜园”的课文里学的单词,点的菜只有卷

    心菜、四季豆和胡萝卜。因此,轮到她点菜,先自作主张地替他点了份鸡肉,安纳

    克莱托睁大双眼,足足看了她好一会儿,好向她表达自己心中深深的感激之情。衣领雪白的侍者如同苍蝇一样聚集在这奇异景象的周围,弄得安纳克莱托高兴过了

    头,连碰都没碰一下食物。

    “我们听听音乐吧,”她说,“就听勃拉姆斯的G小调四重奏。”

    “非常有名[1]。”安纳克莱托说。

    他放好第一张唱片,就坐在壁炉边的脚蹬上细细聆听。然而,钢琴和弦乐交织

    缭绕的第一乐章还没来得及奏完,就让敲门声给打断了。安纳克莱托和厅里某个人

    说了句什么话,又把门阖上,接着把留声机给关了。

    “潘德腾太太,”他蹙眉低语道。

    “我知道,哪怕我在楼下敲门敲到世界末日,只要有这音乐在,你们两个是绝

    不会听到我的。”利奥诺拉边说边进了房间。她一屁股坐在床脚,重得都快压断席

    梦思的一根弹簧了。利奥诺拉忽地记起艾莉森身体有恙,也挤出一副病怏怏的样

    子,自忖这样才是探视病房的恰当举动。“今天晚上你没问题吧?”

    “什么没问题?”

    “唉呀,我的上帝,艾莉森啊!我的聚会呀!这三天我忙得跟个黑奴似的,要

    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像这样的聚会,我一年不会举办超过两次呢!”

    “当然没问题,”艾莉森说道,“我不过是一时忘了而已。”

    “听我说!”利奥诺拉玫瑰般清新的脸上突然让期盼给点燃了。“真希望你现

    在就能看到我的厨房。是这样的,我要在餐桌上铺满树叶,所有人走来走去,自取

    食物。我要做几份弗吉尼亚火腿、一只大火鸡、炸鸡块儿、白切冻猪肉、烤排骨,还有各式各样的零食,比如腌洋葱、橄榄和水萝卜,接着分发热乎乎的卷饼和干酪

    饼干,角落摆装甜饮的大酒壶。至于那些喜欢喝烈酒的人嘛,我还在餐具柜里备了

    八夸脱的肯塔基波旁威士忌、五夸脱黑麦威士忌和五夸脱的苏格兰威士忌。城里的

    艺人还要过来表演手风琴——”

    “可谁能吃得下那么多东西?”艾莉森边问边咽了一小口恶心的酸水。

    “所有人一起吃啊,”利奥诺拉活力四射地说道。“从‘老甜心’的太太开始,我给所有人都打了通电话呢。”

    “老甜心”是利奥诺拉对驻地将军的称呼,当着他的面她也这么叫。她对待将

    军和对待所有男人都是一个样子,轻浮冒失而又含情脉脉,将军也和驻地里大多数

    的军官一样,抓乖卖俏地听之任之了。将军的太太非常臃肿,动作迟缓,还喋喋不

    休的,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我今天上午过来是有事相求呢,”利奥诺拉说,“不晓得能不能让安纳克莱

    托帮我上甜饮。”

    “他很乐意帮忙,”艾莉森代为回答。

    安纳克莱托站在门口,表情显然没有那么乐意。他有点儿责难地瞟了艾莉森一

    眼,走下楼梯查看午餐去了。

    “苏西的两个兄弟在厨房里帮忙,还有,我的上帝,那群人多能吃啊!简直让

    我闻所未闻!我们——”

    “对了,”艾莉森说,“苏西结婚了吗?”

    “老天,没有呢!她跟男人丝毫没有来往。十四岁被逮过一次,从此长了记

    性。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好奇罢了,因为我几乎可以肯定,昨天深夜有人从后门溜进你家,黎明前又

    走掉了。”

    “是你的幻觉吧,”利奥诺拉安慰道。她觉得艾莉森总是异想天开,哪怕她说

    的最普通的一句话也不相信。

    “可能吧。”

    利奥诺拉无聊透了,准备告辞回家。不过,她又觉得拜访邻居至少要待够一个

    小时,所以又像尽义务一样坚持了下去。她无可奈何,又扮作身体不适的样子,心

    里打好了主意,除了谈论有关食物或运动的话题——这些话题总能让她聊到忘乎所

    以,在病房里最得体的做法莫过于谈论其他疾病了。像所有愚蠢的人一样,她对可

    怕的事物可谓情有独钟,能进退自如地沉迷其中或是抛诸脑后。在她脑海里,用作保留曲目的悲剧大多和运动事故有关,而且还是些陈皮烂谷的旧事。

    “我说没说过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有一次跟我们一起猎狐,负责赶猎狗,后来把脖子给摔断了?”

    “说过,利奥诺拉,”艾莉森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说,“你都说了五遍了,每一

    处可怕的细节都让你说烂了。”

    “这让你感觉紧张吗?”

    “极其紧张。”

    “呃——”利奥诺拉说。她丝毫没有受对方态度冷漠的影响。心平气和地点了

    根烟。“千万别听别人跟你说这就是猎狐的方法。我知道的。两种方法我都试过。

    听我说,艾莉森!”她的嘴形总是夸张无比,声调刻意地透露着怂恿,就像哄孩子

    一样。“你知道如何猎‘负鼠’吗?”

    艾莉森敷衍似地点点头,一手把床罩扯平。“赶到树上。”

    “徒步追,”利奥诺拉说道,“这才是猎狐的方法。我有个叔叔,他在山里有

    座小屋,我和兄弟们经常过去看他。太阳落山以后,我们六个人就会在寒冷的夜

    晚,带着狗一同出发。一个小黑孩背着一罐上好的玉米酒跑在后头。有时候我们一

    整夜都在山里追狐狸。我的天,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反正——”利奥诺拉感触很

    深,可就是不知如何表达。

    “早晨六点喝了最后一口酒,然后坐下来吃早餐。后来,上帝啊!每个人都说

    我这个叔叔不寻常,但他的早餐还准备得真不赖。打完猎以后,我们围坐在餐桌

    前,上面摆满了鱼卵、烤火腿、炸鸡,饼干都有你手掌心那么大呢——”

    利奥诺拉终于走了,艾莉森不知该哭泣还是该欢笑,索性歇斯底里地又哭又

    笑。安纳克莱托上楼找她,细致入微地拍了拍床脚,那儿刚才让利奥诺拉给坐塌下

    去了。

    “我要和少校离婚,安纳克莱托,”笑声散尽,她蓦地说道,“今天晚上就和

    他打声招呼。”安纳克莱托的表情看不出是惊是喜。他顿了一会儿,才问道:“之后我们上哪

    儿去呢,艾莉森夫人?”

    她的脑中像走马灯一样,闪过那些在不眠之夜所想到的所有计划——在某个大

    学城教授拉丁文,捕虾,让安纳克莱托去做苦力、自己坐在寄宿公寓里接点儿缝纫

    活。

    可她却只说:“这我还没有决定好。”

    “我真想知道,”安纳克莱托若有所思地说,“这事儿潘德腾夫妇会如何对

    待。”

    “你没必要知道,不关我们的事。”

    安纳克莱托的小脸阴森森的,仿佛陷入沉思。他手搭在床脚板上,站着不动。

    她感觉到他还有问题想问,于是抬起头看着他,等着他开口。终于,他试探着问

    道,“你觉得我们能在酒店里过吗?”

    02

    下午,潘德腾上尉照例要去马厩骑马。本来四点钟就可以走的,二等兵威廉姆

    斯却还在值班。上尉跟这年轻的士兵说话,眼睛看也不看他,高八度的声音透着一

    股傲慢。

    “给潘德腾太太的马上鞍,‘火鸟’。”

    二等兵威廉姆斯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盯着上尉那张苍白紧绷的脸。“上尉是

    说?”

    “‘火鸟’。”上尉重复了一遍,“潘德腾太太的马。”

    这个命令非比寻常;从前潘德腾上尉只骑过“火鸟”三次,每次都有他妻子在

    一旁陪同。上尉自己没有马,所以用马厩里的马充当坐骑。在院落外头等候之时,上尉神经兮兮地扯了扯手套的指尖部位。“火鸟”被领出来以后,他面露不悦;二

    等兵威廉姆斯装的是潘德腾太太用的英式扁平马鞍,可上尉更钟爱军方使用的麦克莱伦马鞍。就在二等兵威廉姆斯换马鞍的时候,上尉凝视马儿那一双紫色的圆眼

    睛,瞧见里头荡漾着的影像,正是他自己那张惶惶不安的面孔。他跨步上马,二等

    兵威廉姆斯则帮他拽着缰绳。上尉紧张地坐在马背上,下巴咬得紧紧地,膝盖死死

    夹住马鞍。士兵依旧无动于衷地手握缰绳,岿然不动。

    过了一会儿,上尉说道:“喂,二等兵,没看见我已经坐好了吗?放手!”

    二等兵威廉姆斯退后了几步。上尉紧紧扯着缰绳,大腿开始用力。什么动静也

    没有。那马儿并没有像每天早晨潘德腾太太驾驭它那样做出回应,既没有向前猛

    冲,也没有紧咬马嚼子,而是静悄悄地等候出发的信号。上尉察觉到这一点后,突

    然心生一股不怀好意的快感。“喔,”他暗忖,“她把它给驯垮了,我就知道她会

    的。”上尉先踩稳脚跟,然后用辫式短鞭抽了那马儿一下。于是,他们开始在跑马

    道上驰骋飞扬。

    下午天色正好,阳光明媚。空气清爽,夹杂着松树和腐叶的味道,甜中带苦。

    辽阔的苍穹望不见一朵白云。马那天还没有遛过,如今可以尽情地撒野狂奔,快活

    得如疯了一般。“火鸟”和大多数的马一样,要是打从马场放出来就任其信马由

    缰,之后再想管束可就难了。上尉自然明白这一点,因此他的下一个步骤显得十分

    耐人寻味。他们富有节奏地飞驰了大约四分之三英里,然后,在完全没有事先收紧

    缰绳的情况下,上尉冷不丁地往上猛地拽了一下马儿。他拽缰绳的动作既叫人猝不

    及防,又来势汹汹,弄得“火鸟”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蹩脚地来了个侧跨步,后腿

    挺立了起来,然后才稳稳当当地站好,虽说受了惊吓,却还算驯良。上尉的满足之

    情溢于言表。

    同样的过程又重复了两次。上尉先是给了“火鸟”充足的时间来畅享干柴烈火

    般的自由感,接着又出其不意地挫败它。上尉玩这套把戏可不是一回两回了。平

    时,他经常往自己身上施加许许多多奇怪、隐秘而又轻微的苦修,他觉得这种事情

    对外人难以启齿,自然也无从解释。

    等到故技重施的第三次,马儿还似往常一样停了下来,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发生

    了些状况,上尉刚才所有的满足感瞬间荡然无存。他们先是安静地站着,整条路上

    只有他们两个,马缓缓地回头看上尉,盯着他的脸。接着,它故意把头伸向地面,耳朵压着往后缩。上尉突然感觉自己要被摔下去了,不对,不只是摔下去那么简单,都快被谋杀

    了。上尉一直对马心存畏惧:他骑马完全是因为非做不可,也将其视作折磨自我的

    另一种办法。他之所以取下妻子舒适扁平的马鞍,换成笨拙的麦克莱伦马鞍,就是

    想着在危急的情况下,翘起的鞍桥能让他有地方可以抓。此时他僵直地坐着,想要

    同时抓住马鞍和缰绳。可他终究吓了个不轻,早早全盘放弃,脚从马镫里滑了出

    来,双手掩面,四下观望,好提前留意自己会摔在哪里。然而,这番怯懦只持续了

    片刻时间。等上尉意识到自己不会被撂下马以后,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伟大的胜利

    感。接着,他们又开始疾驰而去。

    马道稳稳地延伸成一道上坡,两边都是树林。他们已经到了峭壁边缘,这里可

    以一览绵延数里的自然保护区。极目远望,绿色的松树林和灿烂的秋日长空交织成

    为一道深色的分界线。上尉叹服于眼前的迷人景色,于是决定停留片刻,收紧了缰

    绳。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差点儿还断送了上尉的小命。到了山

    脊,他们并未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勉力奋进。这个节骨眼上,马儿毫无征兆地以魔

    鬼般的神速向左一个急转弯,接着开始往路堤下头俯冲了过去。

    上尉登时吓得手足无措,屁股都坐歪了。

    他身子猛地前倾到马的脖颈部位,双脚也脱离了马镫,悬在半空。不过上尉好

    歹没有摔落下马。他一只手揪住马鬃,另一只手孱弱无力地搭着缰绳,勉强溜回到

    马鞍上。除此之外,他已是黔驴技穷。疾驰的速度尤其吓人,一睁开双眼,上尉就

    感到天旋地转。他怎么也坐不安稳,没法控制缰绳。生死攸关的一瞬间,他心里明

    白,即便能够掌控缰绳,也是无济于事;他根本没有气力阻止这匹马。身上每一处

    肌肉、每一根神经都聚集在唯一一个目标上——千万不要摔下去。“火鸟”继承了

    父辈的惊人速度,他们在一片隔开峭壁和森林的开阔草地上腾空飞驰。草地在阳光

    的照射下闪烁着金黄色和赤红色。突然之间,上尉感到隐约有一丝绿意跌落在他们

    跟前,心里思量着他们兴许是从某条狭窄的小径进入森林里了。即便马儿已经跑离

    了开阔地带,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头晕目眩的上尉差不多都成了屈膝半蹲的姿

    势。树上一条荆棘划破了他的左脸颊。上尉虽未感觉疼痛,却分明看见鲜红热乎的

    血液滴在了他胳膊上。上尉匍匐在马背上,右脸蹭在“火鸟”又短又硬的鬃毛上。

    死命抓住马鬃、缰绳还有鞍桥,不敢抬头,生怕脑袋让树枝给划破了。

    上尉心里浮现出四个字。他不敢大声喘息,连轻言低语也做不到,只能用颤动的嘴唇把那四个字无声地抖落出来:“我迷路了。”

    03

    原已放弃了生念的上尉突然间又有了生的可能。一股强烈的狂喜在他体内汹涌

    澎湃。这种情绪,如同马儿失控后纵身俯冲一样,来得突然,叫人猝不及防,上尉

    从前都不曾体会过。他的目光呆滞,半睁着双眼,仿若身陷谵妄,可突然间似乎又

    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景象。世界仿若一个万花筒呈现在他眼前,目之所及的每一处景

    致都是那么鲜明热烈、栩栩如生,在他心里留下了炙热滚烫的印象。地上有一朵半

    掩在树叶里的小花,雪白眩目,玲珑剔透。一只多刺的松果、微风习习的苍穹间飞

    行翱翔的鸟儿、一道好似利箭的阳光穿越深邃的绿色——这一切在上尉心中都仿若

    人生之初见。他感受到纯净而热烈的空气,体悟到自己紧绷的身体,激烈跳动的心

    脏,还有血液、肌肉、神经以及骨骼的奇迹。上尉的心中已然没有了畏惧;他的意

    识已经上升到一种世所罕见的神秘境界——世界即我,我即世界。他侧过身,贴在

    马背上,破裂流血的嘴唇竟咧出了一个狞笑。

    至于这疯狂的骑行究竟持续了多久,上尉也许永远也弄不清楚了。只是接近尾

    声时,他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森林,正在开阔的平原上飞驰。他似乎用余光瞥见一

    个男人躺在一块巨石上晒太阳,身旁有匹马在吃草。上尉并未感觉奇怪,瞬间就忘

    记了这茬事。唯一让他担心的是,再次进入森林以后,马儿已经精疲力竭,快跑不

    动了。上尉痛苦不堪,恐惧殊甚:“等这事儿一收场,我也要跟着完蛋。”

    马儿的脚步放缓成为疲惫的小跑,最后干脆停下来不动了。上尉在马鞍上挺直

    了身子,四下张望。他用缰绳猛抽马儿的脸,马又跌跌撞撞地挪了几步。之后上尉

    再也没法让它挪动分毫了。上尉不由地浑身战栗,遂翻身下马。他慢吞吞而又教条

    式地把马拴在树上,然后折下一根长长的木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抽打马

    儿。那马气喘吁吁,黝黑的毛皮让汗水浸得打了卷儿。起初马儿还绕树而行,避之

    唯恐不及。可上尉全然没有停止鞭笞的意思。终于,马站着不动了,发出一声摄人

    心魄的悲鸣。一汪汗水都把脚下的松针给染黑了。马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上

    尉把鞭子扔在一边。他身上沾了血,脸上和脖子上因为和马鬃的“亲密接触”而起

    了疹子。他心中怒火难平,累得几乎站不住了,旋即瘫软在地,头埋在胳膊底下,姿势十分奇怪。树林深处,上尉活像一个让人丢弃在外的破布娃娃,号啕大哭起

    来。上尉昏迷了一会儿,待他醒来,看到的全是过去的景象。他蓦然回首往昔岁

    月,就像一个人盯着井底摇曳的光影,顾影自怜。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带他长大

    的是五个姨妈,而且还全是老姑娘。只要不是经历离别愁绪,他的姨妈们并不感觉

    生活痛苦;她们经常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时常组织野外聚餐和挑三拣四的远足跋

    涉,周日还会邀请其他老姑娘来参加晚宴。然而,她们把这小男孩当成了某种支

    点,用以支撑她们各自心中那杆沉重的十字架。上尉从来不知真爱是为何物。他的

    姨妈们在他身上倾注了极其夸张的感情,却不曾想到他也在用这种虚情假意投桃报

    李。此外,上尉是个南方人,他的姨妈们从来不允许他忘记这一点。他母亲一家是

    十七世纪逃离法国的胡格诺派后裔,大起义之前都生活在海地,后来在乔治亚州成

    为种植园主,直到内战爆发。上尉的身后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充满了野性的光

    辉、破产后的贫穷困顿以及家族的傲骨遗风。然而,他们家族现在这一代人可谓碌

    碌无为、乏善可陈;上尉唯一的表兄弟在纳什维尔城当警察。可上尉是个病入骨髓

    的势利眼,待表兄弟自是傲睨自若,而对那段逝去的历史呢,又看得极重,简直到

    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上尉踢了一脚松果,开始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孱弱的余音在树林间飘渺回

    荡。他又忽地安静地躺了下来。一种在他体内徘徊的奇怪感觉突然蹦了出来。他很

    确信附近还有别人,于是又痛苦地翻了个身。

    起初上尉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码远的地方,倚靠在橡树上的身影,正是

    那个上尉眼中面目可憎的年轻士兵。他一丝不挂,瘦削苗条的身体在夕阳下闪闪发

    光,还用一种空洞而不带感情的眼神瞅着上尉,就像是瞪着某种从未见过的昆虫。

    上尉竟然惊得四肢瘫软,呆若木鸡,试着要说话,可嗓子眼儿里只能发出一声干

    吼。他注视着士兵,士兵则把目光望向那匹马。“火鸟”汗流浃背,活似落汤鸡,臀部上头的鞭痕分明可见。仅仅一个下午的功夫,这马儿就从一匹纯种宝马沦落成

    为老态龙钟的犁田马。

    上尉就躺在士兵和马的中间。浑身赤裸的男人都懒得绕过地上这个伸展开来的

    身体。他离了靠着的那棵树,轻盈地抬脚跨过上尉。上尉近距离瞥见了年轻士兵的

    光脚;那是一只纤细的脚,足形精妙,脚背高高隆起,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士兵

    解开套马绳,爱抚地用手摸了摸它的嘴套,然后,看也没看上尉一眼,就把马儿领

    向密林深处。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上尉甚至连坐起身子或是说句话的机会都找不到。他

    一时间只有惊讶错愕的份儿,目光还滞留在年轻士兵那极富线条美感的身体上头。

    他胡言乱语地大声喊叫,却得不到一丝回应。顿时怒火中烧。一股对士兵的汹汹恨

    意涌上心头,这恨意异常强烈,好比说方才骑在狂奔的“火鸟”背上有多大的快

    感,此刻就有多么恨那个士兵。他这一生当中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妒忌以及所有的

    恐惧都在这盛怒之下找到了发泄口。上尉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浑浑噩噩地向暮色昏

    沉的树林之中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离驻地有多远,脑袋里挤满了阴谋诡计,用

    来折磨士兵。上尉心里明白,这种如爱一般强烈的恨,将和他的余生相伴相随。

    上尉踌躇许久,天都快黑了才走到了一条熟悉的小路上。

    04

    潘德腾家的聚会七点钟开始,半小时之后,大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利奥诺拉落

    落大方地穿着一件奶白色天鹅绒礼服,独自一人迎接宾客。大家问男主人在哪里

    时,她这样回答,兴许魔鬼把他抓走了吧,总之自己不知道,没准他从家里逃跑了

    也说不定。众人哄堂大笑,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想象上尉肩上扛着根木棍、笔记

    簿包在红色扎染手帕里艰难跋涉的情形。他原本计划骑马以后还要开车去城里一

    趟,也许是车子出了什么毛病吧。

    餐厅的长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极尽奢华之能事。空气中浓郁的香味肆意弥

    漫,有火腿味、排骨味,还有威士忌的酒味儿,好似可以直接用勺子舀一口直接吃

    下去。从客厅传来了手风琴悠扬的乐声,随着风箱的一张一合而婉转起伏。餐具柜

    附近恐怕是最快活的地方了。安纳克莱托一脸的不乐意,正用勺子舀了小半杯甜

    饮,动作慢慢吞吞的。他一瞥见在门口形单影只的韦恩切克中尉,就花了足足十五

    分钟,把每一个樱桃和每一块菠萝片儿打捞干净,然后撇下十几个排队等候的军

    官,亲手把这杯精心调制的饮料递给了老中尉。屋子里满是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很难听清楚每一处地方具体的谈论内容。有人在对政府新拨给军队的一笔款项评头

    论足,还有的人则对最近发生的一起自杀事件蜚短流长。谈天说地间,大家警惕地

    张目四顾,以便确认清楚,兰顿少校不在旁边。于是乎,一个小玩笑就在聚会上悄

    悄地传开了——大意是说,小菲佣把艾莉森·兰顿的尿样送去医院检验之前,心思缜密地给她的小便洒了香水。聚会越发拥挤,都快到人满为患的地步了。已经有一个

    果馅饼从餐盘上掉了下来,不经意间都让人踩到了楼梯中央。

    利奥诺拉亢奋到了极点。她不厌其烦地用同一套陈词滥调和所有人轻快寒暄,还轻轻地拍了拍军需上校的秃头——这人是她的一个老相好,还忙里偷闲地离开大

    厅,亲自为城里请来的手风琴艺人送去了饮料。“我的上帝!这男孩太有才

    了!”她说道,“唉呀,只要是你哼得出来的曲子,就没有他演奏不来的!哪怕是

    那首‘噢,多么美丽的红色羽翼’他也会,所有的曲子都会!”

    “真了不起,”兰顿少校边附和,边看了看在附近聚集的人群。“我太太现在

    迷上了古典乐——巴赫什么的。听得人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在我听来就像生吞一大

    团蚯蚓。而现在这曲‘风流寡妇圆舞曲[2]

    一类的,才是我的最爱。多么悦耳动听

    啊!”

    圆舞曲的音乐宛若潺潺流水,加上将军的大驾光临,屋内的嘈杂喧闹也稍稍安

    静了些。利奥诺拉陶醉在聚会里,快活得有些飘飘然,过了八点钟才开始担心起自

    己的丈夫。大多数宾客早因为男主人迟迟没有露面而弄得有些茫然失措了,可一想

    到有可能出了意外事故,大家的情绪甚至又给撩拨了起来。结果就是,本来一场平

    淡无奇的往来聚会,如今却连那些来得最早的宾客也自愿滞留下去,远远超过了正

    常的停留时间;无奈房子又实在太挤,若是没有高超的技巧,想从一个房间挪到另

    一个房间简直是不可能的。

    与此同时,上尉潘德腾手里提着个马灯,正在跑马道入口处等候。值班的是那

    个中士。上尉抵达驻地时,天都已经黑透了,于是编了个故事,说自己让马儿给摔

    了下来,马儿自己跑走了。他们只得寄希望于“火鸟”能够老马识途,又自己回

    来。上尉洗了洗那张挂了彩又长了疹子的脸,接着开车去了医院,往脸颊上缝了三

    针。不过,他还不能回家。不仅是因为他缺乏面对利奥诺拉的勇气,除非马儿能回

    到自己的围栏里——真正的原因在于,他在等候那个自己痛恨的男人。这天晚上,夜色柔和敞亮,一轮下弦月当空高挂。

    九点钟,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只是步频非常缓慢。过不多时,二等兵

    威廉姆斯和两匹马疲倦的身影就浮现在了眼前。士兵手里牵着两匹马的缰绳。他微

    一眨眼,径直朝马灯的方向走去,眼睛死死地盯着上尉的面庞,神情怪异,久久不

    肯望向别处,连中士都不由暗捏了一把汗——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此番局面,索性让上尉自行定夺了。上尉一言不发,但是眼皮跳个不停,僵硬的嘴唇不住颤抖。

    上尉跟着二等兵威廉姆斯一起进了马厩。年轻的士兵喂了点儿谷糠给马儿,还

    给它们上上下下刷洗了一番。他也一样一言不发,上尉就站在围栏外头注视着他。

    看着士兵那双优美而又灵活的双手,还有他脖子圆润温柔的曲线,上尉顿时让一种

    情感给俘虏了,那是一种既让人排斥却又叫人着迷的情感,如同他和年轻的士兵赤

    膊上阵,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贴身肉搏。上尉紧绷的腰部肌肉已是疲惫不堪,眼

    看就快站不住了。跳动的眼皮下,那一双眼睛如同两团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士兵

    静悄悄地完成了工作,然后走出了马厩。上尉也跟了过去,然后站着目送士兵消失

    在茫茫的夜色当中。其间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钻到汽车里的上尉这才记起,家里还有个聚会在等着他。

    05

    安纳克莱托夜里很晚才回家。他站在艾莉森房间门口,铁青个脸,疲态尽显,今天那群人真给他累坏了。“唉呀,”他用哲学家的口吻说道,“这世界塞满了太

    多太多人了。”

    艾莉森却从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目光中看出了端倪,八成是有状况发生。他进了

    她房间的洗手间,卷起黄色亚麻衬衫的袖子,开始洗手。“韦恩切克中尉来看过你

    没有?”

    “来了,和我在一起待了好一会儿。”

    当时,中尉一脸颓唐沮丧。于是她遣他下楼取了一瓶雪利酒。对饮过后,他坐

    在床边,腿上摆着一个棋盘,两个人开始玩一种叫作“俄罗斯庄家”的纸牌游戏。

    刚开始她还没觉得玩牌的建议有失明智,玩着玩着就悔之不及了。因为,中尉几乎

    看不清牌,又竭尽全力想在她面前掩饰这个毛病。

    “他刚得知自己没有通过医委会的体检,”她说,“很快就要拿到退休文件

    了。”

    “唉呀!多遗憾啊!”安纳克莱托又补充道,“不过,换作是我,我也会替他高兴的。”

    那天下午,医生给她开了一个新处方,从洗手间的镜子里她可以看见安纳克莱

    托正一丝不苟地检查药瓶,配好药以后还替她尝了一口。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

    并不喜欢新药的味道。可回到房间以后,他又轻快地笑了起来。

    “你还从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聚会呢,”他说道,“多么‘惊人’啊!”

    “安纳克莱托,是‘惊惶’才对吧。”[3]

    “不管怎么说,就是一片混乱。潘德腾上尉居然在自己的聚会上迟到了足足两

    个小时。等他进了屋,我还以为他让狮子给啃掉半拉身子了呢。那匹马把他摔落在

    黑莓灌木丛里,自己就跑了。你从前根本瞧不见那样一张脸。”

    “他有没有骨折?”

    “我看他像是把后背摔断了,”安纳克莱托带着几许快意继续说,“不过他举

    止泰然,上了楼,换上晚礼服,试着要掩饰内心的不安。现在大家都走了,除了少

    校,还有那个红头发上校,他妻子像个举止‘晃荡’的女人。”

    “安纳克莱托,”她轻声警告他。安纳克莱托从前就说过好几次“晃荡的女

    人”,直到最后她才恍然大悟,知道他真正的含义所指。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某种俚

    语土话,后来才意识到,他想说的其实是“放荡的女人”。

    安纳克莱托耸耸肩膀,突然转头看着他,脸都红了。“我讨厌人!”他咬牙切

    齿地说道,“聚会上有个人开了玩笑,没注意我就在旁边。那玩笑太粗俗,太侮辱

    人了,而且根本就不是真的!”

    “你说什么呢?”

    “我可不会把那玩笑重复一遍给你听的。”

    “好吧,那便忘了它,”她说道,“上床好好睡一觉吧。”

    方才安纳克莱托的情感迸发弄得艾莉森有些心神不宁。她似乎也是讨厌其他人

    的。过去五年里,她认识到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污点——当然,这里头不包括韦恩切克,还要除去安纳克莱托和小凯瑟琳。一个男人能达到怎样的愚蠢和

    冷酷,那迟钝的莫里斯·兰顿总能够有过之而无不及。利奥诺拉简直形同野兽。偷窃

    癖的韦尔登·潘德腾则堕落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多么了不起的一群人呵!就连她自

    己她也是讨厌的。要不是因为瞻前顾后的拖沓耽搁,倘若她还有一丝自尊心遗存,她和安纳克莱托今天晚上都绝不可能再待在这屋檐下了。

    她把头扭向窗台,凝望着斑斓的夜色。外头起风了,楼下一扇松动的百叶窗敲

    得房子一侧砰砰作响。为了看清楚窗外,她把灯给关了。今夜,猎户座明亮清晰极

    了。树林之中,重重树冠随风摇曳,宛如深色的浪潮。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转向了

    潘德腾的家,又看到有一个男人站在树林的边缘鬼鬼祟祟。那人的身子让树林给遮

    住了,影子却清楚地投射在了草地上。她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不过十分确信,就是

    一个男人潜伏在那。她盯着他看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钟头。他却一动也不

    动。这让她心里陡生出一种迷惑的恐惧,生怕自己是真的发疯产生幻觉了。她闭上

    眼睛,心里开始数数,每次七个数,一直数到两百八十。等她再向窗外望过去,那

    人影却不见了。

    她丈夫过来敲门。眼见没有回应,他谨小慎微地扭了扭门把手,把脑袋探了进

    去。“我亲爱的,你睡了吗?”他这声音大到能把任何人吵醒。

    “是的,”她痛苦地说,“都快睡死过去了。”

    少校满脸困惑,进退维谷,不知该把门关上呢,还是应当进屋去。虽然远在房

    间对面,她还是能闻出来,少校在利奥诺拉家里没少喝酒。

    “明天我就要跟你说件事儿,”她说,“至于是什么事儿,你自己心里清楚。

    所以,做好准备吧。”

    “清楚什么啊,”少校无助地说,“难道我做错什么事儿了吗?”他顾自内省

    片刻。“如果是因为某种特殊的事情花了一笔钱,那我可没有啊,艾莉森。赌球和

    赛马时输钱的事儿——”门给小心翼翼地关上了。

    时过午夜,她又是一人空房独卧。从夜里十二点到第二天黎明的这几个小时尤

    其可怕。即便告诉莫里斯说她根本没有睡着,他呢,必然是不会相信的。就连她身

    体生了病他也不信。四年前,她的健康第一次出了问题,那时他也曾担忧过她。谁知疾病接二连三,先是积脓、胃病,现在又开始闹心脏病,弄得他积忧成怒,最后

    索性再也不相信她了。他怀疑她是得了疑心病,这样好推卸责任,不去参加那些他

    觉得体面合适的常规运动和聚会。同样的道理,对待一个油盐不进的女主人,最聪

    明的作法莫过于扔一个牢不可破的理由给她。因为,哪怕用了一大通道理予以回

    绝,不管这些道理多么合情合理,那女主人都断然不会相信。她听到丈夫在大厅对

    面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还自言自语地长篇说教。她打开床头灯,开始看书。

    凌晨两点,她突然毫无征兆地预感到自己大限已到。她把枕头垫在后背,坐了

    起来。其实她还年轻,却拥有一张消瘦苍老的面容。她焦躁不安地摇头四顾,从这

    边的墙角望向另外一边。她转头的幅度很小,动作奇异,下巴侧仰着,好似如鲠在

    喉。屋子本来十分安静,可在她耳朵里却萦绕着刺耳的噪声。洗手间里,有水滴滴

    答答地滴在洗脸池里。壁炉台上的钟——那是一座老式摆钟,玻璃框上画着镀金的

    白天鹅——发出了锈蚀的丁零声。不过第三种声音最响亮,也最令她烦忧,那便是

    她自己的心跳声。她的体内正上演着一场大混乱。她的心脏似乎存心赌气一般,想

    证明自己能够快得如人们跑步、跳跃,接着又砰地重重落下,那股迸发的蛮力震得

    她浑身打战。她缓慢而谨慎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她的针织物。“我必须想一些

    愉快的事情,”她用理智告诫自己。

    她回想起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年她二十一岁,九个月以来,一直在寄宿学

    校教女孩子学习一点儿西塞罗和维吉尔。假期一到,她只身来到纽约,皮夹子里只

    有两百美元。她搭了一辆公交车,一路北行,并不知道目的地为何方。到了佛蒙特

    州某个地方,她喜欢上了那儿的景致,于是下了车,用了几天的时间找了个林间小

    屋租住下来。她还带了自己那只猫——皮德罗纽斯过来,夏季结束之前,她不得不

    给“他”的名字加了个阴性词尾,因为“他”冷不防生了一窝小猫出来。有好几只

    流浪狗也收容了进来,每星期她都要去村子里买些罐头给猫儿、狗儿和她自己吃。

    每一个日日夜夜,那个美妙的夏天的每一天,她都能享用自己最爱的食物——墨西

    哥香辣肉酱、加蛋烤面包片和茶。下午,她会去砍些柴火,晚上坐在厨房里,脚搭

    在炉子上,要么大声朗读,要么放声歌唱,只给自己一个人听。

    艾莉森苍白的薄唇挤出一丝低语,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床脚的竖板。突然之间,她丢下针织物,屏住了呼吸。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房间里静如坟墓,她张大口,静静地等待,脑袋歪扭到枕头一边。她莫名恐惧,尝试喊出声,打破这份沉静,然

    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但她并未听见。更不知道安纳克莱托已经进到屋里

    来了,正握着她的手。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可怕偷停(必定一分钟有余),她的心

    脏终于恢复了跳动,睡衣的褶皱在胸口处微微扑动。

    “做噩梦啦?”安纳克莱托用一种愉快而又振奋的口气问道。但是他的脸在低

    头看她时,却露出一副和她同样病态的愁容,上嘴唇紧紧地抿着牙齿。

    “我吓坏了,”她说,“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可是看起来又不像,”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沾了沾玻璃杯

    里的水,擦了擦她的额头。“我先下楼把我的行头拿上来陪你,等你睡着了我再

    走。”

    他带来了水彩,还有一盘麦乳精。生了炉火,又在壁炉前放了一张牌桌。有他

    的陪伴真是莫大的慰藉,她真想酣畅淋漓地哭上一场。他把盘子递给她,然后舒舒

    服服地坐在桌子旁边,小口啜饮着自己那杯麦乳精。安纳克莱托身上这份气质是她

    最喜爱不过的了;他真有这份天才,能够点石成金,不管什么样的局面都能让他变

    成节日一般。他的表现,并不像是出于好心而在死寂的深更半夜过来陪一个生了病

    的女人,更像是他们自愿挑了个时间来开一个特别的派对。每当他们遇到不顺心的

    事情时,他总能想出些小伎俩渡过难关。此刻,他坐在桌旁,跷着二郎腿,膝盖上

    铺了一张白色餐布,颇有仪式感地喝着麦乳精,仿佛是在品味上等的美酒——其实

    他和她一样,都不喜欢这玩意儿的味道,之所以买来麦乳精,是因为他让瓶子标签

    上那华而不实的宣传语给迷了心窍。

    “你困了吗?”她问。

    “一点都不困。”可每每提到“困”这个字,他又感觉累极了,忍不住直打哈

    欠。于是,他尽职尽责地把头扭了开去,假装张嘴是因为自己要用食指去拨弄新长

    出来的一颗智齿。“我下午小睡了一会儿,晚上也躺了一下,还梦见凯瑟琳了

    呢。”

    每次想到她的宝贝孩子,艾莉森瞬间让无限的爱意和悲痛弄得不堪重负,胸口

    直感觉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时间哪能平复这种锥心刺骨的失犊之痛?如今她的

    确更加自持,但仅此而已。毕竟,历经了十一个月的欢乐、紧张和痛苦,她并未有多大改变。凯瑟琳被葬在驻地的公墓里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脑海中全是坟墓里

    小婴儿尖锐而可怖的画面。她惊恐万分地幻想着尸体腐烂,露出一副孤独的小骷

    髅,这让她难以接受,后来不辞辛劳,通过层层繁文缛节,把棺材又从坟墓里头掘

    了出来,然后将残存的尸体带到了芝加哥的火葬场,骨灰抛洒在了漫天雪地。时至

    今日,所有有关凯瑟琳的遗存,就只剩下她和安纳克莱托彼此共享的回忆了。

    艾莉森等到能够平心静气地说话以后,方才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怪闹心的,”他平静地说道。“好比掌心里托着一只蝴蝶。我把她护在腿

    上,喂她吃东西,接着一阵骚乱,你使劲想让热水流出来。”安纳克莱托打开画具

    盒,在面前摆弄好纸、画笔和水彩颜料。炉火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孔,往他深色的眸

    子里注入了光彩。“然后我的梦就变了,膝盖上的凯瑟琳变成了少校那只不得不让

    我今天擦了两遍的靴子。靴子上全是滑溜溜的初生老鼠,蠕动个不停,我想拦住它

    们,不让它们爬得我满身都是。哇哦!简直就像——”

    “别说了,安纳克莱托!”她边说边打了个哆嗦。“求你了!”

    他开始作画,她在一旁看着。他把画笔蘸在玻璃杯里,水中顿时生出一团淡紫

    色的云朵。他低头看着纸,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一次停了下来,用桌上的

    尺子快速地丈量了几下。安纳克莱托在绘画方面颇有天赋——这点她坚信不疑。在

    其他的才艺上面,他也展现出了非凡的技巧,但是究其本质,他大多是在模仿,正

    如莫里斯说的那样,安纳克莱托活像一只小猴子。不过,在他的这一方小小的水彩

    和素描的世界中,他却展现出了自我本色。从前他们驻扎在纽约附近时,他就时常

    在下午进城去听艺术学生联盟[4]

    的课。她在学校画展上不止一次看到,很多人都会

    顾眄回望他的画作,她对此并不大惊小怪,反而为他感到无比骄傲。

    他的画作既有粗旷原始的一面,也有过分成熟老练的一面,在观者看来,有一

    种莫可名状的魅力。可她没办法让他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这份天赋,也没法让他百

    尺竿头更进一步。

    “梦的品质啊,”他轻悄悄地说,“还真是一件值得思考的怪事。菲律宾的午

    后,枕头湿乎乎的,太阳照进房间,那时候的梦是一个样子的。到了北方夜里下雪

    时——”然而艾莉森已经陷入到自己惯常的忧虑中去了,所以没有把他的话听进

    去。“告诉我,”她突然打断道,“今天早上你发脾气,说要去魁北克开间什么亚

    麻制品店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具体的想法呢?”

    “唉呀,当然啦,”他说,“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就想去看看魁北克这座城市

    的。而且没有什么比抚摸美丽的亚麻更叫人开心的事情了。”

    “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了——”她说道。声音里不再带有提问的语气,他也就

    没有回应她。“你在银行里存了多少钱?”

    他把画笔搁在玻璃杯上。“四百美元零四分……你想让我取出来吗?”

    “现在不用。不过以后也许用得上。”

    “看在老天的份上,”他说,“别再担心这担心那的了。对你一丁点儿好处都

    没有。”

    房间里满是玫瑰色的火光和摇曳的灰色影子。挂钟发出轻柔的转动声,敲打在

    了凌晨三点。

    “瞧!”安纳克莱托突然说道。他把画纸揉作一团,扔到一边去了。然后,他

    双手捧腮,摆出了一副沉思的姿势,眼睛盯着壁炉的余烬。“孔雀的颜色就是一种

    叫人毛骨悚然的绿色。它长着一只巨大的金色眼睛。眼睛里满是映像,极其细小又

    ——”

    他举起手,大拇指和食指碰触在一起。他的脑袋在墙上映照出一个偌大的影

    子。极其细小又——“十分怪诞”,她帮他圆了这句话。他马上点点头说,“就是

    这个意思。”

    他又开始作画,可屋子里的沉寂让某种声响给打破了,也许是她最后发出的声

    调留存下来的记忆,让他猛地回过头来。“噢,别动!”他说道。他从桌旁冲了过

    去,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在壁炉旁边摔了个粉碎。

    06这个夜晚,上尉的妻子刚刚睡下不过一个钟头,二等兵威廉姆斯就进了她的房

    间。举办聚会的时候,他就一直蹲守在树林旁边。接着,眼看大多数宾客都已离

    去,他通过客厅的窗户窥探室内,直到上尉的妻子上楼去睡觉。然后他和以前一

    样,进了这所房子。这个夜晚,月光依旧敞亮,房子里一片银光。“夫人”侧躺着

    身,两只有些邋遢的双手托着暖洋洋的鹅蛋脸。她穿着一件缎子睡衣,被单拉到了

    腰部位置。年轻的士兵安安静静地半蹲在床边。有一次,他曾经小心翼翼地伸出

    手,用大拇指和食指轻抚她柔软光滑的睡衣。进屋的时候,他就把四周望了个遍,先是在衣橱前面站了一会儿,对上头所有的瓶瓶罐罐、粉扑和梳妆用品都注视凝思

    了一番。有一样东西——一个喷雾剂,尤其让他感兴趣,于是他把它拿到窗前,神

    情疑惑地仔细研究。桌子上有一只碟子,上边有一只啃了一半的鸡腿。士兵用手碰

    了碰,再用鼻子嗅了嗅,也啃了一口。

    此时,他蹲坐在月光之下,双眼半阖,嘴唇泛着垂涎的微笑。上尉的妻子在睡

    梦中翻了个身,还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士兵用手指好奇地触摸着她散落在枕头

    上的一缕头发。

    到了夜里三点多钟,二等兵威廉姆斯忽然身体僵硬住了。他看了看周围,像是

    在听什么响动。一时间还没有意识到是什么东西搅得自己心中惴惴难安。接着,他

    看到隔壁房子的灯亮了。寂静的夜晚里,他甚至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过不多

    久,他听见一辆车停在了亮灯的屋前。二等兵威廉姆斯悄无声息地走进漆黑的大

    厅。上尉房间的门是关着的。过了几分钟,他就已经缓缓地沿着树林边界走远了。

    士兵过去两天里睡得极少,眼睛疲倦得肿胀起来。他绕着驻地转了半圈,然后

    抄近道往营房的方向走去,因为这条路不会遇见卫兵。一躺在自己那张行军床上,他便酣然入睡了。黎明将至,他竟做了个梦,还是多年以来的头一遭。在睡梦里,他还在大喊大叫。对面的一个士兵让他给吵醒了,朝他扔了一只鞋子。

    因为二等兵威廉姆斯在营房的舍友里没有结交一个朋友,大家对他在夜晚失踪

    一事也就不以为然。有人猜测他在外头找了个女人。好几个入伍的士兵都偷偷摸摸

    地结了婚,有时就在城里和妻子过夜。狭长拥挤的营房在晚上十点钟熄灯,但是有

    很多人都不会在这一时刻乖乖睡觉。有时候,特别是月初时节,就有人躲在厕所里

    通宵达旦地玩扑克。一次凌晨三点,二等兵威廉姆斯在回营房的路上撞见了卫兵,因为他在部队服役两年了,卫兵也很熟悉他,便没有过问。接下来的几天夜里,二等兵威廉姆斯恢复了正常作息,安生睡觉。黄昏时候,他还是坐在营房前的长凳上,晚上偶尔也会去驻地里的娱乐场所。要么去电影院,要么就去体育馆。体育馆在晚上会改造成为一个室内溜冰场。场内伴有音乐,一个

    角落空置了出来,人们可以坐在桌前歇息,喝上几杯冰镇的泡沫啤酒。二等兵威廉

    姆斯点了杯酒,生平第一次尝到了酒精的味道。伴随着旱冰鞋的踢踏作响,男人们

    在场地中央转着圈,四周弥漫着刺鼻的汗味和地板蜡的气味。三个男人——都是军

    队里的老前辈了——着实被二等兵威廉姆斯吓了一跳,他居然离开了自己的桌子,走近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儿。年轻的士兵看着他们的脸,像是有些问题想问似的。

    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过不多久又走开了。

    二等兵威廉姆斯性格孤僻、不善社交由此可见一斑,甚至有几乎一半的营房室

    友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实际上呢,他用来行走于部队的名字并非本名。入伍那

    天,一个粗野的老中士低头怒视了一遍他的签名——L.G.威廉姆斯,登时咆哮起

    来:“把你的名字写下来,你这个下贱的小乡巴佬!写你的全名!”士兵等了很

    久,才解释清楚那两个字母缩写就是他的名字,他唯一的名字。“好吧,这该死的

    名字可不会让你入伍的,”中士说道,“我把它改成艾——尔——基,成吗?”二

    等兵威廉姆斯点了点头,满不在乎的样子逗得中士捧腹大笑。“他们还真给咱们送

    来了个二百五呢。”他边说边把注意力转到文件上头去了。

    已经十一月了,大风连着刮了整整两天。一夜过后,原本葱郁的枫树已是叶落

    枯黄。落叶平铺在树下,成了一片金黄色的地毯,天空中四处飘荡着变化多端的云

    彩。第二天下了一场冷雨,淋湿了的落叶褪变成为暗褐色,任凭往来于潮湿街道的

    行人踩踏蹂躏,最后终于给耙走了。天又明朗了起来,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冬日的苍

    穹,如同锋利的金银丝工艺品。清晨,枯草上笼罩着冷霜。

    一连休息了四个夜晚,二等兵威廉姆斯又来到了上尉家里。这一次,他已经对

    一家人的生活习惯烂熟于心了,所以并没有等到上尉就寝。午夜,军官还在书房里

    工作,当兵的就已经上楼去了“夫人”的房间,一待就是一个钟头。然后,他站在

    上尉书房的窗前,饶有兴致地暗中观察,直到上尉最后在夜里两点也上楼睡觉去

    了。因为,这个夜晚发生了一件让士兵大惑不解的事情。

    经历了这么多天的打探,以及在“夫人”的房间守夜之后,士兵已经无所畏惧

    了。他感觉,却并不思考;他体验,却并不对现在和过去的行为进行反思。五年前,L.G.威廉姆斯杀过一个人。那天,他因为一手推车的粪肥而与人发生了争执,结果活活捅死了那个黑人,还把尸体藏在了废弃的采石场里头。他怒不可遏地用刀

    刺了进去,时至今日,他仍然能够回想起迸发喷涌的淋漓鲜血,还有把尸体拖进树

    林时那软塌塌的重量。他还记得那个七月下午的毒辣太阳,裹挟着尘土和死亡的气

    息。他也曾感到一种茫然无措、麻木不仁的失落,但唯独没有恐惧,从那天以后,他甚至都不曾痛下心扉地将自己视作一个杀人犯。他的头脑好似一件绣工华丽、色

    彩斑斓的织锦挂毯,颜色提取自感官经验,图案则来源于大脑回旋。二等兵威廉姆

    斯的脑袋浸淫着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色调,就是没有轮廓,更谈不上形状。

    初冬的这些个日子,二等兵威廉姆斯只认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开始察觉

    到上尉在跟踪他。尽管脸上还缠着绷带,疹子也未消去,上尉还是两天来骑一次

    马,只是时间不长而已。就在他验马的时候,往往要在马厩前面逗留片刻。去食堂

    的路上,二等兵威廉姆斯三次回头都撞见上尉就跟在后面,两人相距大约十码。军

    官如此频繁地在人行道上碰见他,似乎并非巧合。有一次,士兵干脆停下脚步,又

    回头望了过去。离他很近的上尉也随即停住,脑袋半扭过去。此时已是冬日黄昏,天空中夹杂了些紫罗兰的黯淡色泽。上尉的眼睛从容不迫,残酷无情,又炯炯有

    神。几乎一分钟过去了,他们竟步调一致地同时转身,又各自上路。

    [1] 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2] 弗兰兹·雷哈尔的轻歌剧代表作《快乐的寡妇》中的经典曲目。——译者注

    [3] 此处“惊惶”与上文“惊人”分别对应原文“consternation”与“constellation”,两个英文词形相

    似,安纳克莱托语带嘲讽,而艾莉森则由于中尉探望,很有可能对聚会的情形略知一二。

    [4] 纽约艺术学生联盟﹙Art Students League of New York﹚是一所1875年、在美国纽约市曼哈顿成立的

    艺术学校。——译者注

    第四章

    01

    在驻地里,一名军官要想和一名士兵有什么私下接触并非易事。如今,上尉潘

    德腾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如果能像莫里斯·兰顿少校那样担当一线指挥官,领导一个连、一个营,或者一个团的话,和手下的士兵保持某种交往自然不在话下。总

    之,兰顿少校就能对手下每一个士兵的名字和面容做到心中有数。相比之下,在军

    事学校工作的上尉潘德腾只能自愧不如了。除了骑马(这些天,所有马术技巧都不

    能满足上尉那颗追求刺激的心了),他再找不出别的办法和自己怀恨在心的士兵建

    立联系了。

    可是上尉有一个迫切的念想,总是渴望他们之间能够有所接触。他对士兵念念

    不忘,每次一想到他,总似百爪挠心,所以尽可能频繁地去马厩转悠,还不能让人

    生疑。二等兵威廉姆斯过来帮他装马鞍,上马后又给他牵缰绳。要是上尉事先知道

    会和士兵相遇,他就直感到目眩神迷。在他们这一段简短而又不露声色的相逢之

    中,他的感官印象总会产生奇怪的偏差;一旦靠近士兵,上尉就发现自己的视力和

    听力运转不良,等到自己骑远了、周围又没有旁人以后,方才的场景才能够第一次

    以完整清晰的画面呈现在脑海之中。一想到那个年轻人的面容——那双缄默的眼

    睛,那双时常湿答答的、厚实肉感的嘴唇,还有孩子气的僮仆式的刘海——通通叫

    他难以忍受。他很少听见士兵说话,但士兵那口齿含混的南方口音却不停地在他脑

    后缭绕纠缠,好似一曲扰人心烦的歌谣。

    黄昏时分,上尉走在马厩和营房之间的人行道上,满心希望能偶遇二等兵威廉

    姆斯。他远远就望见了他,看着他慵懒而不失优雅地漫步行走,上尉的喉头紧锁,几乎透不过气来。接着,他们二人打了个照面,二等兵威廉姆斯的目光空洞茫然地

    越过上尉的肩膀,士兵松松垮垮地举手敬礼,动作拖泥带水。一次,他们走近彼

    此,上尉看见士兵剥开一根棒棒糖,随手把糖纸扔在人行道边修剪齐整的草坪上。

    这个举动顿时让上尉暴跳如雷,走了一段路,又折回头来,捡起糖纸(是一个叫

    作“宝贝罗斯”的牌子)放在口袋里。

    上尉潘德腾,这个大体上以最死板顽固、最不近人情的方式生活的人,并没有

    对这奇怪的恨意扪心自问。有那么一两次,他服用了过量的速可眠,很晚才醒过

    来。回想起自己近来的一举一动,他心烦意乱。但他从未真正强迫过自己去扪心自

    问。

    一天下午,他开车来到营房,看到那士兵正一人坐在长凳上歇息。上尉在街角

    很远处停下了车,坐在车里观察他。士兵像个簸箕一样,四仰八叉地伸展四肢,欲

    睡还醒的样子。天空是浅绿色的,冬日最后一缕余晖在地上照出一片轮廓分明而又狭长的影子。上尉一直盯着士兵,直到晚餐号角响起。二等兵威廉姆斯走进了室

    内,上尉却仍然坐在车里,在营房外头望眼欲穿。

    天黯淡了下来,房子里灯火璀璨。他能瞧见,娱乐室里有人在打台球,还有人

    在懒洋洋地翻看杂志。上尉设想着,食堂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士

    兵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谈天说地,空气中散漫着热情饱满的战友情谊。上尉和士

    兵们一点儿都不熟悉,他心中有关营房生活的图景大多源于自己的想象。上尉对中

    世纪历史情有独钟,针对欧洲封建时期做过深入研究。他对营房生活的想象也因为

    这份爱好而极大丰富起来。不过,一想到两千来号人群居于这四四方方的大型建筑

    里,他就感到突如其来的一阵孤独。一个人坐在黑灯瞎火的车子里,望着营房里亮

    堂堂而又拥挤不堪的房间,听着士兵们喧哗吵闹、高谈阔论,上尉木然的双眼竟涌

    起了泪水。苦涩的孤独感啃噬着他的内心。他飞一般地开车回家了。

    02

    丈夫到家时,利奥诺拉·潘德腾正坐在树林边的吊床上休息。她起身回到屋里,帮苏西完成晚餐的收尾工作。今晚他们先在家里用餐,然后去参加一个聚会。一个

    朋友给他们捎来了六只鹌鹑,她打算给艾莉森也送一盘过去。两个多星期以前,艾

    莉森在他们家的晚宴上突发了一场严重的心脏病,如今已是卧床不起。利奥诺拉和

    苏西把食物放在一个很大的银托盘上。她们在餐盘上摆了两只鹌鹑,蔬菜若干,果

    汁在中央汇成了一个小水池,另外还有其他美味佳肴权当陪衬。利奥诺拉端着这大

    托盘踉踉跄跄地走着,苏西不得不跟在后头,手里端着个盘子用来放托盘里盛不下

    来的食物。

    “怎么没把莫里斯顺路捎过来?”等她回来,上尉如此问道。

    “可怜的家伙!”利奥诺拉说道,“他早走了呢。到军官俱乐部吃饭去了。想

    想吧!”

    他们已经为聚会梳妆打理完毕,正坐在客厅的炉火前,壁炉台上摆了一瓶威士

    忌,还有他们各自的酒杯。利奥诺拉穿着一袭红色的绉绸礼服,上尉则是一身燕尾

    服的行头。上尉神情有些紧张,不停摇动着酒杯里的冰块。

    “哈!听我说!”他突然说道,“我今天听到了一则趣事。”他把食指搭在鼻梁上,抿着嘴唇包住牙尖。他想讲一个故事,先在脑袋里勾勒出了故事的梗概。上

    尉才思敏捷,聊起八卦新闻时可谓伶牙俐齿。

    “不久以前,有人打电话找将军,副官听出是艾莉森的声音,于是立刻帮她转

    接了过去。‘将军,我有一事相求,’一个泰然自若而又富有涵养的声音传

    来,‘万望您能帮我一个大忙,务必让那个士兵不要在清晨六点吹响起床号了。因

    为它影响到了兰顿太太的休息。’一阵很长的停顿后,将军终于开口,‘不好意

    思,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请求。将军那边是一阵更长的

    停顿。‘劳烦告知,’将军总算说话了,‘我正荣幸地和谁在通电话?’那声音回

    答:‘我是兰顿太太家的男孩[1]

    ,安纳克莱托。谢谢你。”

    上尉冷静地等待着,他可不是那种自说自笑的人。可是利奥诺拉也没有笑,反

    而一脸困惑。

    “他说自己是什么来着?”她问。

    “他是要用法语说‘男僮’这个词。”

    “你是说安纳克莱托为了起床号的事儿打了通这样的电话。噢,这还真是我听

    到过的最奇怪的事情啦。真叫人不可思议!”

    “傻瓜!”上尉说,“根本没这回事。不过是个故事,一个玩笑而已。”

    利奥诺拉还是不得要领。她本来就不喜欢闲言碎语。首先,她总是觉得,要是

    所言之事并不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话,要想象起来可是颇费心力。其次,她的

    为人根本算不上刻薄狠毒。

    “嗨,这可太卑鄙了!”她说,“假如不是真事,为什么有人要自讨苦吃地胡

    编乱造呢?把安纳克莱托弄得跟个傻子一样。你觉得是谁起的头?”

    上尉耸耸肩膀,饮尽杯中酒。有关艾莉森和安纳克莱托的种种荒诞故事,都是

    他一手捏造出来的,这些流言蜚语还在驻地里头传诵不绝,颇为成功。罗织和打磨

    这些风言风语赐予了上尉莫大的快乐。他偷偷摸摸地散发流言,让人相信他并非始

    作俑者,觉得他不过是听说了,代为转述而已。这么做的原因倒不是故作谦虚,更

    多是源于恐惧,生怕有一天这些闲话会传到莫里斯·兰顿的耳朵里去。今晚上尉编出来的新故事并没有让他感到愉悦。单独和妻子待在这幢房子里,似曾相识的孤独感再度席卷而来,恰似他当初坐在车里,枯望着灯火通明的营房。

    在他的脑海中,仿佛看到士兵那双灵巧的棕黄色双手,不禁心里一阵哆嗦。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利奥诺拉问。

    “什么都没想。”

    “好吧,我觉得你特奇怪。”

    他们打算去接莫里斯·兰顿,正欲动身出门,却接到后者打来的电话,邀请他们

    过来小酌几杯。艾莉森正在休息,因此他们没有上楼去,本来就迟到了,所以他们

    匆匆地在餐桌旁喝了酒。喝完以后,安纳克莱托给身穿军服的少校拿来了军用斗

    篷。小菲律宾人跟着他们到了门前,嘴巴像抹了蜜一样说道:“希望你们度过一个

    愉快的夜晚。”

    “谢谢你,”利奥诺拉说,“愿你也一样。”

    少校可没有那么好欺骗。他满腹狐疑地看了安纳克莱托一眼。

    安纳克莱托关上门以后,立马冲到客厅,把窗帘拉开一英寸,往外头偷眼窥

    探。外面的三个人——每个都让安纳克莱托恨之入骨——停在台阶上,各自点了根

    烟。安纳克莱托急不可耐地注视着他们。他们还在厨房的时候,他就心生一计,从

    玫瑰园搬来三块砖头,放在门前昏暗的人行道尽头,心里仿佛看到这三个人摔得七

    颠八倒的样子。可是他们最后却从草坪上穿行而过,向停在潘德腾家门前的汽车走

    过去了,安纳克莱托气急败坏地狠咬了一口自己的大拇指。随后,他又匆匆忙忙地

    跑出去把障碍物给移走了。他可不想殃及无辜。

    03

    那天夜晚一如从前。潘德腾夫妇和兰顿少校去马球俱乐部参加舞会,寻欢作

    乐。利奥诺拉的身边照例围了一群年轻中尉,听凭他们大献殷勤;上尉潘德腾也终

    于逮着了个机会,在屋外游廊参加酒会的间隙,把新编出来的故事讲给一个炮兵军

    官听,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少校则自有一大帮子好哥们,聚一起谈论钓鱼、政治,还有矮种马。明天早晨有一场跟踪狩猎[2]

    ,潘德腾夫妇和兰顿少校在晚

    上十一点左右就一同离开了。不过此时安纳克莱托已经上床睡觉了。此前他和女主

    人待了一会儿,帮她打了一针。他总是像艾莉森太太一样,也背靠在枕头上睡觉,尽管这种姿势实在谈不上舒服,每天晚上都很难睡得安稳。艾莉森自己呢,也在打

    瞌睡。午夜时分,少校和利奥诺拉在各自房间里睡得很香。上尉潘德腾则在书房里

    安顿下来,静静地工作了一段时间。今晚对于十一月份来说可算是温暖,松树的芳

    香飘荡在空气之中。没有一丝风,草坪上的影子纹丝不动。

    在这时候,艾莉森·兰顿从半醒半睡的状态中苏醒了过来。她做了一连串诡异而

    又生动的梦,梦里她回到了童年。她挣扎着,不想醒过来,但总归无济于事,很快

    她就彻底清醒了。她睁开双眼,凝视着四周漆黑一片。她开始哭泣,柔和而不安的

    抽泣声竟然不像是她自己发出来的,而像夜里某处藏了一个神秘的受难者。这两个

    星期她的确过得太糟糕了,时常以泪洗面。一开始,她被严厉要求,不得离开病床

    半步。医生告诫她,如果下一次心脏病发作,必然一命呜呼。但是呢,她从未高看

    过这个医生,私下里觉得他不过是个老不中用的外科军医,一个恨不得一脚踹飞的

    头号傻冒。此人虽然悬壶行医,却又嗜酒如命,有一次和她争论,非说莫桑比克位

    于非洲西部,而不是东海岸,直到她拿出地图册以后才肯服输;总之,她向来对他

    的意见和建议满不在乎。两天前,她坐卧难安,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弹一弹钢琴。

    于是有天趁安纳克莱托和他丈夫出门,她从床上起身,梳妆打扮了一番,就下楼

    去,自得其乐地弹了好一会儿。上楼回房间时,她步履极其缓慢,虽然疲惫不堪,但也没有大碍。

    如今的她,深感四面楚歌,不得不静候时机,待身体好起来,再实施自己的计

    划。这样一种状态让她成了一个难以伺候的病人。起初他们找来一个医院护士,可

    是这护士和安纳克莱托相处并不融洽,一星期以后就走了。艾莉森接连不断地陷入

    幻觉。那天下午,附近一个小孩厉声尖叫,孩子们玩闹时经常发出这样的叫声,但

    艾莉森却不可理喻地担心害怕,生怕那孩子让汽车给撞了。她叫安纳克莱托赶紧冲

    到街上查看一番。就算后来他向她保证,孩子们只是在玩一个叫作“我是间谍”的

    游戏,她还是无法挣脱内心的焦虑。又有一天,她闻到了一股烟味,满心以为房子

    起火了。安纳克莱托把屋子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个遍,可她就是没法安心下来。任何

    突然的响动或琐碎的意外都能让她哭个不停。安纳克莱托痛入骨髓,急得像热锅上

    的蚂蚁,少校则尽其所能地躲着不回家。已经午夜了,她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哭泣,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幻觉。她向窗外望

    去,看到潘德腾家后面的草坪上,那个人影又出现了。他靠在一棵松树上,一动也

    不动。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亲眼看见他穿过草坪,从后门进了屋。她心里又惊

    又怕,生生觉得这个男人,这个潜行躲藏的家伙,就是她自己的丈夫。他悄悄溜到

    韦尔登·潘德腾妻子的身边,而韦尔登还在家里,就在书房里工作。她火冒三丈,完

    全失去了理智。义愤满腔的她犯了恶心,于是起床去卫生间呕吐了一番。接着她往

    睡衣外头罩了一件外套,又穿好了鞋。

    去潘德腾家的路上她没有丝毫犹豫。同样,她厌恶吵闹,所以并未问过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局面。她从前面的大门走了进去,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

    上。只有客厅里点了一盏灯,大厅里半明半昧。她呼吸痛苦,艰难地爬上楼梯。利

    奥诺拉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她分明看到一个男人蹲在床边的侧影。于是,她走进房

    间,打开了角落里的灯。

    士兵的眼睛让灯光晃得直眨巴。他手搭在窗台,蹲伏的身子微微抬起。利奥诺

    拉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又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墙睡过去了。艾莉森站在

    门口,惊得一脸煞白,面部扭曲变形。然后,她未发一语,退出了房间。

    与此同时,上尉潘德腾其实也听到了大门一开一关的声响。他料想有些不对

    劲,但是本能又提醒他应该留在书房里。他咬着铅笔的橡皮擦,焦虑地竖耳聆听。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等待,但是听到敲门的声音,多少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还未来得

    及答复,艾莉森就已经进了书房。

    “咦,都这么晚了,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上尉边问边神经兮兮地发出一

    声笑。

    她并未马上作答,而是扯了扯衣领,使之紧紧地贴着脖颈,终欲张嘴答话,发

    出来的却是枯木一般的声音,似乎是让方才的大惊失色给抹平了原有的声调颤

    动。“我觉得你最好上楼去你妻子的房间看一眼。”她说道。

    这番话语,加上她这副奇怪的表情,着实把上尉吓了个不轻。但是他告诫自己

    万万不能乱了阵脚,一团乱麻的内心总算压制住了。电光火石之间,万千自相矛盾

    的猜测臆想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的话里有且只有一个意思——莫里斯·兰顿就在

    利奥诺拉的房间里。但肯定不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怎么可能草率鲁莽到这般地步呢!假如真是如此,这又把他置于何种境地了呢!上尉笑得甜蜜而自持,丝毫没有

    显露出自己的愤怒、猜疑和烦躁不安。

    “过来,我亲爱的,”他用母亲般慈祥的声音说道,“你不可以这样子四处游

    荡。我来带你回家吧。”

    艾莉森目光似利剑,久久地看着上尉,好像要洞穿他一样。她的心中好似玩着

    某种拼图游戏。过了一会儿,她才徐徐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其实你什么都知

    道,却要坐视不管吗?”

    上尉仍旧固执地保持镇静。“我领你回家吧,”他说,“你有点儿不大对劲,怕是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匆忙起身,一把拉住艾莉森的臂膀。当碰触到她外套底下那脆弱不堪的手肘

    时,他心里一阵反感,急匆匆地领她到了楼下,穿过了草坪。她家的大门敞着,可

    上尉依旧按了门铃很长时间。过了一会儿,安纳克莱托走进大厅。还没等上尉转身

    离开,他就看到莫里斯也从楼上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心里百感交集,既困惑,又释

    然,就让艾莉森自己解释她的所作所为吧。

    04

    第二天早上,上尉潘德腾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艾莉森·兰顿彻底疯了。未及

    正午,消息在驻地里头已经人尽皆知了。(她的状况被说成是“精神崩溃”,估计

    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上尉和利奥诺拉过去帮忙,发现少校站在他妻子紧闭的房门

    口,胳膊上搭着一条毛巾。差不多已经在那里耐心地站了整整一天。他淡蓝的眼睛

    由于吃惊而瞪得老大,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耳垂。下楼去看潘德腾夫妇时,他十分

    奇怪地用一种生分的方式和他们握了手,整张脸痛苦地憋了个通红。

    除了医生以外,兰顿少校对悲剧的细节守口如瓶,将它们埋葬在备受打击的心

    灵深处。艾莉森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精神病人那样撕扯床单或是口吐白沫。凌晨一

    点钟,她身着睡衣走进房子时,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利奥诺拉不仅欺骗了她的丈

    夫,同样也欺骗了少校,居然是跟一个士兵有染。艾莉森进一步提出,自己要跟少

    校离婚,并补充道,因为身无分文,如果少校愿意以四厘的利息借给她五百美元,她将感激不尽,安纳克莱托和韦恩切克中尉可以居中作保。少校措手不及地问了一连串问题,她则回答说自己和安纳克莱托可以合伙做生意或者买下一条捕虾船。安

    纳克莱托把她的行李箱拖到了房间里,整整一夜都在她的指示下帮忙收拾行李。他

    们偶尔停下来喝杯热茶,查阅地图,好决定究竟去往何方。黎明前,他们终于下定

    决心,就去南卡罗来纳州的莫特里维尔城。

    兰顿少校大吃一惊。站在艾利森房间角落多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包收拾,不敢开口说话。过了很久,她所有的话语都渗进脑中,终于让他无可奈何地承认,她疯了,于是从房间里取走了她的指甲刀和火钳。接着,他走下楼,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瓶威士忌。他悲伤哭泣,从湿答答的胡子上吮吸着苦涩的泪水。他不仅

    仅是因艾莉森伤心难过,也为自己羞愧难当,仿佛是在反思自己做了一件有失颜面

    的事情。他喝得越多,自己遭遇的不幸就越显得不可理喻。有一次,他转着眼珠朝

    天花板望去,用质问哀求的口吻大声痛呼,打破了厨房里的寂静:“上帝啊?噢,上帝啊?”

    他拼命地以头撞桌,直到额头上磕出一个大包才肯罢休。酒一喝就喝到了次日

    早晨六点半,一夸脱有余的威士忌让他消灭了个干净。他洗了个澡,穿上衣服,跟

    艾莉森的医生打了通电话,那人是医疗部队的一名上校,同时也是少校的朋友。之

    后他又叫来了另一名医生,他们在艾莉森鼻子前点了根火柴,问了她各式各样的问

    题。检查过程中,少校从她卫生间的架子上取来一条毛巾,搭在胳膊上,摆出架

    势,随时准备应对各种各样的紧急状况,这多多少少能叫他心里好受一些。离开之

    前,医生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其间多次提到“心理学”这个字眼,少校则在每

    个句子结束时木讷地点点头。医生结束了谈话,最后建议应当从速将她送入疗养

    院。

    “但请听好,”少校无助地说道,“不要那种疯子穿的约束衣,那种地方千万

    去不得。你知道的——要在一个她能放留声机的地方,要舒舒服服的。你懂我的意

    思。”

    不过两天工夫,他们就选定了弗吉尼亚的一个地方。由于形势紧迫,他们相中

    那块地方并不是因为良好的医疗信誉,而主要看它的价格(那地方贵得吓人)。他

    把计划告诉给艾莉森时,她只是痛苦地听着。当然,安纳克莱托也会一同前往。几

    天过后,三个人乘火车出发了。

    弗吉尼亚这家机构的服务对象是既有生理疾病又有心理疾病的病人。事实上,同时侵扰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的疾病实属特殊。这里有一大帮子年事已高的绅士,走起路来跌跌撞撞,脑袋又迷迷糊糊,需要时刻有人留意他们行动不便的双腿。还

    有几个淑女,吸食吗啡上了瘾,另有不少年轻富裕的酒鬼。不过,这地方的露台很

    漂亮,还有下午茶供应,花园也算别具匠心,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少校感到遂心

    快意,也为自己负担得起这笔开销而颇感自豪。

    然而,艾莉森一开始沉默不语,不置一评。直到那天晚上坐下来吃完饭,她才

    和丈夫开口说话。初来乍到的这天晚上,她破例在楼下用了晚餐,从第二天早晨开

    始,她又必须卧床休息,直至心脏的健康有所起色。他们的桌上摆着蜡烛和温室栽

    培的玫瑰。餐具和亚麻桌布的质量都是最上乘的。

    可是艾莉森呢,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精美的细节。一坐在桌子旁,她就向

    房厅投来一阵漫长而恍惚的凝视。她的双眼,一如以往黯淡而敏锐,不动声色地对

    坐在其余桌子旁边的人察言观色,最后稍带苦涩地轻声说道:“我的上帝,多么上

    流的一群人啊!”

    那顿晚餐对兰顿少校可谓终生难忘,因为这竟是他和妻子一起享用的最后一

    餐。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中途在派恩赫斯特停留了一夜,住在一个马球球友的家

    里。等他返回驻地的时候,一封电报早已恭候多时。在疗养院的第二天晚上,艾莉

    森突发心脏病,死了。

    05

    这个秋天,潘德腾上尉三十五岁了。尽管年纪相对较轻,可眼看就要戴上少校

    的枫叶肩章了;军队里头,晋升提拔基本属于论资排辈,此番提前升迁,恰恰是他

    才能的体现。上尉工作起来宵衣旰食,军事头脑出类拔萃,很多军官都认为他总有

    一天可以成为一名位高权重的将军,就连上尉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长期的

    辛苦劳作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许未老先衰的征兆。这个秋天,特别是过去几个星期,他似乎加速衰老了。双眼底下长出了黑眼圈,脸颊发黄,暗斑浮现,就连牙齿也开

    始闹别扭。牙医告诉他,必须拔掉下排的两颗臼齿,再装上假牙,可上尉一拖再

    拖,实在抽不出时间做手术。上尉总是习惯性地板着个脸,久而久之,左眼的肌肉

    都拉得痉挛了。眼皮间歇性的抽搐在他扭曲变形的脸上留出一副诡异的面瘫表情。他一直压抑着心中的焦躁不安。对士兵的那份朝思暮想如疾病一样蔓延扩散。

    如同癌细胞不可理喻地突然造反,继而开始疯狂地自我增殖,最终摧毁整个身体一

    样,他心中对士兵所有的念想都似失控般疯狂滋长。

    有时候,他失望沮丧地回顾形势是如何渐渐失控的:先是无意中不小心把咖啡

    溅到了一条新裤子上,接着是清理树林,然后是骑着“火鸟”时的偶然邂逅,再后

    来是在驻地街道上短暂的碰面。至于烦恼如何变成仇恨,而仇恨又是如何演变为病

    态的着迷,上尉完全不能用正常的逻辑去理解。

    他总是想入非非,难以自拔。一直以来,他野心勃勃,对自己的升职早已是胸

    有成竹,以此自娱自乐。当他还是西点军校的一名年轻学员时,他在心里就觉

    得“韦尔登·潘德腾上校”这个头衔既熟悉亲切又悦耳动听。今年已经过去的这个夏

    天里,他就时常幻想自己一跃成为一名才华横溢、大权在握的军区司令。有时候他

    甚至大声地对自己念叨“少将潘德腾”——仿若他觉得,这个头衔是天生赋予的,于他不过是探囊取物,和自己的名字搭配起来也是那么的押韵!可是这几个星期,这个白日梦奇异地逆转了。一天夜里——或者更准确地说,凌晨一点半——他独坐

    书桌旁,身子困乏到了极点。突然,他的舌头不由自主地吐出了几个字,宛若不速

    之客闯进了寂静的房间:“二等兵韦尔登·潘德腾”。这几个字,连同由此而引发的

    联想,让上尉心里涌起了一种有违常情的感觉:他竟感到浑身宽慰,心满意足。他

    将荣誉和官阶抛诸脑后,享受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意,幻想自己成为一名普通的士

    兵。在这些幻梦中,他看到自己的身体焕发年轻,变得无拘无束——宛如那个他憎

    恨在心的士兵的孪生兄弟,就算是普通士兵那身价廉质劣的军服也掩盖不了他身体

    的优美,头发变得浓密而富有光泽,圆圆的眼睛也摆脱了因为研究和劳累而熬出来

    的黑眼圈。二等兵威廉姆斯的形象在这些白日梦中穿梭来往。这些梦都以军营作为

    背景:男人们的喧哗声,阳光下怡然自得的散步闲荡,还有战友间不计前嫌的恶作

    剧。

    上尉潘德腾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天下午都要去二等兵威廉姆斯住宿的四方

    建筑物前面散步。通常,他会看到士兵独自一人坐在同一张长椅上。上尉走在人行

    道上,总是要从距离士兵两码远的地方经过,每次走近,士兵都会站起身来,懒洋

    洋地致以军礼。白昼时间变短了,黄昏时分,天际就出现了一缕暮色。太阳刚刚落

    山,雾蒙蒙的紫罗兰色晚霞就开始弥漫。经过士兵身边时,上尉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士兵的脸,脚步随之放缓。他心里清

    楚,士兵如今一定明白下午这些散步其实都是冲他来的了。上尉都有些纳闷了,为

    什么这个士兵不回避他,为什么他不在这个时候去别的地方潇洒?士兵安常习故,反倒给他们每天的会面增添了一种幽会的味道,让上尉兴奋难耐。他从士兵身边走

    过,努力抑制着回头的冲动;待到走远,又自觉心中热血澎湃,狂野迷乱、恋恋不

    舍地忧伤之情让他难以自控。

    在上尉的家里,也发生了几处变化。兰顿少校总是和潘德顿一家如影随形,简

    直成了家庭的第三个成员,上尉和利奥诺拉也欣然接受了。妻子的死让少校手足无

    措、孤立无助,甚至从他的外表来看,也是判若两人了。原本欢快活泼的神气劲儿

    已经弃他而去,晚上三个人围坐在火炉前时,他似乎总是竭尽所能地保持一副最笨

    拙粗鄙、同时又是最不舒服的坐姿。他要么两条腿像柔术表演者一样绞在一起,要

    么一边抬高一只沉重的肩膀,一边扭弄耳朵。他的思绪和话语全都围绕艾莉森一个

    人和他生命中这个戛然而止的段落打转,嘴里无非是有关上帝、灵魂、受难和死亡

    的老生常谈,尴尬得让他自己也结结巴巴。利奥诺拉照顾着他,为他准备一流的饮

    食,倾听他随时可能吐露的悲痛心声。

    “要是安纳克莱托能回来就好了。”他经常如是说道。

    艾莉森西去的那天早晨,安纳克莱托就离开了疗养院,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听

    到他的消息。他重新收拾了行李,一丝不苟地将她的物品放置妥当,之后,一走了

    之,销声匿迹了。为了代替他,利奥诺拉给少尉找来了苏西的一个下得了厨房的兄

    弟。这么多年少校一直盼望能有个寻常的黑人僮仆,兴许他会偷主人家的酒,没准

    会偷懒不去打扫地毯下面的灰尘,但是,苍天为鉴,只要他不去摆弄钢琴、别用法

    语叽叽喳喳就行。苏西的兄弟是个好孩子;他把包了一层厕纸的梳子当笛子吹,也

    会醉酒,还做得了一手上好的玉米面包。然而,新来的僮仆并不能尽遂少校心意。

    他思念着安纳克莱托的方方面面,每一想起他,就要被一种最不愉快的悔恨扰得心

    神难安。

    “你知道我过去总是对安纳克莱托凶巴巴的,威胁他说,如果把他弄到了部队

    里头,我会怎么怎么对付他。那个小调皮鬼不会真信了我的话吧?我多半是在开玩

    笑啊——不过,我总在想,如果他当真参了军,那恐怕是这世上最适合他做的一件

    事了。”上尉对有关艾莉森和安纳克莱托的谈话听得不耐烦了。那个下贱的小菲律宾人

    真不如一并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了才好。近些日子,上尉对家里的一切都烦透

    了。利奥诺拉和莫里斯总是喜欢吃难以消化的南方菜肴,于他而言,这些菜又是特

    别难以入口。厨房里污七八糟,苏西也邋遢得难以形容。上尉本人是个美食家,还

    是个喜爱整洁的业余厨师。他欣赏新奥尔良菜系的妙入毫巅,也喜欢法式大餐的精

    致和谐。很久以前,他喜欢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亲自下厨,逍遥自在地烹饪可口诱

    人的美味佳肴。他最喜爱的食物当属蛋黄酱配牛柳。不过,上尉是一个完美主义

    者,也是一个反复无常的怪人;假如牛柳烹调过了火,或是酱汁因为加热过头而凝

    结了哪怕一丁点儿,他都会把菜肴端到后院,挖个洞埋起来。可如今,他已经对所

    有食物胃口全无。眼看今天下午利奥诺拉去看电影了,他把苏西打发走,盘算着自

    己终于能做一点儿特别的食物了。可就在准备制作炸肉丸子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索

    然无趣,一股脑儿丢下烂摊子,踱步去屋外了。

    “我真的很难想象安纳克莱托在部队里的情形。”利奥诺拉说道。

    “艾莉森总觉得我说这话纯粹是出于恶意,”少校说,“事实并非如此。安纳

    克莱托的确不会在部队里感到丝毫快乐,不会,但部队能让他蜕变成为一个男人。

    不管怎么说,部队会把他身上所有不可理喻的地方统统赶走。我的意思是说,我总

    觉得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男人成天不是跟随音乐翩翩起舞,就是摆弄水彩的,想想

    就怪可怕。在部队里头,他们定会叫他累得筋疲力尽,他会过得相当悲惨,可即便

    如此,我也觉得比他以前那种生活强。”

    “你的意思是说,”上尉潘德腾说道,“任何成功如果是以不合常理为代价,那就是错误的,因此幸福也成了奢求。换而言之,与其另寻一根外表另类,却能够

    契合圆孔的木栓,还不如把一根规规矩矩的方形木栓锲而不舍地硬塞进圆孔里头,因为在道义上,后者是最体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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